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承恩>第51章

  慈宁宫。

  天启最尊贵的女人端坐在上首,一袭暗红色的宫装将其凹凸有致的身段紧紧包裹着,宫装上秀满了大朵大朵的艳艳红牡丹,拇指上套着自西域进贡的上好玉扳指,脸上是宫女精心描绘了小半个时辰的精致妆容,缕缕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在了脑后,高高的燕尾髻上插着三四支嵌金的朱钗,整个人显得端庄而又艳丽。

  “近日听闻皇上十分喜爱一个小太监,可是当年林家留下来的那个?”早已年过四十的女人保养得极好,脸上几乎不见什么皱纹,依旧风韵犹存,她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细细开口道。

  面前的年轻帝王生得极是英俊,刀削般的五官,深邃锐利,性子更是越发地成熟,深不可测,也越发地……像那早已死去几年的男人。

  王太后看着那张酷似那个男人的脸,不由得想起了些许往事。

  她本是阳安侯府的庶女,生母只是个低微的贴身侍女,又不受父亲待见,母女俩整日被主母欺压着,在府中时日日自怜,怨老天不公,给了自己这么个卑微的身份。

  偏巧那年宫中选秀,她那嫡姐傻得厉害,放着好好的妃子不做,偏生去与那身无分文的穷书生私奔,她使了些小心机,终于顶替了嫡姐的位置,被送入宫中,她自负美貌,才情亦可,以为上天有眼,终于给了她一次翻身的机会,却不料满身满心的欢喜被浇了个透彻,龙椅上那男人连个正眼都未将她瞧进眼里,让她鲜花般的青春就这般白白葬送在这冰冷的宫中!

  哦,不,不单单是未将她放入眼里,是连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未曾放入眼里过,想到这,王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讽刺。

  “母后想说什么?”齐策没有回答上方那女子的问话,反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如今这宫中有些不好的传闻……”

  “母后有这般闲心操心儿臣,倒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齐策未等王太后说完,便淡淡打断道。

  王太后脸色一僵,眼中隐隐有几分薄怒,这么多太监宫女在这,齐策竟这般不给自己面子!但她好歹也在宫中沉浮了几十年,看人说话、忍气吞声的本领早已是炉火纯青了,立马掩去了怒意,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她如今还得依靠着齐策。

  “哀家只是关心关心皇上罢了,皇上若是不喜欢,那哀家也不多问了。”

  齐策随意地点点头,道:“母后可还有事?若是无事了,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其实照齐策这么个耐心匮乏的人来说,每日的请安真是烦透了,但天启遵从“以孝治国”、“百姓孝为先”,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坏,而且他身为皇帝,更应该以身作则,好在往常太后也没什么话对自己说的,他喝完一盏茶后就可以走了,但今日她却东拉西扯,都已经一刻钟了,齐策坐得也有些不耐烦了。

  “皇上再稍等一会,前日礼部尚书将折子都递来哀家这了,自皇上即位起,后位便一直空虚着,哀家知道皇上念着前皇后的好,一直不愿立后,可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啊,哀家也老了,许多事也都力不从心了,还请皇上将此事放在心上些。”眼看着齐策欲走,王太后也不废话了,立马直奔主题,顿了顿,又接着道,“再说这宫中如今只有太子一人,难免孤寂了些,皇上何不多给太子几个弟弟妹妹?”

  力不从心?

  齐策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这老女人还嫌权利攥得不够紧,怎会力不从心?

  他略一想,便明了了。阳安侯的爵位是只授终身的,即不可世袭爵位,阳安侯如今老了,儿子没一个是成器的,若是还无所建树,爵位便是要收回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后拉拉扯扯谈论这么多,怕是想扶持阳安侯府的女儿为后吧。

  齐策心如明镜,正要开口时,却瞥到门口一角红色缎袍,心下一软,朝外边朗声道:“恒儿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梳着总角发髻的小太子见偷听被发现了,两颊飞上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朝太后、皇帝请安。

  “儿臣给皇祖母、父皇请安,皇祖母、父皇吉祥。”

  “起来吧。”

  “恒儿,过来父皇这。”齐策也不在乎旁人在场,便招呼了人过来,“父皇问你,喜不喜欢弟弟妹妹?”

  “啊?”小齐恒面上红扑扑的——方才的窘迫还未褪去,又乍然听到这个问题,一时有些惊讶,呼了出声。

  齐策看着自家小太子难得一见的孩童模样,素来冷酷的双眸也似化了的冰,染上点点温柔,没在意他一时的失礼,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

  小齐恒思索片刻,看着他父皇,认真地道:“父皇若是喜欢,儿臣便喜欢。”

  顶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却时时故作大人模样地开口,说不出的可爱。

  齐策在内心叹了口气,他对齐恒是有愧的,他亏欠齐恒一个温柔的母亲,亏欠齐恒一个称职的父亲,他需处理的事物太多,每日都有看不完的折子,下达不完的指令,没有很多时间去陪伴齐恒,好在齐恒也懂事,不吵不闹,功课也做得好,就连古板的太傅也时常在自己面前夸赞齐恒,完全不需要自己怎么操心。但他也知道,每次自己出现在齐恒面前,齐恒总是闪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只是他往常都无暇顾及。

  况且……

  他知道这种期待,也知道这种失落,太痛苦了,他不希望自己也成为自己恨的那个人一般。

  齐策突然有些想抱抱自己面前这个惹人疼的儿子,他伸出了手却发现眼前这个儿子已经不是自己随随便便就可以抱得起的孩子了,齐策一时间有些恍惚,时光竟流逝地这般快,而自己竟似乎没抱过他几次,齐策将一只手悄悄缩了回去,另一只手转而摸向齐恒的小脑袋。

  “母后也听到了,这两件事儿臣会考虑的,儿臣还有事,便先行告退了,太子儿臣也一并带走了。”

  齐策说完也不等王太后有什么反应,牵起齐恒的手便走,齐恒看了一眼齐策,匆匆朝王太后行了个礼,加快脚步,追着他父皇的步子走了出去。

  在他们后方,王太后脸色铁青,挥手摔了桌上的瓷杯,室中“刷”地一下子跪满了人。

  她早便知道齐策不是个好掌控的人,没想到这人更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用过了自己便甩开了!

  不一会儿,走进一个内侍装扮的俊俏男子,男子挥了挥手,让众人下去。

  王太后瞥了眼走进的男子,将头撇向一边,没有理会。

  那男子也不生气,反倒温和地凑上前,按着太后的肩膀,柔声哄道:“娘娘莫气,担心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我怎能不气?你是没看到他刚才那般无视我的模样!当年若不是哀家,若不是哀家,他早就死——”

  “娘娘!”年轻男子慌忙捂住她的口,打断她,一字一句地坚定道:“不管如何,娘娘您如今都是天启的太后,天启最尊贵的女人!”

  王太后回过神来,也知自己失言了,闭了口,又听那男子那般安慰后,脸色也渐渐缓了下来。

  是了,不管如何,她王氏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身份低微,不被重视又如何?不受恩宠,无儿无女又如何?

  那曾经母仪天下的人如今还不是早已入了土,与那人死不同穴?那曾经宠冠六宫的人如今还不是在冷宫中凄凄度日,还要担忧着在皇陵的儿子?那些燕燕莺莺们如今还不是得伏低做小,讨好她过日子?而父亲与主母,如今不也得哭着求着,巴望着她?

  想到这,女人又恢复了平日里挂上的那张骄傲的面孔,她斜眼望着身侧的年轻男子,用那带着玉扳指的手拽下他清俊的下颚,娇笑地印上一唇,媚眼如丝,“抱哀家进去。”

  “奴才遵旨!”

  *

  *

  再说自慈宁宫出来的父子二人。

  齐策一出了慈宁宫的宫门,便将齐恒抱了起来,又颠了颠,重是重了些,但也不是抱不起。

  这一突然的亲近举动,可把齐恒吓着了,下意识地扒着他父皇的脖子,疑惑地看向齐策,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不乐意?”齐策挑眉。

  “不是!可……太傅说君王应举止端庄……”

  “那便是想下来了?”

  齐恒犹豫了一会,沉痛地点了点头,看着齐策的眼神却是可怜巴巴的,双臂也收紧了些,并摆着的不愿意。

  齐策失笑,没再继续逗他,道:“太傅教你君王应举止端庄,可也教了你人应享天伦之乐?”

  “教了。”

  “那朕享着天伦之乐,为何就不端庄了?”

  “父皇有理!”

  安静了一会,某位小大人又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小声开口道:“父皇今日不用上早朝吗?”

  “不急,顺路送你回东宫先。”

  其实东宫与太和殿并不在同一方向,也自然不存在什么顺不顺路的话,齐恒原本想提醒他,但转而一想,他父皇英明神武,怎会连这都弄错?想来是专门送自己回东宫的,他欢快地应了声,心底偷乐着。

  齐策抱着人也行了这么久,面色如旧,气也不见粗一声,他想了想,又道:“昨日太傅教了你什么?”

  “昨日太傅教了《大学》,儿臣已全部背熟……父皇可是要听听?”

  “好!”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

  ……

  孩童稚嫩的嗓音以及成熟男子间或出声的性感磁音洒在了矗立百年的朱墙青瓦上,阳光和煦,暖风轻拂,这宫中终究不全似说书人口中那般冰冷残酷,倒也是有些人情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