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热酒>第三十二章 赴约

  热酒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她本能的抬起双手死死的护住自己的脑袋,闭着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气血翻腾。

  枯枝扎进她的肉里,又从火上滚过,焦味与血腥味混在一起,凸起的碎石划破她的皮肤,她也不知道自己滚了多久,才重重撞在一颗大树上,终于停了下来。

  疼……好疼……

  热酒一点一点撑着坐起来,靠在树干上,终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意识却还有几分清醒。

  清醒的感觉到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传来的痛——应该是骨头断了,可她却不知道是哪里的骨头断了,又好像,全身的骨头都断了。

  她再动不了了,每动一下都撕心裂肺,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像痰一样堵在喉头,可她连咳嗽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只能由着身体本能地抽动,那大概是这幅残躯最后地挣扎。

  粘稠地血从嘴巴里流出来,拂过干裂地唇,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还没等淌到地上就已经被烘干。

  她就这样,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着,亦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强撑着睁开眼睛,近处远处,不断有树木折断倒下,火光冲天中,她似乎看到一人一剑,一身玄色长衫,缓步向自己走来。

  那是她年轻的父亲,那是她最最钦佩的人。

  她看到母亲奔过去,像许多次那样,欢快的扑进父亲的怀里。

  一眨眼,那身影却又都消失不见了。

  她渐渐地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静得出奇。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看到一些深藏在内心的回忆,而今热酒半眯着眼睛,恍惚间想起来她似乎曾经在君山,遇到过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比她大概高了有半个头,他误入君山上的阵法迷了路,她遇到他的时候,他正颓废的靠在一棵树下,饥肠辘辘。

  那个少年,他说:“我喜欢画画,但是我爹娘都说,我以后是要当将军的人,不能天天画画。”

  她嬉笑回:“等你当了将军,你就可以娶好多个会画画的夫人,这样你一回家就能天天跟他们一起画画了。”

  少年听了这话冷不丁噎了一下:“什么娶好多个,哪能娶好多个!”

  热酒见他羞红了脸,急的跳脚,觉得十分有趣,哈哈大笑,又问他:“那你想娶几个?”

  “唔……”少年认真想了想,支支吾吾道:“两……两三个吧……多,多了也不好,会吵起来吧。”

  “嗯……”小热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嬉皮笑脸起来,踩着少年的影子一蹦一跳,“你看,当将军多好呀!”

  少年问她:“可我并不很想当将军,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那要怎么办?”

  她记得当时自己十分认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半开玩笑的说:“如果你没有特别想做的事,那你可以来帮我做我想做的事!”

  少年那个时候是应了她的,他说:“好,那你等我,等我打完仗,我再回来找你玩,到时候我给你画画,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那个少年,他叫苏知樾。

  可他一直没有来。

  远处好像有人在喊着“酒酒”“酒酒”。

  热酒歪了歪脑袋,轻轻抬了抬眼,她想,那声音好熟悉,可他是在叫谁?

  酒酒是谁?

  泪眼朦胧中,她好像看到有个身影跨过断枝向她奔过来。那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略有些褶皱,袖口处沾了点血迹,整个人似一道清冷的月光,与这热浪滔天的火海格格不入。

  是知樾吗?

  正思量间,那人已至近前。

  “你……打完仗啦……”热酒看到他神情慌张,满是担忧,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只能看见他的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你……你是来……给我画……画画……的……吗……”热酒扯着了扯嘴角,干裂的双唇又被撕扯流下血来。

  她想,人家不远万里来给她画画,她却是这幅样子,实在是太扫兴了。

  也不知他有没有当上将军,娶了几个夫人。

  她想,她现在的声音,一定又沙哑,又难听。

  那人闻言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他靠过来,热酒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兰香味,贪婪的多抽了好几下鼻子。

  那人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热酒的世界是安静的,可她偏偏听清楚了那两句话。

  他说:“我来赴约。”

  他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身子一轻,她被人抱了起来。一股清凉瞬间将她包围,那人浑身冰凉,倒让她觉得十分舒服。

  热酒将头埋在那人的胸口,她想,她得救了。

  十一年了,终于有人向她伸出了手,终于有人来救她脱离火海了。

  她终于没有再一次孤独地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想,这样真好。

  ……

  流水落花春去,日暮溪亭残酒。

  铁马冰河,天上人间。

  ……

  耳畔惊雷炸响,电光一闪,再睁眼时,暴雨如注,火光尽消。

  那一年热酒十三岁,那一天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手起刀落,血溅到衣服和脸上,那个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已经死了,热酒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跑进夜色里的暴雨中。

  跑到城外,她才陡然感觉到后怕。雷鸣闪电裹着黑暗化为恶鬼,对她穷追不舍,她拼了命的跑,跑到脱力,就跪在一棵树下呕吐,吐不动了,就靠在树上哭。

  血,泪,雨水,混在一起,将她包围起来,她突然心生憎恶,她想毁了那只杀过人的手。

  但是有人阻止了她,她的手上,后来只留下来一道长长的疤。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也不知道到底下过没有。她抬头,看到树影摇曳,月明星稀,那个月白衣裳的少年,轻轻掰开她的手指。

  短剑被拿走的那一刻,所有的恐慌和厌恶的情绪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只余柔和清冷。

  她看着他用手帕细细将剑擦拭干净,插回到自己腰间的剑鞘里。然后托起她被划伤的右手,轻轻吹了两下,问她:“疼吗?”

  热酒老实的点点头,说“疼”。

  她确实很疼,疼到了骨子里。这伤养好之后会变成一道疤,那道疤会伴她一生。

  他帮她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上了些随身带着的金创药,包扎好后,才又开口说:“下次别再这样了。”

  他的声音动作都太温柔,于是热酒又老实的点点头,说:“哦。”

  但是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下次别再杀人了?还是,下次别再伤害自己了?

  好像有这么一桩事,只是后来被我忘记了。

  我那时候没有认出那个少年,如今我却想起来了。

  他是苏知樾。

  ……

  天接云涛雾晓,吴越镜湖飞度。

  星河欲转,绿肥红瘦。

  ……

  天光破晓,热酒眨了眨眼睛,看见一道门,推开门,是一个小院,院子里假山环绕,廊桥交错,有一人立于中庭。

  那一年她十三岁,与江楼来了一位新阁主,大家都叫他画师。

  热酒闲来无事,不知为何对这位画师十分好奇,便寻了个白天,从青阁悄悄的溜进画阁后面的小院子里,却没想到正巧碰到了一人。

  听闻响动,那人缓缓回过头来,他一身白衣,白绫覆眼,手里握着两截被折断了的长/枪。

  她想,他一定就是那位画师,可他为什么这么悲伤。

  画师应该拿着笔,可他却又为什么握着枪。

  他看了自己一会儿,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热酒说:“你是画师。”

  他叹了口气,将那断枪伸出来,展示给她看,问她:“这枪断了,怎么办?”

  热酒皱了皱眉,断了,扔掉再买新的不就行了?

  他似乎是看出来热酒在想什么,摇了摇头,说:“舍不得扔,还想留着做个纪念。”

  “最好还能让我时时带着。”他又补充道。

  热酒想,这人的脑袋多少有点问题。但也不能当面说出来,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万一把人家搞生气了,倒霉的还是自己。

  于是她说:“那你就把头和尾都砍掉,把它做成一根短棍,挂在腰间,这样你到哪儿都能带着了,也不显眼。”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他愣过之后竟笑着道了声“好”。

  好像是有这么一桩事,只是后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那时没有认出那个人,如今我想起来了。

  他是苏知樾。

  ……

  吴馆中梦莫忘,岭南泥雨步行。

  石桥烟青,血气横生。

  ……

  有人要我今天凌晨守在不归桥头,杀掉第一个经过的人。

  远处的雾中忽有人影出现,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近了。

  那是一位白衣公子,他的衣服略有些褶皱,袖口沾了些血迹,后腰处挂了一根一尺多长的短棍。

  他牵着一匹黑马缓步走到我的面前才停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时间竟不想杀他。

  他的目光落到我藏剑的长袖上,我握着剑的手又紧了紧,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索性他只看了一眼,便躬身向我施礼。

  “在下苏晖。”

  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他笑起来让我觉得如沐春风,就连他衣服上的血迹也连带着变得柔和起来。

  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的就散了,眼前人的脸愈发清晰。

  他是苏知樾。

  “我叫热酒。”我慌忙道,只怕自己答慢了,这个人又要消失在混沌中。

  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过了人声鼎沸的街道。

  揽月江上升起的水汽,合起来是烟火,铺开来是人间。

  我想他就这样永远拉着我的手走下去,我们就这样寻一个有山有水的小树林子隐居,建一栋小木屋,养一群小鸡小鸭,等它们长大,再杀了吃掉。

  可他拉着我的手,跑着跑着却突然停了,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竟站在山巅。

  抬手可触白云,低头可见江山。

  他还拉着我的手,转过身来,依旧带着一贯温柔的笑,嘴唇一开一合。明明他就在我眼前,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乘风而来。

  他说:“酒酒,别睡了,快醒过来吧。”

  ……

  唇齿间漫上一丝腥甜,热酒醒过来的时候,午后阳光正落在她的头顶,她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

  有人握着她的手。

  她歪过脑袋,苏晖正趴在床边睡着,他似乎是有些累了,眼下有些乌青。春日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肩头发尾,柔和缱绻,似仍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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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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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闷头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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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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