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热酒>第十二章 拔刀

  那把金色的短刀从她身后擦着耳朵飞过来,准确的将红线钉在地上,刀柄上雕着一朵金色的梅花。

  热酒半侧身子转过头,不远处的大树下,柳顾君就站在那里,她依旧戴着那顶黑色的长帷帽,一对短刀别在后腰。

  分明只是站着,热酒却觉得她是在居高临下的看自己。

  不,那并非是看,而是审视。

  “柳柳柳柳柳……柳顾君!”星野只看了她一眼便害怕的浑身颤抖,他还想继续嚷嚷什么,却被热酒一瞪,话到嘴边全都憋回了肚子里。

  “顾君!”可那红娘子却似乎更加激动些,他跳下树来,向柳顾君走近两步,“你帮她,你可知道她是谁吗!”他质问道。

  柳顾君没有回答他,隔得有些远,热酒看不到她的长帷帽下是怎样一种目光。她觉得周围的温度似乎又低了几分,可她却被那透过黑纱的目光盯得浑身燥热。

  她有些烦躁,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妄图通过她看到另一个人。

  可她是冷思茗,她是热酒,她不是其他人。

  “顾君!”红娘子几乎闪身到了柳顾君面前,“她是孙凝雨的女儿!她是孙家人!你现在帮她,你忘了吗?你把一切都忘了吗!”他嘶吼着,双手按住柳顾君的肩膀将她掰过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阿宁,这件事情你别管。”

  江湖上知道红娘子真名的人不多,柳顾君是其中一个。

  不知起于何时,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喊她“柳姐”的少年都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也不再叫自己“柳姐”,而是喊她的名字。

  “顾君,顾君。”

  人上了年纪,看到一些旧人旧物就喜欢回忆过去,可那些东西似乎又太久了,很多她都记不清明了。

  想到的时候,只觉得有抑制不住的悲伤几乎要漫出眼眶。

  “不要我管?”高宁愣了愣,“是,是,你从来都不要我管。”

  “你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就算是见了棺材,恐怕你也是要一刀劈了的。”他自嘲的笑笑,“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脾气到一点没变。”

  “你也不小了,却也一点都没变。”柳顾君道。

  “我在你面前永远不会变。”高宁叹了口气,声音轻了许多,“我信你的,顾君,我永远信你的。”

  “收了你的针,以后别再找她的麻烦。”柳顾君抬头看他的眼睛,“我知你为我报不平,但允之并未负我,他是为奸人所害。”

  “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日后有机会,我会全部说与你。”

  高宁苦笑了声,他没有再说什么,一翻手收了针,转身便走了。

  星野一屁股坐到地上,整个人放松下来。劫后余生,才惊觉自己已是大汗淋漓,深秋的风吹在潮湿的衣服上,寒意透骨。

  柳顾君目送高宁离开,一直等到那抹蓝色消失在树林深处。她低下了头,拿下来那顶帏帽,随意的丢到地上,幽幽看向这边。

  星野倒吸一口凉气,热酒微微皱了皱眉。

  那几乎不能被称为是一张脸了,被火烧的疤痕,与岁月留下的皱纹混在一起,三分苍桑,七分狰狞。

  她右手抽刀出鞘,指向热酒。

  “拔你的刀。”

  热酒垂眼望向那把插在地上的金色短刀,正是先前被柳顾君拿走的那把。可那是她母亲留给她最重要的东西,她几乎舍不得用,也不敢用,她握住那刀,就能感受到父亲沾满热血却又冰凉的手,就能听到母亲临死前绝望的悲鸣。

  如今那刀就被插在地里,刀面上还沾了些泥土。

  可柳顾君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她挥刀冲过来,热酒心下一惊,一个翻滚向前躲过她,她扯掉了原本缠在右手上的布条,手腕一转边将短剑又握在手中。

  “拔你的刀!”柳顾君又喝道。

  她的速度极快,刀光闪过来,热酒几乎只能狼狈的逃跑躲避。可柳顾君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鹰,她无处可逃。

  “拔你的刀!”

  恐惧,压迫,窒息。

  “若有人要杀你朋友,你当如何!”

  不知道是谁又在嘶喊,她憎恶这个声音,她只想让这个可恶的声音消失。

  “若有人要杀你爱人,你当如何!”

  那声音像是噩梦,打碎了,混着冷兵相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那刀上还缠着一团红线,热酒一个翻滚,顺势将它拔起来。

  “若有人要杀你亲人,你当如何!”

  那声音充斥在她的胸腔里,每动一下就狠狠的撞一下,撞得她心跳加速,肝胆俱裂。

  滚烫的精血回流到脑中,在狭窄的管子里沸腾跳动,跳的她双眼通红,耳鸣如雷。

  ……

  “酒酒,一把剑,只有沾了恶人的血,才是一把好剑。”

  “冷州羽,你弑兄弑父!你不得好死!”

  “她会长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她会割断你的喉咙,让你悔不当初!”

  ……

  “愿酒酒岁岁平安。”

  ……

  她突然就很想大哭一场,多年来的坚强瞬间分崩离析。

  可她突然又觉得冷,彻骨的冷,冷的她经脉生寒,浑身颤抖。

  “我当令他粉身碎骨,悔不当初!”她嘶吼着,她终于举起那刀,狠狠的劈过去。她想劈碎那声音,她想摆脱这压抑的绝望。

  “铛”的一声脆响,让她清明了不少。

  柳顾君那张狰狞的脸几乎就挨在她眼前,热酒瞪大了眼睛,她双唇微张,剧烈的喘息,通红的脸上布满了水渍,也辨不清是泪还是汗。

  迷茫,无助,脆弱。

  柳顾君盯着她的眼睛含了丝温情,而后那丝暖意渐渐散了。

  热酒看着她那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清明起来,慢慢映出了自己狼狈的影子。

  待她的喘息渐渐平稳了些,柳顾君才开了口。

  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的皱纹和疤痕都在跟着蠕动,那声音也像是从那些褶皱里挤出来的一样艰涩难听。

  多年后,热酒依旧记得那天。

  她冷笑一声,说:

  “看清楚了,我教你的,这是第一招。”

  林子深处有一男一女骑马并肩,那男子一身月白的衣衫,外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披风,散着长发,骑着一匹黑马,他身旁的女子则是一身玄白交加的短打,长长的头发一丝不苟的高高束在脑后。

  “知樾,如今边南又有贼人动乱,琼州边境不安,你真的不打算回来?”苏月晚问道。

  “每到冬天边南的匪寇都会来犯琼州,他们所为不过是一些过冬的粮草衣食,这点小打小闹,想来二姐不会放在眼里。”苏晖笑着回道。

  “那是自然。”苏月晚伸手揉了揉马的鬃毛,她是大晋建国以来唯一的女将,圣上亲封的挽月将军。

  “可我毕竟是女子,登不了青龙台。”苏月晚的声音低落下来,“大哥又不喜打打杀杀,我们苏家往后还是要靠你的啊。”

  “二姐,你知我的。”苏晖自嘲的叹了口气,“苏知樾已经死了,他的枪折了,再不上战场了。”

  “镇西关外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月晚皱眉问道,“我们都是自幼就上了战场,那么多生死都看过来了,好不容易得了功勋,你却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知你与梁宇自幼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他战死你定是伤心不已,可难道就因此你就要逃避吗,你忘了父亲和老师从小对我们的教诲吗?”苏月晚的声音严厉起来,不是提问,而是质问。

  “是我杀了他。”苏晖停下脚步,轻声说。

  “什么?”苏月晚愣住。

  “阿宇遇伏被俘,他们用他威胁我打开城门。”苏晖只望着前方,说的风轻云淡,就好像是在讲一个无关自己的故事,“我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

  树欲静而风却不止,林中树叶沙沙,传到耳朵里,又像是关西茫茫戈壁上北风卷起的沙砾在摩擦起舞。

  他看不清朋友的表情,他只看到那人满身是血。他也不知道他是拉弓射箭,他只记得那只箭带着破空的力道飞过去,狠狠的钉穿了那人的心脏,那人一直高昂着的头颅在那一刻才无力的耷拉下来。

  这就是战争,要保全,就必须有牺牲,从他穿上铠甲的那一刻起他就有这样的觉悟,他愿意随时牺牲自己来守护他脚下的这片土地。

  可如果守护的的代价,不是牺牲自己,而是要牺牲自己的朋友,爱人,亲人呢?

  苏知樾选不出来,射出那一箭的那一刻,他自己也跌落深渊,他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苏月晚沉默了,她万没有想到真相如此残酷。

  苏晖平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眼睛里又满是温柔的笑。

  “二姐,你是天生的将才,战场上多少男儿都不如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苏晖冲她眨了眨眼睛,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好二姐,你就再加把劲,就当是帮帮我嘛,你若是退了,爹肯定要抓我回去的。”

  苏月晚向来拿这个小她三岁的弟弟没什么办法,那日他辞官离都,虽然与家中仍有书信往来,却再没见过面。今日她领命带兵支援琼州,途径青州,没想到竟偶然碰到,看他活得恣意,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马蹄似乎踏进了一个水坑里,苏月晚心下疑惑,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前方的林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黑衣蒙面的尸体,血积在坑坑洼洼的草地上,她倒吸一口凉气,翻身下马,跟着苏晖上前探查。

  “都是被人割喉死的。”苏晖站起身道。

  “……”苏月晚紧紧皱着眉不发一语,突然,她抬起头来,目光犀利的盯住一棵树。

  苏晖也抬起头,淡淡望过去,那个红衣小姑娘,从树后转了出来。

  她的衣袍被割的稀碎,拖下来许多布条,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疲惫倦怠。

  热酒看到苏晖,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沉默了半响,才开口说了句话。那声音很轻,轻到跟风融为一体,从他的耳边轻轻刮过。

  “不是我杀的。”

  她的眼睛里不禁含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这一幕,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不需要任何证明。

  可她突然非常不想让眼前这个人误会自己,她害怕他看到自己狼狈的黑暗面。

  苏晖示意苏月晚先行离开,再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看到热酒对着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走过去,在小姑娘面前蹲下,抬起手抚摸她有些湿漉漉的脸,缓缓将那笑抹去。

  “不是我。”热酒就着他的手低下头,有些贪婪的享受他掌心里的温暖。

  她总是害怕这样丑陋的自己会弄脏了他那双干净的眼睛,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总是温柔的,那温柔像潮水一样将她包裹起来。

  可她害怕那潮水退去,自己成为一条搁浅的鱼。

  热酒道不清这样的一种依赖感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其他所有人看她的时候,都是在透过自己看她的父亲和母亲,而这个白衣人,从初见的那一刻起,望向她的眼睛里,一直只有她一人。

  苏晖说不清心里是怎样一番滋味,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却一直都没有哭出来,他形容不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他能感觉到她是在寻求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而这也恰好是他愿意给的,于是他开口说:“我知道的,我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