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年,冬。
京城入冬早,今年尤是,过了十月就开始下雪。
勤政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阮临坐在案前,手执一支白玉狼毫,身着墨绿锦袍,越发衬的面如冠玉风姿清雅。
一丈之外石珫端坐,垂眸凝思,面前是一堆又一堆的奏折,皆分门别类收整利索。
两人同处一室各自处理事务,分明静默不语,然气场契合氛围融洽,自成一番谁也不能涉足的天地。
说是不能涉足,却总有些人大大咧咧就要往里头凑——比如石珫那个自小无法无天的妹妹。
“皇兄!”
石珺风风火火的闯进来,身后一批宫女气喘吁吁的追着,勤政殿的侍从们阻拦不及,苦着张脸告罪。
阮临笑着叹气,挥手屏退众人。
“说罢,又闯什么祸了?”石珫微微皱眉,恨铁不成钢。
石珺不服气:“皇兄怎能这样看我!我石珺是那种总闯祸的人吗?”
这话一出,面前两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石珺缩缩脖子,不情不愿:“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可我今天真没犯错!”
这丫头素来野得很,无事不登三宝殿,石珫看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石珺在石珫这边碰了一鼻子灰,立刻调转视线往阮临那边去:“回川哥哥……”
阮临笑的温和,清清淡淡的开口:“既不是认错,那便是有所求了。”
石珺一噎,半晌气恼道:“我想去梁州。”
“去梁州做什么?”石珫一口回绝,“不允。”
石珺气的直跺脚,继而又转向阮临,讨好道:“回川哥哥不想回去吗?我记得你上回回梁州还是三年前。再者,听说梁州冬日温暖舒适,回川哥哥你耐不得寒,何不趁此机会回梁州避寒?”
这么闹腾,两人也没法处理事情。阮临放下笔啼笑皆非:“这么说来,你倒是为我考虑。”
石珺一脸正义凛然:“当然!只是这其中——”她伸出两根手指一比,“有这么一点点微小的私心罢了。”
石珫气笑了:“我们若离京,一应国事谁来处理?”
“这倒是个问题,”石珺眨眨眼,“那不如您留在京城,我与回川哥哥去梁州。”
石珫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黑。
石珺眼见想法已经传达充分,不敢继续碍石珫的眼,脚下生风溜了,临走还不忘趴在门上对他喊,“哥!你果真是一刻都离不开你家国师大人!”
阮临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代价是弄皱了那一身新做的墨绿衣袍。
七日之后,一刻都离不开国师的陛下将一应国事丢给太子石玄与一众近臣,自己潇洒的为国师当马车靠垫去了。
自从石珫登基,便在宫里为阮临专门辟出寝殿。面上说是为国师偶尔留宿做准备,可自从这寝殿收拾出来,宫外头的国师府便成了摆设,一月之中能有三五日在府中看见国师大人已了不得的一件事。
府上主人不归,杨衷清闲要落灰,为了打发时间在府里养了一窝小猫,后来不知怎的被石珺知道了,也要了几只去养,恨不得睡觉都抱着。
只是石珺天生没有与这些小家伙相处的命,还未养几日便开始全身起疹子,吓得石珫与阮临半夜宣太医进宫,后来才知道是那些小家伙的毛与这丫头犯冲。
杨衷于是又滴溜溜的将几只猫抱回去,换了一大缸锦鲤给石珺逗趣,这才皆大欢喜。
但实话说,阮临住在宫里还真不是有私心。
袁鼎一党倒下,虽说是了却一桩心事,但朝堂内外大大小小那么多的事总要有人来做。袁党牵扯甚广,袁鼎和他手下的部分人也不得不说确实有些真才实学,这些空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足够他们从早忙到晚。
真论起来,这几年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加起来都要长,可真这么安静偷闲的时光却屈指可数。
阮临拥着手炉,坦坦荡荡的等着石珫剥胡桃喂他,三颗胡桃一口茶,惬意的很。
面前小几旁立着个小小的暖炉,上头放了一小排蜜桔,石珫剥完一把胡桃,拍拍手去摸蜜桔。那蜜桔被暖炉烤的热乎乎,他娴熟的剥好,连桔衣都摘的干干净净,最后才拈起一瓣喂给阮临。
阮临眯着眼笑,伸出手也往石珫嘴里塞了一瓣。
蜜桔破开,四周都是甜蜜香气。阮临掀开车帘往外看,入目皆白,天地一片素色。
漫天飞雪。
没看一会儿,身后有人拉住他的手,小心的捂在掌内。
阮临回头,石珫便将他颈上围着的白狐领理整齐,又用手试了他脸颊的温度,感受到只有一丝微微的凉意,这才放下心。
“小心见风。”
手指贪婪的汲取着热度,阮临双手反将那只温热的手包住,笑的温和:“不用担心,我没那么娇弱。”
石珫不赞同道:“前几日夜里我听你咳过几声。”这也是他答应石珺去梁州的原因。梁州在南,比起京城的酷寒,更适合阮临调养身体。
阮临失笑:“我自己也是医者,直到轻重的。”
石珫脸上的笑容淡了,阮临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说错话。
诛杀袁鼎那夜他也说自己无事,第二天回府时都还没有端倪,但到夜里便发作起来,烧的人事不省,面色潮红呼吸断续,直到四天后才醒过来。
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石珫一双眼满是血丝,脸色极差,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狼狈的让人心疼。
见他醒来,石珫僵硬的伸手替他掖好被子,声音沙哑:“你不是说自己没事?”
“天下闻名的神医名头就是唬人,”石珫语气很轻,“连我都被骗过去了。”
阮临心疼得差点落泪,从此以后但凡有了咳嗽头晕,都会当着石珫的面传太医,只为让他安心。
他亲手拈起桔瓣递到石珫嘴边,笑盈盈的看着,石珫心里头再硬的冰也化成绵绵的雨,一丝气也生不出了。
“陛下,前……”杨衷坐在车前同驾车的侍卫聊天,刚想伸头进来禀报,正巧便看见这一副喂桔的场景,吓得赶紧把帘子摁回去,最后还不忘用背压紧,真不愧是贴心管家。
阮临把桔瓣往石珫嘴里一塞,笑着掀帘……没掀动。
再使劲拽拽……外头摁的更紧实了。
“杨衷,”阮临伸手戳他的后背,“你刚才想说什么?”
杨衷小心翼翼的探过来,赔笑道:“我是想说,咱们马上就到分界,二位爷可要在城里歇歇再走?”
此处往西南便入梁州地界,往东一直走则至青州。
“青州再往东便是洛河村。”阮临忽然起了兴致,转头问石珫,“你想回去看看吗?”
三日后,一辆马车悠哉悠哉的压着薄雪,石珫一手揉开寸宽的飞信,三两下看完:“花黎接到人了。”
阮临:“那丫头的心思早就飞了,若是再不到,只怕会丢下马车骑马往梁州赶。”
“可不就是骑马去的。”石珫道,“昨日半夜偷偷扔了随从侍女,只留了份字条便跑了,幸亏花黎了解她这人,今日便将人截下。”
阮临听着止不住的笑:“随他们去吧。看着架势八成也没得跑,你舍不舍得?”
石珺的小心思仍谁都能看出来,只是花黎如今接了他慰灵宫宫主的位置,必然要常驻梁州。日后两人若是成亲,梁州还是京城,只怕小两口还有的商量。
石珫不答,只靠着软塌看他,半晌含着笑说:“你慰灵宫送给我石家一个,我们石家还一个回去,挺合理的。”
阮临磨磨牙,似笑非笑:“这样说来何必如此麻烦,干脆都各回各处……唔。”
后头的话被堵个干净,阮临闭着眼听见石珫闷闷的偷乐,没忍住勾起唇角,眉稍眼尾的笑意流泄,惹得日色都暖起来。
到洛河村时阳光正好。阮临不想在马车里拘着,便披了大氅下地慢慢走。
阔别数十载,洛河村倒是与记忆中无二,脚下是窄窄的土路,眼前覆着薄雪的田地,四周是萧瑟却高大的树木,远处房屋低矮炊烟袅袅,遥遥飘到鼻尖一片烟火气。
往前没走多久,路边一户人家门开着,一个女子背对着门,坐在板凳上择菜,身边一个孩子扶着她的肩歪歪扭扭的站着。见外头有人经过,好奇伸头去看,一个不注意便要往一边倒。
“哎哟!”那女子一把扔下菜回身扶住孩子,“怎么不扶着阿娘,摔了怎么……”
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那女子看着门口经过的两人,忽然一把抱起孩子追出去:“小临哥?!”
阮临与石珫顿住脚步,回头。
细细打量几眼,记忆里的身影终于同眼前的妇人重合,阮临笑了,温声询问:“阿秀?”
“小临哥!真的是你!”阿秀惊喜的不行,刚想抱着孩子上前,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当朝国师与陛下的事迹早已尤其是少年相识的往事早已传遍大燕,因着这一段,洛河村村民逢人都比别人腰板挺得直些。
她只见过石珫几面,但眼见阮临就在这里,他身侧男子的身份便昭然若揭。
然而也只是瞬间,随后便扬起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拢起鬓边散落的碎发,看着他们语气轻快:“两位若是不嫌弃,要不要来我家喝杯茶?”
阮临笑了:“荣幸之至。”
阿秀家院子不大,但似乎刚翻修不久,加上收拾的整齐,自有一番农家意趣。
孩子随手往椅子上一放,阿秀麻利的拿出几只杯子用开水烫了泡上茶端到两人面前。
邀人进门喝茶她笃定阮临与石珫不会拒绝,但是这两人身份毕竟太高,她没有行跪礼已是不敬,此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坐下。
阮临心中了然,只装作不知,疑惑:“怎不坐下,站着不累?”
阿秀也是个聪明人,笑着坐下,将孩子抱在腿上,谁知那孩子面对着阮临,忽的伸出小手咿咿呀呀笑着往前,竟是要阮临来抱。
阮临的指尖在他的鼻子上点了点,那孩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往怀里抱,整个身子都在用力往他那边使劲。
阿秀怕伤着孩子不敢用力,阮临便顺势将孩子接过来放到膝头。
石珫眼神软了些:“你惯常招孩子喜欢。”
阿秀笑道:“可不是。小时候我们那一帮孩子都喜欢跟在小临哥后头。”
“说起这些,”阮临把孩子往上抱防着滑下去,“大家如今如何?”
“也就那么回事。各自成了家,有些还在村里务农,有些搬去镇上。你还记得王婶家的四虎吧,这小子倒是有出息,几年前在西北入了行伍,据说如今已是个百夫长,还有大牛……”
她说着又有人进门,人还没到声便先过来:“阿秀!我今日从镇上给你裁了布,这颜色你穿好看,抽空给自己做些新衣裳……”
阿秀听着脸颊微红,连忙出去迎他,一面小声道:“有客在。”
那男人个子高大皮肤黝黑,身上一件灰布夹袄,见家里坐着的两人一愣,阿秀提醒:“还记得小临哥吗?”
大牛似有些迷茫,而后反应过来,面露震惊,后退一步眼看着就要拜,石珫及时制止:“不用多礼,坐下喝杯茶。”
阮临既然在这,他身侧这位的身份定然不寻常。当年石珫在洛河村呆的时间太短,大牛几乎没见过,因此认不出来,只用眼神问阿秀。
阿秀借着拿杯子给他倒茶水的时机,对大牛做了个口型,惊得他差点坐地上。
这位是……!
大牛没想到这两尊大佛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难免有些坐立不安,倒是阿秀一派坦然。
“真没想到。”阮临随手将腰上的玉佩摘下来挂到孩子身上,“你们成亲生子我与景玟没来得及祝贺,今日便给孩子补个礼吧。”
“这如何使得?!”阿秀连忙拦下,“这东西太贵重,我们如何能收!”
“礼之轻重都不过是一份心意。这孩子与我有缘,没什么能不能收。”阮临想了想,“以后若是遇着难处,也可拿着这玉佩去慰灵宫或者京城。”
大牛还想再推辞,阿秀却收下。
二人没有留饭,只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了。阿秀拿着玉佩若有所思,大牛凑过来,皱眉道:“这东西太贵重,若是宣扬出去只怕不妙。”
“不必宣扬,本来也没为着那几句虚名。”阿秀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转头看大牛:“玉佩不重要,我只是不想退了国师那句应允。有幸得两位贵人一句庇佑,这孩子日后再难也总是有条退路。”
“京城又有什么好的,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还不如在咱们村里种地快活。”大牛抱起孩子,“我也不想子孙们大富大贵,只盼着能平安就够。”
“能顺遂自然好。”阿秀笑着叹气,“只是谁能永远无风无浪呢,我也只是求个心安。”
此时的她自然想不到,自己居然一语成谶。
许多年后的某个暴雨夜,一位少年跪在府前敲开国师府的大门,掀起一场风云变幻。
命运如棋,拨动翻覆沉沦步步挣扎处处身不由己;命运如刀,有人握在手中伤己伤人,有人誓不认命挥刃劈开山河万里。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