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自风流>第70章 月隐灯明(十)

  石珫已经出了门,留阮临一人在书房哭笑不得。

  他也没必要在这里多待,略正了正衣冠,小指在唇上揉了揉,已经不太能感受到伤口了,便定下心推门打算回府。

  “刘管家?”没想到门外居然还站着个人,阮临脚步顿住,有些疑惑,“您是在等我?”

  刘管家面上带着笑,又似乎有些难以开口:“这……这事原轮不到老奴来开口,只是王爷走的匆忙,老奴便斗胆自作主张一次。”

  听他这么说,阮临立刻笑道:“刘管家客气,若有事直说便是。”

  刘管家声音低下去一些,“如今这光景,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静安王府,现下公主贸然回京……”

  阮临明白了。

  刘管家的担忧并非不妥,他点点头,应下:“让两个孩子到我那里就是。”

  静安王府的一举一动太一人瞩目,国师府虽也在风口浪尖上,但他阮临毕竟出身慰灵宫,势力远在江湖,与京城这些达官显贵门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府上的人事来往、添人减口也就没那么让人提防。

  “是。”刘管家得了阮临的回应,立刻道,“待公主歇好神,老奴就把人送去。”

  阮临于是也不再多说,一个人回了国师府。

  他素来喜静,内院除了日常洒扫无人伺候,只有杨衷偶尔进出。下人们数量少,也几乎不在府上来回走动,于是这偌大的国师府便仿若无人一般,静的连风声都听得清楚。

  平时不觉得,今日却不知怎的,竟莫名有些喜欢隔壁王府里的人声了。

  阮临脚步放缓,慢悠悠散步,迎面看着杨衷匆匆走来,这才加快脚步:“怎么了?”

  杨衷道:“有两位姑娘登门,说是公主的侍女。我不敢自做决定,便把人留在前厅,就等着公子回来定夺。”

  珺儿的侍女?阮临心里有了数,到前厅一看,果然和自己想的无差。

  来者正是采青。

  采青一见到他,立刻站起来,急道:“公子,公主她……”

  “已经安全到了,此刻在静安王府。”阮临抬手让她坐下,有些奇怪,“珺儿说她是偷跑出来的,怎么你们跟的这么快?”

  采青长舒一口气,据实相告:“公主不见之后我立刻去找了江先生,先生派人带着我们,一路缀在公主他们身后,护送着过来的。”

  阮临问:“送你们过来的人呢?”

  “已经回去了。”

  阮临点头,又道:“那你怎么想到来我这里,不直接去静安王府?”

  “原想着直接去找王爷的,是阿婼提的建议,让我们先来公子这里。”采青说着偏了偏身子,让出身后的人,阮临这才看清那人的全貌。

  那姑娘与采青年岁相当,面容清秀,方才一直低着头,此时被采青点到,才略微抬眼看阮临,却像是有些怕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又敛下眸子,细声细语的解释:“我只是想着,公主就算回到京城,估计也会来找宫主,让宫主帮她在王爷面前求情。我们贸然去了王府,万一提前将此事透露给了我王爷,怕是不好。”

  “再者,”阿若想了想,又说,“我们毕竟从慰灵宫来,直接去了王府,若被有心人看到,一路追查下去,又生事端。”

  “你的心思倒是细。”阮临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

  阿若被他看的有些局促,终于还是没忍住抬头,却正对上阮临的眼眸。

  几分笑意,几分探究,几分思索,阿若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听阮临开口:“我想起来了。当年在慰灵宫,你曾给我送过几次茶。”

  阿若呼吸顿了一下,惊讶的连怕都忘记,“您记得我?!”

  当年阮临还未下山时,阿若曾往书房送过几回茶水,后来便被调去了药库。

  那匆匆几瞬,便是她与阮临仅有的交集。

  阿若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阮临居然还会记得自己。

  阮临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只道:“你很聪明——你为何会和采青一起?”

  阿若闻言忙道:“在慰灵宫时,我与采青姐姐一同服侍公主,所以这次也一起过来了。”

  该问的都问了,阮临也不多留,只同杨衷交代了几句,便一头钻进书房。

  两位姑娘一路风尘仆仆。为石珺安排的院子已经准备好了。趁着石珺还没回来,杨衷先安排两人住下,顺便休息一番。

  两人房间挨着,阿若正要进屋,就听采青在后面叫她。

  “怎么了?”阿若扶着门框,回身问。

  采青好奇的问:“你之前在公子身前伺候过?”

  阿若笑了:“也不算,只是送过茶水而已,算不上伺候。”

  “公子人那样好,”采青看着阿若,“我怎么觉得你特别怕他?”

  “哪有?!”阿若慌忙四处看看,确认四周没人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抓着采青的袖子把人拉进房里坐下。

  采青笑出声,点了点她的鼻子:“你看,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就慌成这样,还说没有?”

  “哎。”阿若手指拧在一起,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是怕我们宫主,我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该怎么同他说话而已。”阿若轻轻出了一口气,“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和我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采青:“有什么不一样?”

  “他好像离我们很远,仿佛立刻就要飞走了。”阿若眨眨眼,“说句不恰当的,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宫主身上冷的没什么人气儿,仿佛我与他活的不是同一个世般。”

  她说着又笑了一声,“别说我了,你去我们慰灵宫问一问,哪个不怕宫主?”

  “是嘛?”采青奇怪道,“可公子分明温柔的很,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好,从来不给我们冷眼。”

  阿若有些羡慕,想了想:“兴许是因为有王爷和公主吧。”

  “哎呀,你定是不了解公子,自己吓自己。”采青安慰道,“要我说,王爷可比公子吓人多了。”

  “王爷?为何?”

  “我们王爷可是从西北回来的,那是正经上过战场的将军,为人又素来严肃冷淡。若是哪里做的不好,一个眼神过来……”采青打了个冷颤。

  这下轮到阿若安慰她:“无妨的,只要咱们本分做事,不犯错就好。”

  “你不懂。”采青无奈道,“我自然不去挑事,但咱们公主那脾气……”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闭了嘴。

  此时,让采青心惊胆战的“吓人”王爷的确在吓人。

  偌大的厅堂,除开上首坐着的石珫,余下四人,皆齐刷刷的在堂中站着,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石珫冷着脸,语气倒是还算平静,让人琢磨不透想法。

  “皇上交代下来的事,”他抿了口茶,“诸位大人可别叫我为难。”

  为首那人一头冷汗,但事先已经得了吩咐,如今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人给石珫交出去的。前有狼后有虎,他不免心有戚戚。

  说起来,自家长孙还比石珫大上两岁。自个儿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受这样的折磨,能找谁说理去!

  但石珫这位阎王还稳如泰山的坐着。无论如何,也得先把眼前这关给过了再说。他心里不住思忖,面上只赔着十分的笑脸,胆战心惊道:“王爷误会了。下官如何敢为难王爷。只是这人我们还未审完,袁相曾吩咐过,案子未审完前谁也不能见……”

  “袁相?”石珫放下茶盏,目光冷冷的落在那人身上,“你这是想抬出摄政王的名头来压本王?”

  他说着站起身,慢慢踱步,在那人身前站定:“还是说,你是觉得袁鼎的话比陛下更管用?”

  那人骇的登时便跪倒在石珫脚边,脸色青白:“下官绝无此意!”

  石珫也不欲与他多费口舌,正要说话,就见外头又来一人,身未至声先道,清清朗朗,引得众人回头。

  “哟,这是什么情况?张大人怎么趴地上了?”姜流笑眯眯的瞥了地上的刑部侍郎一眼,转脸对石珫笑道,“王爷果然在这。”

  两人对视一眼,姜流开口,笑意不减,悠哉悠哉仿若闲聊:“我这几日身体不适,劳烦王爷替我分担事务了。日后我定挑个好日子登门致谢。”

  石珫道:“无妨。”

  “今日下官身子已然大好,实在不敢再让王爷替我费心。”姜流笑着说,“方才我进宫面圣,陛下说今日本想请王爷进宫,谁知王爷不在府中。下官想着王爷素来勤勉,怕是在办正事,便过来寻一寻。果然不出下官所料。”

  石珫闻言眉头微皱:“陛下让我进宫?”

  姜流笑着点头,煞有介事:“想必是想和王爷手谈几局。”

  他又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偏头看向张侍郎,惊讶道:“张大人怎么还趴在地上?”

  张侍郎脸色涨红,姜流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赶紧伸手将人扶起来,一面还道:“虽说今日确实闷热,但大人毕竟一把年纪了,还是要保重身体,切不可贪凉。”

  被姜流这么胡搅蛮缠一通损,张侍郎只觉得扶着自己的那双手都变得别有用心,心里悔得不行。

  早知道又来个笑面虎,他宁愿方才装晕被人抬出去,总好过应付眼前这两人。

  将张侍郎扶起,姜流又转身看向石珫:“不知王爷这是行到哪步了?”

  石珫:“过来提人。”

  “哦?”姜流笑了,“我道是什么事让王爷耽搁这么久,不过是从刑部提个人,这有何难?张大人……”

  被姜流点了名,张侍郎就算想当个缩头乌龟也不行,只能一脸苦笑的打哈哈:“下官……”

  “王爷要的人呢?”姜流笑着扫了眼张侍郎身后的那几人,“快,把人给王爷带着,我们这便走了,陛下还等着呢。”

  后面几人齐齐低头,没一人敢先开口。

  姜流等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也不为难这些人,只是看向张侍郎:“怎么,人不能给?”

  他们俩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张侍郎哆哆嗦嗦抖了半天胡子,仍是不敢开口。

  姜流叹口气,拍了拍石珫的胳膊,示意他坐下,自己也不客气的坐到另一边,对着站在眼前的张侍郎道:“我知道,袁宽的案子本来是你们刑部的事。只是陛下体恤你们刑部事多,让我们大理寺接手,这事张大人应该是知道的。”

  “是是是,”张侍郎擦了擦脑袋顶上的冷汗,强笑道,“只是袁宽一案,我们已经审了一半,如今就要水落石出,若是这个时候两方交接,只怕多生事端啊。”

  “张大人呐!”姜流惋惜的摇摇头,“我看您是年岁太高,老糊涂了吧。”

  “咱们也别兜圈子了。你看着袁鼎的脸色唯唯诺诺不敢放人,在我与王爷的面前倒是硬气的很。怎的?挑软柿子捏?”姜流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侍郎,“只是张大人,你这么为了袁鼎与我们撕破脸,摄政王不一定记你的功,我们却忘不了在刑部受的这些委屈。”

  他这句话说得不虚。张侍郎做了这么些年的官,心里自然都是清清楚楚,此时被姜流说中担忧,更是无可奈何。

  “您二位何必为难老朽,我这难处……”张侍郎眼见着赖是赖不掉了,便老脸一皱,开始对着石珫与姜流打感情牌,“并非是我不想交人,实在是……不敢得罪。”

  姜流反问:“你不敢得罪袁鼎,敢得罪皇上?”

  张侍郎那脸色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了。

  姜流看戏似的看着张侍郎声泪俱下,心里还记挂着皇帝的身体。他出宫时石璋的药还没煎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把药喝了。

  还有,石璋上回提了一嘴,说阮临这次配的药有些太苦了。下次见到阮临,他得记得和阮临说这事,让阮临想想办法,起码让药好入口些。

  想到此处,他有些不耐烦了,便温和的打断张侍郎,下了最后通牒:“大家都有难处,都得互相体谅不是。这差事是皇上亲自交代下来的,张大人也别为难我们。”

  石珫懒得再和他废话,“人给我。若袁鼎有什么意见,来我静安王府寻说法就是。我等着他。”

  张侍郎没办法,只好妥协。

  袁宽被人从刑部大牢里提出来,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被放了。正高兴呢,又晕晕乎乎的被另一批人架着送进了大理寺。

  出了刑部,姜流主动开口:“王爷准备去哪儿?”

  石珫疑惑的看着他:“不是你说陛下找我?”

  ……倒是忘记这茬了。姜流想了想道:“那我去一趟大理寺。对了,劳烦王爷盯着点陛下喝药。那药苦涩,陛下不太爱喝。”

  他提起这事,石珫这才想起来,石璋前段时间似乎和他说过,让他转告阮临来着,只是最近事多,让他给忘了。

  石珫掩饰咳了一声,应下。两人于是就此别过,兵分两路。

  再说那张侍郎没能把人留下,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随手拽起一人的袖子,颤抖着吩咐,“去!快去告诉摄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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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流到大理寺时,袁宽已经被老老实实的安顿在牢里。

  “把人带上来。”姜流吩咐下去,不一会人被带上来,脸上还满是迷茫。

  “这里是哪里?”袁宽生的白胖,此时五官都挤在一起,分外喜感,“你又是谁?可是我二叔让你来的?”

  他一身苏绸做的衣袍,看着便价值不凡,身上收拾的也还整洁,腰上还挂着块玉佩,和京城高门公子没什么两样。

  姜流笑了:“看来袁公子在刑部大牢里过得还不错。”

  袁宽虽说搞不清楚状况,但又不傻,看这情景渐渐明白过来几分,又问了一句:“这里是哪里?”

  姜流慢悠悠的回答:“大理寺。”

  “大理寺?!”袁宽立刻猜到眼前这人的身份,眼睛瞪的极大,“你是姜流?!”

  姜流状似不解,“正是。只是不知袁公子为何如此惊讶?”

  “在下布衣之身,一非朝廷命官,二非犯大案,为何会来大理寺?”袁宽脑子转的飞快,试探道,“不知摄政王可知道此事?”

  “摄政王自然不知。”姜流看着袁宽的表情,“主审你案子的张侍郎原始摄政王门生,陛下体恤,怕摄政王落人口舌,便让我接了你的案子。”

  袁宽面色刷的惨白起来,姜流于是又安慰道:“袁公子也不必担忧。你不过是与人在生意上有些争执罢了,不算什么大事。等我大理寺将事情查清楚,便放你回家。只是在此之前,得先委屈你在大理寺待上几天。”

  “来人,带袁公子下去,准备些好酒好菜,务必将人招待好。”姜流说完,冲袁宽笑了笑,手一挥,让人又将袁宽拎回去。

  “这……”姜流这幅模样,倒是让袁宽摸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了。

  他自我宽慰,心道一直听说这小姜大人是皇上最亲近和器重的人,而皇上一向是最听二叔的,想来自己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来这大理寺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和之前在刑部没什么不同。

  若是姜流知道袁宽心中所想,只怕要笑上一个时辰。

  只是眼下他懒得管袁宽。脑子里还记挂着方才想到的事,脚步一转拐了个弯,背对自己家门,转身进了国师府。

  “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阮临疑惑,“今日没在宫里陪陛下用饭?”

  “静安王进宫了,让他们兄弟俩说说话,我不去凑这个热闹。”姜流笑道,“过来蹭你一顿。”

  阮临淡淡道:“我这里可比不上宫中珍馐,只有清粥淡菜。”

  姜流:“无妨。回川秀色可餐,比那些珍馐得我心。”

  阮临抬眼看他,两人对视半晌,齐齐笑了。

  “你这话可千万别在陛下面前说,我怕他一生气又晾我一个时辰。”阮临说着又问,“说罢,来找我所为何事?”

  姜流道:“你这段时间给陛下配的药,是不是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如今天热,陛下底子弱些,我加了几味药防止中暑气。怎么了?”

  “那药一端上来,我闻着都觉得苦涩。陛下这一日三顿的喝,想来也难受。”姜流顿了顿,商量着说,“能不能略改一改方子,至少也让人好入口不是?”

  阮临皱眉:“那是药,又不是美酒佳酿,自然会苦涩。”

  姜流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他。

  阮临没法,无奈应下:“别这么看着我……那我抽空去配几副药丸给陛下服,这样总可以了吧。”

  姜流见着目的达成,笑呵呵的点头,喝了口茶又开口:“我和王爷今日去刑部提了个人进大理寺,你猜是谁?”

  阮临却似乎早就料到,轻飘飘的说:“袁宽。”

  “你怎知道的?”姜流一挑眉,“王爷告诉你了?”

  阮临勾起唇角:“猜的。这条小鱼被捞出来,也是你的手笔。”

  “这只是第一步。”姜流笑道,“后面的事还得多仰仗国师大人。”

  阮临只无视他这些插科打诨,思索片刻,叮嘱道:“你们既已开始动作,便不止要盯着袁鼎,还要注意太后。”

  姜流正色道:“这我自然会记着。”

  阮临点头:“太后经营多年,宫中只怕很多地方都不干净。你们凡是小心,尤其是陛下的饮食起居。”

  姜流自然也晓得轻重:“我明白,你是怕太后孤注一掷,对陛下不测。”

  “我最近试着做了个解毒的药丸。只要不是见血封喉的毒,它都能把人命吊住,只是这药对身体损伤极大,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去用它。”阮临敛眸看着茶盏,“我那现下有一颗,待会儿我拿给你,你让陛下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阮临的医术姜流清楚,他闻言大喜,竟站起来对阮临一揖:“若有此物,便再无后顾之忧。大恩不言谢。”

  “不必谢我。”阮临坦然道,“我是为了石珫。”

  “你这样直白,倒是显得我惺惺作态了。”姜流看他一眼,“若真说起来,我也有私心。之所以下定决心拉袁鼎太后下马,江山社稷、百姓苍生都是其次。”

  顿了一瞬,姜流低声道:“他们欺负了景瑀这么多年,我早就忍不下这口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注意身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