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自风流>第51章 菱曲竹声(一)

  宏昌八年,天下安定。

  六月,入夏。

  金銮殿后,皇城深宫,一人坐于榻上,斜倚着背后软垫,手放在矮桌搭着,半阖双眸,神色淡淡。

  身边两人,一着蓝衣,坐在一旁,搭指诊脉;另一人站在身边,担忧的看着。

  半晌,阮临收回手,姜流连忙问:“如何?”

  阮临没什么表情,只道:“陛下此乃陈年痼疾,还能如何?”

  姜流眉头微皱,又道:“今日朝会,陛下咳了许久……”

  “陛下的身体需得静心调养,”阮临看向石璋,“昨日您几时休息的?”

  石璋“酉时”二字就要脱口,余光间瞥见姜流的表情,又咽了下去,老老实实的交待:“昨日奏折多,看的久了些。”

  阮临于是不说话了。

  姜流又气恼又心疼,也顾不得君臣礼仪,急急的说:“您多少也顾及些自己的身体。回川与我劝诫过您多少次,您为何就是不听!”

  石璋嗓子痒的很,咳了几声后说:“睡一觉就好了,别大惊小怪。”

  “您上次也这么说,结果直接倒在御书房。”

  姜流分明是不信他,石璋有些理亏,叹着气叫了声,“衍之。”

  姜流登时说不出话了。半晌无奈的轻声说:“眼下大理寺事少,我去内阁帮您吧。”

  阮临不欲听他们君臣谈心,为石璋诊完脉便走了,出宫前又去太医院过了一趟。

  他虽为皇帝治病,与太医院这群御医的身份却并不相同。御医们对他多有好奇,也难免会有些小人酸妒。

  阮临不管旁人怎想,只亲手将皇帝服用的药配齐,让等候在一旁的总管收好,而后又不紧不慢的将自己需要的材料装下,东西一拿,一语不发的走了。

  他晒不得太阳,皇帝便专门派人在轿辇四周围上细纱,专用来进出迎送。

  阮府的马车在外头等着。宫里侍从将他送到地方,看着他上了马车,功成身退。

  “走吧。”阮临舒了口气,昨夜没睡好,今日一早又进了宫,有些疲惫,靠在马车里休息。

  车夫是他从慰灵宫带来的,人很细心,为了让阮临能好好小憩一会儿,特意放缓速度,将马车驾的平稳。

  路边有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看,那便是阮公子的车驾!”

  “嗯?阮公子是谁?”

  “这位你也不知?!阮公子可是皇上特意请来的神人,医术出神入化,比太医院的御医加起来都厉害!去年春,葛函升葛大人中了毒,便是他给解的!”

  “哎呀!不仅如此,这公子还会观星!上月与钦天监的大人们一起夜观星象,推出此夏南地发水,果不其然,我表亲住的村子都被淹了,前几日刚来投奔我!”

  “这真是神仙下凡!这公子据说出身不凡,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这些贵人们,个个年轻俊秀,只怕京城所有有姑娘的人家都在打着算盘!不说别的,咱们陛下到现在都还未纳人,还有六王爷与姜流姜大人,现下又加了一位阮公子……”

  “我看不见得。阮公子被陛下奉为上宾,但毕竟并非高门出身。江湖上再有名望,那些贵女们能认?再说,这阮公子出入皆用马车,从不让人瞧见他真容,说不定啊,就是因为貌丑,才不敢示人!”

  “哎,这倒也是……”

  马车向前,熙熙攘攘。一路回府,阮临没睡着。

  他进京后,石珫派人给他送了一位管事来,名叫杨衷。

  杨衷年纪不大,二十出头,是刘管家亲自带出来的小徒弟,做起事来很利落,把府上安排的井井有条。

  阮临刚下马车,杨衷立刻迎上来,“殿下传信过来,已放在书房了。”

  他原本想去房里睡会儿,听到这话便熄了心思,道:“我知道了。”

  “还有……”杨衷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今日,葛小姐又来了一趟。”

  “葛月襄。”阮临停下脚步。

  “是。”杨衷道,“葛小姐带着谢礼登门,说想见您一面,当面道谢。”

  阮临揉了揉眉心:“她早已经谢过……一年都过去了,她还要怎么谢?”

  杨衷谨慎道:“葛小姐怕是一直在怀疑您的身份。要不然就是……”

  后面的杨衷没敢说下去。

  阮临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费心思,“下次再来,就拦住她,别让她进门。”

  “葛小姐总来堵门,若是哪天见着您,岂不就明白了?”杨衷有些担忧。

  阮临仿佛听到了一句废话:“她堵门,我便要见她?”

  杨衷想到阮临在京城的作风,默默退了下去。

  ——

  若石璋不传召,阮临向来是不出门的。

  但架不住有人要来。

  他这府邸是皇帝钦赐,就在梁府对面,与石珫的府邸一道墙隔着,位置极佳。

  对门的小姜大人一早就来敲阮府的门,被杨衷恭恭敬敬的请进去,略坐了一会儿,便等来主人。

  在京一年,阮临几乎不与他人接触,却因替皇帝调理身体,和姜流混了个熟悉。

  姜流见着他,说:“今日我沐休,不想在家里听老爷子训话,过来找你聊聊天。”

  阮临露出些许笑意:“怎么?姜老太傅又训你的话了?”

  姜流叹了口气:“老爷子在家闲的无事,又正赶上我待在家里,不说几句可不是他的风格。”

  阮临坐下,端起茶:“所以你就到我这来——怎么不进宫?”

  姜流表情悻悻,阮临心里明白了:“又和陛下起争执了?”

  姜流出了会儿神,半晌无奈自嘲道:“他是陛下,君在上,我如何敢与他争执?”

  阮临心道扯什么呢,还不敢与石璋争执,你姜衍之当着我面顶他嘴的时候还少了?

  你气急了连他表字都敢喊,一口一个石景瑀的,石璋不也没和你计较?

  心里虽这么想,阮临表面还是敷衍的问了句:“那就是陛下给你气受了?”

  姜流不赞同的看着他,“陛下怎可能无缘无故给我气受?他不是那样的人。”

  阮临茶有些喝不下去了,他想请姜流出去。

  姜流放下茶杯:“如今京城形式不安定,我想帮陛下分担,他却……”

  “陛下这是在护着你。”阮临道,“知足吧。”

  “我不需要他这么护着。”姜流说,“我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一多想就容易惹陛下生气。”

  阮临咂摸出味儿了,瞥了姜流一眼,“知道了。”

  姜流于是满意闭嘴。

  阮临站起来:“我进宫一趟,一起?”

  姜流笑着摇头:“不,你去吧。老爷子说话也挺有意思的,我这就回去再听听。”

  阮临也不强求,吩咐杨衷去准备进宫。姜流自顾自的喝了一盏茶,而后施施然离开。

  一路进了宫。

  石璋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阮临淡淡道:“配了一盒安神香。每日睡前点上一点,能缓多梦惊悸。”

  石璋放下书,闷闷的咳了几声,看着阮临坐下,“你能主动进宫,肯定不止这个。说罢,何事?”

  阮临没有绕弯,直接道:“姜流方才去了趟我家。”

  这倒是让石璋愣了瞬:“衍之去你家干什么?”

  “他被姜老太傅训了一通,沉闷的很。”阮临说,“姜大人平日看见陛下心情就好,我让他与我一同进宫,他不知怎的,不愿意。”

  石璋眉头皱起来,哭笑不得:“他这是要做什么?和我闹脾气?”

  “好的,我知道了。”石璋吐了口气,喃喃说,“真让人不省心。”

  石璋正打算派人去传姜流进宫,一抬眼见阮临还坐着不动,疑惑的问:“还有事?”

  阮临点头道:“我前些日子想在后院挖个池子。”

  石璋不甚在意:“这事你自己做主就是,不必与我说。”

  “嗯。”阮临面无表情道,“我找的工匠手艺一般,一不小心把墙挖塌了。”

  石璋莫名其妙:“塌了就再盖起来,这是什么大事?”

  “我府后院与隔壁相连。所以,”阮临一脸坦然,“我把静安王府的墙挖塌了。”

  石璋:“……”

  他头疼的摆手让阮临回去:“去,让人先把墙补上。”

  阮临躬身一礼,离开。

  走到半途,忽的被一个宫女拦下。

  那宫女略行一礼,道:“阮公子安好。太后娘娘请您去一趟万华宫。”

  他在京城这一年,与太后卢葳也有过几面之缘。阮临只是个江湖人,平日里除了为皇帝开方配药,或是与钦天监一同推演星象,其余事一概不理,深居简出。太后与摄政王疑心过一段时间,渐渐便也放下了。

  阮临并未立刻跟她走,而是问:“不知太后寻在下所为何事?”

  宫女道:“今日太后身子不太舒服,太医来诊脉也说不出什么。听闻公子进了宫,便遣我来请公子。”

  阮临眼中有些不耐,面上却不变表情。他素来冷着一张脸,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就连在皇帝面前也这样,那宫女没发觉什么,只在一旁等阮临决断。

  他还真是不想去见卢葳。每次一见到那个人,他都会想起石珫这么多年受的苦都是拜她所赐,便有些控制不住。

  “走吧。”他压下心里的情绪,轻声对宫女说。

  万华宫是卢葳的居所。

  卢葳素来惧热,早早的让人拿了竹冰出来,两个小宫女在冰盆边打扇,微风阵阵。

  一进门,凉意袭人。

  “来了。”太后将手腕搭到桌边,对待阮临的态度与太医院的御医并无二致,“这几日总觉得乏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阮临没有为她诊脉,只对身边的宫女说:“劳烦拿纸笔来。”

  宫女连忙将东西取给他。

  阮临随手写了个方子:“这几日饮食需清淡,每日按照这个方子炖一钟汤服下。”

  宫女连忙收下,阮临又道:“入夏乏力是常事。无需多虑。”

  卢葳略放心,这才挂上笑容:“方才请太医过来,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这才让你走这么一趟,过来替我看看,也好安心。”

  坦白来说,卢葳生的也称得上国色,纵使如今已四十有五,也依旧不堕姿色,再加上常年居于上位,自是别有一番说一不二的气质。现下这么笑着与人拉进距离,看着便又是可亲的。

  阮临却连敷衍的表情都懒得给,等卢葳说完,只淡淡一句:“太后客气。”

  卢葳见他这幅态度,也不想再说什么,只让身边的宫女把人送出去。

  出了万华宫,阮临自己撑着伞,没让宫女送。

  这宫女是卢葳身边得力的,平日里也能在卢葳面前说上几句话,感叹道:“这阮临可真是……旁人若是有他这运气,一朝得皇家青眼,只怕做梦都能笑醒。他却成天冷着一张脸。一年了,我竟还没见他笑过。”

  “他年纪尚青,又有些本事。出身虽不是高门大户,在江湖上论,也算是数一数二,脾气自然怪些。”卢葳道,“慰灵宫在整个大梁或许名声不显,在西南却是无人不晓。”

  “娘娘知道?”

  卢葳似乎在回忆什么,而后说:“我年少时曾随祖父母在梁州住过两年。”

  这事卢葳未曾提过,宫女便也只是听着,不插话。

  只是卢葳只说了那一句便停下,转而道:“阮临如今已是慰灵宫宫主,也算是年少有为。”

  她们这一席话阮临自然不知。外面日头正紧,阮临快步走到宫门口,进马车回家。

  行人不多,他刚到府门口,便被人堵住。

  阮临算是彻底佩服了。

  葛月襄是少数几个能将他与石珫的关系联系到一起的人,自然不可见。更何况他根本不想与葛月襄扯上关系。

  他语气有些不耐:“葛小姐何必纠缠不清?”

  葛月襄紧紧盯着隔开阮临与她的纱帘,半晌道:“我父亲决定辞官去陵州。”

  阮临说:“一路顺风。”

  “你也别烦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葛月襄紧紧的捏着袖子,低声道,“阮虚,我……”

  阮临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说的非常缓慢而清晰:“葛月襄。”

  他第一次叫她名字,随后只说了一句:“我叫阮临。”

  葛月襄的眼泪一下就落下来了。

  “你果真不是他吗?”

  当初阮临去为葛函升医治。只靠那些许似是而非的相似,她几乎确定了阮临就是阮虚。

  看,阮虚其实也没有对她避之不及。听到她父亲出事的消息,这不就赶来了?

  她甚至一度认为,或许阮虚对她,也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

  可越到后来,她便越不敢确定。她一厢情愿认定的阮虚,太冷漠,也太绝情了。

  她印象里的阮虚,素来都是温和又有耐心。就算在青州她未曾见到阮虚,那也是静安王太过霸道的缘故,与阮虚本人无关。

  是了,阮虚明明还与静安王在青州,眼前这个语气不耐烦的人一定不是阮虚。

  她几乎就要说服自己。

  可眼见阮临的马车就要驶入府中,她还是控制不住的问了句:“你为什么不敢见我一面?”

  杨衷拿着伞等在一旁,阮临下了马车,背对着葛月襄,没有回头,淡淡开口:“不是不敢。是没必要。”

  他也没放低声音,就这么当着葛月襄的面直接对杨衷说:“派人护送葛小姐回家。”

  葛月襄又是心痛又觉得解脱,泪眼婆娑,咬着牙盯着阮临的背影。眼泪聚在眼眶里,什么都看不清晰,她却还是倔强的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果然不是他。”葛月襄狠狠的说,“你与他差了千万倍。”

  阮临不想听了,从杨衷手里拿过伞径直离开,留杨管家在门口善后。

  走了一段,他心里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自言自语道:“我如今比少年时差远了?”

  他说罢摇摇头,嗤笑一声:“什么眼光。”

  葛月襄也算痴情,一往情深七年不改。只可惜,从开始就是虚假,她对着镜花水月错付真心,便注定是一场空。

  葛月襄说的不假。没过几日,葛函升便递了奏折请辞归乡。他自从中了毒被救回来后,身体就大不如前,实在没有精力在官场上劳心费力勾心斗角。

  皇帝爽快的批了,还御赐许多珍宝银钱,并加封虚职,给足了葛家颜面,算是让他衣锦还乡。

  葛函升自然感激涕零,又在临走之前与袁鼎会了一次面,而后举家迁回陵州,回乡养老去了。

  葛月襄也安安分分的离开京城,再也没有出现在阮府门前。

  阮临总算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又几日,阮临照例去给皇帝诊脉。

  从殿里出来,阮临见到一旁站着的姜流,微微一愣。

  姜流问:“陛下如何?”

  阮临眉头微皱:“你专门出来等我?”

  “陛下不太喜欢我问东问西。”姜流轻轻笑道,“我若是多问几句,他又得骂我就知道多想,成天叽叽歪歪。”

  阮临挑眉,心道你原来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嘛,口中还是把石璋的情况同姜流说了清楚。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最近入了夏,要注意夜里休息时别在寝殿里放太多冰,勿要贪凉。若是可以,夏日容易困乏,每日用过午膳尽量睡半个时辰。若是一直看奏折,只怕精神会不好。”

  姜流一条一条在心里记清楚,而后又小声问:“听说,你把六王爷家的墙推倒了?”

  “……”

  皇帝嘴上也没有把门的嘛?这种事也值得往外传?

  姜流给阮临竖了个大拇指,真心的赞叹:“回川,你够厉害,够胆!”

  “不过,你这一铲子也算是做了好事。”姜流道,“被你这么一弄,陛下便起了心思要召六王爷回京。毕竟在外头也晃荡一年多的时间,该回来了。”

  阮临不动声色,只问:“六王爷当初执意离京,如今能同意回来?”

  “自然同意。估计正在路上,过不了多久就能进京了。”

  姜流想了想又道,“静安王曾在他舅舅杜远那里待过一段时间,身上染了不少西北行伍气,虽然长相俊美,但平日里就见他冷着张脸,眉宇间总有些杀伐气。但人不算坏。”

  阮临下意识想开口,就听姜流继续说:“我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六王爷毕竟是你的邻居,以后还是好好相处为妙。更何况……”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阮临:“你还趁人不在,把人家墙挖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阮临住的府邸就是定山河里花樊的家,石珫的府邸对应江崇逍家,姜流则是胡樾。

  大概就是这样的——

  [阮临] [石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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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路路路路——————

  [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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