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探花使的小婢女>第79章 再见

  顾蓁立时退了一步,登时失了言语。

  方才身后还有追撵的脚步声,此刻什么声音也没了,只有微风吹过荷叶的簌簌微响。

  顾蓁不想再见他,也拔腿便要走。

  “你的裙子……”段景思努力换了一种平淡的语气。

  顾蓁垂首一看,方才一阵拉扯,自己的裙摆撕拉得更大了,虽未露肌肤,作为女子,到底有些不雅。

  但她小时候不知穿过多少回这样的衣服,便只随便看了一眼,也不甚在意。

  “不劳大人费心。”

  段景思动了动唇,要说什么。

  “顾姑娘。”梁皖急急地赶了来。方才他见顾蓁就去不回,带了丫鬟去寻,就见桂圆倒在草丛中,已被打晕了,他心中大骇,一路寻来,孰料在这里遇上段景思和他在一起。

  “桂圆呢?”顾蓁见了他,才露出焦急的神色,一时间忘了规矩,拽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她有事没有?那些是什么人?”

  段景思看着,她一双白皙的小手拽着别的男人,脸一寸寸地冷下去。

  梁皖脸上满是惭愧:“她没有事,已经醒过来了,在那边休息,待会我就送她回去,那些人……”

  他看了看脸色冷冷的段景思:“是混进城里的山匪。”

  前些日子金陵城里的牢狱塌了,逃出来不少犯人,官兵满城搜捕,逮住了泰半,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这处园子本就偏僻,这些歹人藏匿了许久,岂知今日遇上雅集。他们瞧见梁皖对顾蓁尤其看重,便想利用顾蓁讹上一笔银子,再蹿入山林东山再起。

  段景思冷哼了一声:“梁公子,怕是得肃清庭院才好请客人来。”

  梁皖虽对顾蓁有愧,却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段景思。他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段景思与云家女儿的婚约已然板上钉钉,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我今天好像没请段大人了,您又是怎么进了我的别苑?”

  他两人都一边说着,一边解身上的披风。所幸段景思距离更近些,更快一步,将披风披在顾蓁肩上,还手指如飞,打了个死结,生怕别人解开似的。

  梁皖手上一顿,面上有些尴尬,转手把披风搭在自己臂弯上。

  身上忽然多了一件披风,还带了些熟悉的味道,顾蓁先愣了一愣,接着双手一用力,披风系带立时便挣断了。

  这衣服料子不错,系带也做得结识,顾蓁扯是扯断了,手上也有了两道深深的红印。

  她轻轻一拂,段景思的披风坠在地上,顾蓁也不去看,转身对梁皖道:“我出门的时候家里炖了冰糖雪梨,现在去还能吃上一碗。”

  顾蓁到底也没披梁皖的披风。这两个男人,都是麻烦,她都不想有接触。她都不想嫁人,还在乎什么裙子破没破的瞎讲究。

  段景思抿了抿唇,目送二人走了,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了绣有金元宝的荷包。

  那边凉亭里,姚晴儿摇着扇子,对身侧的侍女说:“不是说我们探花郎是个断袖吗,怎么瞧着顾家小娘子,眼神有些不对劲啊?”

  她欠了宋玉宁一个人情,听说梁皖对个市井小娘子念念不忘,便想借此还了宋玉宁的人情。

  方才那两个脱剑的舞女也是她安排的,自己故意出手挡了剑,就是洗脱嫌疑,真正的招在后面。趁顾蓁换衣服,找几个人去坏了她的名声。

  岂料这人很是狡猾,自己跑了。

  福祸相依,没想到,这个陷阱顾蓁跳了出来,却送了自己更大一个礼物。

  姚晴儿捧着手炉,脸上笑盈盈的。她对这个顾小娘子,越来越感兴趣了。

  *

  顾蓁雅集回来,自然没什么冰糖雪梨羹,赵淑英发现她裙子破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把送她回来的梁皖狠狠瞪了几眼。

  等他一走,赵淑英便立下了规矩,说以后再也不许他来,一向沉默的周娘子这次也出声附和。

  从这天起,赵淑英还日日监视着顾蓁,不让她出去乱逛。

  开先几天,顾蓁还觉得无妨,可渐渐的,外面都下过了第一场雪了,赵淑英对她的监视不但没放松,还愈加严了。甚至连周娘子,也想方设法地不让她出门。

  表姑倒也罢了,知道她恼自己私自与梁皖出门,周娘子往日最是鼓励她去买胭脂水粉的,现时却把她看管得紧紧的。

  顾蓁自来是个不服管的,你不让我做的事儿我偏要做。这一日,有个丫鬟石榴出门买东西,顾蓁也扮作个丫鬟,跟着她一起出了门。

  走在大街上,呼吸着空气,只觉心旷神怡。

  石榴前几日与家中表哥定了亲,成日高兴得紧,近日却有些哀伤,连连叹了几声气。

  “小娘子,要说上次送你回来的那位段大人真是命苦。”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拿着糖葫芦的手一顿。可还没等她问,石榴倒豆子般骨碌碌全说了:

  “听说他守着与云家婚约十多年,好不容易中了探花回了京,说的立时便要成亲,怎的突然说,那云家姑娘是假的,真的早就死了!”

  糖葫芦啪的一声落到地上:“你说什么?”

  “小娘子,石榴当真不骗你,这事儿都传开了。”

  难怪,表姑不让她出门,定是不想她与段景思再有纠缠。

  可是,她怎么可能不动心呢?顾蓁自动往她望了无数次的那个地方走去,任凭石榴在身后叫喊也听不见。

  *

  碧水巷里,温暖室内,一枝红梅斜插瓶中,高贵典雅,清清凌凌。一名女子坐在桌旁读书,云鬓花颜、明眸皓齿,通身的气质,堪堪与雪中冷梅相似。

  悄声前来的顾蓁心头咯噔一声,又暗暗宽慰自己,她也许是恰巧有事。

  然则,现实根本不给她半分安慰自己的机会。

  一名高冠青衣的男子从里屋转了出来,亲手将手中的狐裘外衣披在女子身上,女子惊诧回眸。二人相视一笑,不言而喻的暧昧气氛在空气中流转,一切都自然而然的。

  顾蓁紧紧咬下唇,漫天飞雪洒落在她的发中、肩上,浸湿了衣衫,也浑然不觉。

  屋中两人自然也未觉。

  也不知是室内火炭所熏,抑或是心情舒畅,宋兰沚两颊有淡淡的绯色。她抿了抿唇,放下书,垂着眼睛道:“兰沚有一言,不知该不该问。”

  “兰沚既有言,必定该问。”男人熟悉的声音传来,只是那惯常的冷意中,混杂了一丝温柔。——这温柔,顾蓁也曾在某些时刻经受过,譬如那夜怕鬼,他让她睡床上,自己睡地下。

  “我与段大人既到了这份儿上,兰沚便也直说了,云岭书院时,史公子携自己小奴离去。不久后,隐隐有些传闻,段大人与那蓁哥儿有些情意,但我知道段大人端方持正,绝做不出史唯那般事。

  “然而,我今日又听了些闲话,那位小奴,竟是女子扮的,那日在梁皖公子的雅集中还与段大人见过面,兰沚实在不知,大人对她是何种看法。”

  “半分情意也没有。”男人冷冷地道。

  “不管她是男子还是女儿,我也不会对这等乡野出身的粗鄙之人,有任何情意。她与我们,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

  “当年,也不过是看她做奴仆还算机灵,用得顺手罢了。我段景思最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之人,她隐瞒身份,实在可厌。”

  宋兰沚展颜一笑,模样甚至有几分娇羞,她本是高贵端庄之人,甚少这样的小女儿姿态,偶一为之,当真有闭月羞花之容。

  男人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惊讶,似乎是愣住了,负手肃立在一旁。

  宋兰沚赶忙垂下头,纤纤玉指闲闲翻动着书页。

  “就这首,挺好。”当翻到某一页时,男人忽的按住了书页,自然也轻压住了女子的手。

  他缓缓地念道: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1]

  东门之女虽多若天边之云,皆非我所爱,唯有素衣绿巾者,藏于我心。

  两人一站一坐,一娴静若娇花照水,一肃立如青松挺立,双双是才貌双全,宛如画中走下来一对璧人。

  火盆里的炭火啪的轻轻爆了一声,热气也随着这声音四下散了些去,甚至跃出了窗外。

  窗外的人,却如堕冰窖。

  她精匀粉面、细整云鬟,穿了最美的衣服,花了两个时辰的妆。

  她一步一步,从芳草巷到碧水巷,冒了这样的大雪。

  她拱手交出全部的心,放置在了最最低微的尘埃里。

  竟换得这样一个结果。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我也不会对这等乡野出身的粗鄙之人,有任何情意。”

  “她与我们,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

  “她隐瞒身份,实在可厌。”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乡野出身的粗鄙之人。”她喃喃自语,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动。木头一般愣愣转身,往雪铺得厚厚的、空无一人的长巷走去。

  十几年来,除了表姑给的温意,她从未尝过一点人情之暖。她如一叶扁舟,在冬日雾气氤氲的大海上凶险沉浮,惊涛骇浪、踽踽独行。

  父母双亡、流离故乡。

  她有时甚至在想,是不是她上辈子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这辈子上天要给她这样一个凄苦的命格。

  直到入了松园,她才知,原来竟有刘老夫人那般心善、段景思那边正直的人,原来寒冬的雪夜,也可以不那样冷入骨髓。

  吴江府被撵,她不怪老夫人,也不怪他段景思。是她先隐瞒了自己身份、欺骗他们的,闹到后来,重重的事情搅在难以自拔的感情里,耽了他声名,误了他前程——她走,是应该的。

  他有婚约,她主动避得远远的,决不再回吴江,决不去打听他的任何消息,一点期盼也不给自己留。新科士子游街,她不小心在人群中看过一样,此后便刻意撇清与他的一切关系。

  他与宋兰沚,早在云岭书院时便是一对璧人,早有众人传,她也知道。可那时,他又似乎暗示过,他对宋兰沚无意。

  可是,非要那样说她吗?乡野出身的粗鄙之人。

  原来,他是这样看她的?

  那曾经,他为何要对她好?

  雪愈加大了,被裹在冷风中,萧萧瑟瑟而来。枝头白梅亦是纷纷扬扬,砌下梅与雪混杂,已然是分不清了。

  顾蓁伫立良久,鞋袜尽湿,可她呆呆傻傻,浑然不觉,一步步往院外挪去。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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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诗经·出其东门》。

  [2] 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