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探花使的小婢女>第66章 投宿

  金陵距离吴江府并不近,马车须得四五日车程。林中小道上,二人同坐在前室,为赶路方便,顾蓁仍作小厮打扮。

  这日天擦擦黑时,错过了客栈,只好找户人家投宿。段景思寻了一家房屋整洁、院子里还晒了些药草的,轻声扣门。

  前来开门的是名三十出头的妇人,小腹隆起,约莫是有四五个月身孕了。她见天快黑了,却有两个男子前来投宿,有些紧张。

  段景思出言解释,且将证明身份的公文与之看过,她才放二人进来。

  “我姓何,二位贵人勿怪,夫君出门采药去了,今晚不在家,是要多个心眼儿。”何娘子一边说着,在顾蓁身上多打量了几分,一边命唤作朴哥儿的八-九岁男孩儿上茶。

  她的夫君是本村的郎中,段景思正是看见院中晒的草药,才选的这家投宿。

  “勿要麻烦,是我们叨扰了。”段景思阻止去倒茶的朴哥儿,又拿出一锭银子。

  何娘子笑着收了,又要与朴哥儿一同去做晚饭。顾蓁却拉住了身怀六甲的她,让朴哥儿带路,自告奋勇地做了饭。

  绿豆粥、南瓜饼、腊肉炒莴笋、自家腌制的辣萝卜干儿。朴哥儿得了何娘子的授意,去门口的缸里捉了条鱼。顾蓁又做了个糖醋鱼,吃得何娘子赞不绝口。

  “小哥儿看着也不过才十三四岁,手艺真是好,尤其这鱼,做得真真儿是精细可口。哪像我家这馋虫,成日毛毛躁躁的,鱼鳞子都刮不干净。”

  然而朴哥儿果然馋,回嘴也顾不上,吃得满嘴流油。

  顾蓁最是会察言观色、嘴上抹蜜,笑嘻嘻地说:“能吃是福,朴哥儿年纪还小,如今手长脚长,他日定当仪表堂堂。”又低声道:“我小时候命苦,什么都要自己做,倒是羡慕朴哥儿这样有父母疼爱得紧。”

  段景思不与他们同吃,从外面路过时,却刚好听到此句,面上暗了一瞬。

  顾蓁又开心地说:“好在现在日子好起来啦。”

  何娘子并非普通农妇,娘家是做生意的,自小也耳濡目染,极为察言观色。见了二人表现,虽是心有疑惑,脸上也并不显,只是笑道:

  “都好,都好,小哥儿年纪轻轻,便如此伶俐,你家主子看似冷漠,却是个端方守住礼之人,定是对你不错的,以后都是苦尽甘来啦。”

  顾蓁细细抿了抿口中的鱼肉,这上好的鲈鱼,肉质细腻,清蒸之后,入口即化。

  她起先因这山村小院竟轻松便有鲈鱼感到惊讶,后来朴宴哥儿解释才知,何娘子爱吃鲈鱼,其父林大夫便在自家池塘里养了不少。

  虽是宴哥儿颠三倒四说的,顾蓁仍是瞧出了这其中的情义,鲈鱼养殖不易,林大夫竟成功了,一说明此人不凡,二则他对何娘子的爱护可见一斑。

  听了何娘子的话,她又发了一回怔,是不是苦尽甘来,她心里到底还是有着不少犹疑。

  吃过晚饭,何娘子、朴哥儿和顾蓁七手八脚地把碗筷收拾了。这之后,自然得考虑睡的问题了。这家屋子不大,只有三间睡房,却有四个人,得有两个人要睡一间,而朴哥儿都十岁了,自然不好和母亲睡。

  何娘子出声道:“公子可去客房睡,蓁哥儿不若和我儿子挤一挤。”

  若顾蓁真的段景思的小奴,她这样安排,最是合理的。朴哥儿和顾蓁两个相差不大,最是能说得到一起去。

  朴哥儿有些欢喜,然嘴还没来得及咧开笑,院子里散步的段景思走进来立即道:“蓁哥儿还是和我一起睡,方便伺候。”

  顾蓁由得他安排,抿着唇不敢说话。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些紧张,有些甜蜜,又有些害怕。幸好灯火昏暗,看不清她脸上的霞飞。

  照理说,和他在一间屋子里睡的时间也不少,尤其云岭书院时,几乎天天在一起。然而从金陵客舍身份揭穿后,她就别扭得很,在他面前总想垂着头,如今更要同屋而眠,这头一遭,令人好不难堪。

  何娘子看看她,笑了笑:“也好。”

  朴哥儿恋恋不舍地望着顾蓁,嘀嘀咕咕着“我想学怎么做鱼”,被何娘子一掌拍在后脑勺上,拉着进了自己屋。

  顾蓁洗漱过了回房时,段景思正坐在桌边拿着卷《青森县志》看着,想是在提前了解青森县的风土人情。

  她不敢去扰他,抱着何娘子给的铺盖卷儿,蹑手蹑脚地在地上铺了开去。何娘子家这件客房虽则打扫得干净,床铺、衣柜、桌椅等物什也不似寻常农夫家的粗糙难用,然则房间着实小了些,地铺距离小木床不过只有半尺距离。

  顾蓁脱去鞋子,趴在地铺上爬来爬去,露出一双雪白袜子。先铺了一层稻草,再是一床竹席,再是棉被。

  何娘子家的棉被是蓝底白花的,闻上去香喷喷的,一股阳光的味道。

  “你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事的。”

  虽知段景思便在她身边,顾蓁手上也没停,随口说道:“我不做谁做?”

  “自然是我做。”

  顾蓁轻笑道:“我不信二爷会做这些小事。”

  “我会不会不要紧,重要的是腾出你的时间,让你做想做的事,譬如,写你的话本子。”

  顾蓁抚被子的手顿了一顿,不敢去看他此刻的眼睛,纵然只是想一想也知道定不是平日的冷若冰霜,而有些灿若星辰。这段时期,尤其是只他们两个人在的时候,段景思老说这种话,暗戳戳的来一下,弄得人心如小鹿乱撞。

  可是,思春是思春,人总要回归现实,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夫人是个写话本的,还无父无母,曾当过下人,他会不会沦为朝中笑柄?

  顾蓁抿抿唇,不去回那句,只说道:“时候不早了,二爷快去床上睡吧。”

  段景思扶着她站起来,温声道:“自然是你去床上睡,我睡地下。”

  顾蓁眉头一皱:“那怎么行?”

  然而她初时震惊后,便也明了。他既然说要娶她,她便不再是奴婢。男人心疼自己夫人,再是正常。

  可他这样做,她总觉得别扭,抱着枕头重又盘腿坐在地铺上,不挪一寸地。

  “我要睡地上,我睡得习惯些。”

  “不行,地上凉的很,这才四月,仔细冷着你。”

  “不要,二爷去睡床。”顾蓁不多说一个字,脸上却甚是严肃,紧搂枕头不放,捍卫家园一般捍卫着地铺。

  段景思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动,莫名有些烦躁。金陵客舍以来,一路上她都怪怪的,眼神犹移,话语躲闪,哪里像以前那个活活泼泼的蓁儿。

  他再不言语,打横抱起人。

  饶是顾蓁在同龄人中是个身强力壮的,可与段景思这等昂藏男儿比,简直就是大狮子和小白兔,挣扎不过两下,就偃旗息鼓,被丢在了床上。

  段景思坐在床边,微微拧起眉毛,有些不解:“现在怎么越发跟我客气起来了?”

  “我……我……”顾蓁脸红得似要滴下水来,扭捏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明一灭的烛火,映得她面若芙蓉,纵然身着小厮的粗布衣服,亦难掩丽色。

  段景物越发不解:“你初见我时,跟个小辣椒似的,后来在松园,也是落落大方的,那会子看了话本怕鬼,哭着求着要和我睡一个屋呢,如今怎么越来越害羞了?”

  顾蓁脸上大囧:“别说了,我遇见坏人是很凶的,可是……奇怪得很,见了你,要么害怕,要么就是羞得很。”

  段景思似乎要好好给她说说这事儿,一撩衣襟坐在了床边。

  顾蓁却不想再给他这个机会,扭头噗的一声吹灭了桌上的烛火,直挺挺倒在床上,拉起被子捂住脸:“行了行了,那就这样,快睡吧。”

  段景思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下了床,也仰躺在地铺上。

  从窗户罅隙间泄露的夜风,吹散了些暧昧。二人再是无话。

  地面上凹凸不平,纵然隔了席子和棉被,仍然有些硌背。原来这般硬。段景思默默地想,那年在松园,他虽然因她怕鬼,也睡过一回地上,可心底只觉得她娇气可爱,未曾注意到其他。

  原来她曾经的生存环境是这样糟糕。

  她是小奴的时候,除了开始的误会,他自问没有亏待过她。可此时来看,他做得真是不够好。

  那在遇到他之前呢?他不敢再细想。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已然升上中天,谁家的狗汪汪乱叫,远远传来,惊得周遭的狗也都叫了起来。

  许是何娘子家久未来客,客房里的床有些失修,稍一翻身就嘎吱嘎吱响得厉害。

  顾蓁盯着墙角一处,不知看了多久。那里,一只小蜘蛛正勤劳地织着网。她不由得想起两年之前,刘老夫人与李嬷嬷去水月庵上香不在家的那个夜晚。

  她用芦荟膏擦伤,却被段景思误会,从风篁轩里撵走,躲在废弃小屋里,也曾见过这样一只勤劳的蜘蛛。那时风从破窗户吹进来,小蜘蛛织就的网总是摇摇欲坠,似乎永远也织不好。

  “不是说睡了,怎么还不睡?”段景思闻见床上翻来覆去了不知多少次,淡淡地问。

  然而他这话一出,顾蓁心头也是疑惑:他竟还没睡?!是因为睡地上不习惯吗?

  “二爷怎么还不睡?是地上太硬了吗?不然还是你来床上睡,我皮糙肉厚的,睡了不知多少次地上了,早习惯了?”说着便要翻身起来。

  段景思正有些难受,听了这话更是莫名烦躁,“睡你的,不准动!”声音里便隐隐带了些怒气。

  顾蓁躺在床上果然一动也不敢动,呆了半晌。方才夜风吹过,此刻空气里留存着丝丝缕缕山中特有的青草冷香。

  段景思叹口气:“对不起。”

  黑夜沉沉,顾蓁也看不见地上他的表情,只有一如从前的冷淡声音,她到底比白日放得开了些,想了想,慢慢地说,“这些日子我又仔细想了想,实在不知自己有哪里好的,二爷可是段家的长孙、今科的探花郎,什么贵女千金娶不到,何必委屈自己?”

  山村的月,比城里更皎洁明朗,清辉透过窗纸撒进来,铺满了小床。

  “不委屈,你很好,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

  顾蓁无声地笑了笑:“我相信二爷此时的真心,可彩云易散琉璃脆 ,世上之爱如同夜之昙花。”

  “我幼时孤苦,到今天这样,已然十分知足。二爷许了我一个更好的未来,我很害怕,怕老夫人不同意,怕我学不好如何做一个夫人,尤其怕……怕你后悔。”

  顾蓁说完,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这些天来,这些事情时时刻刻装在她脑子里,便是她刻意去忘,也忘不掉。

  片刻之后,段景思冷静如常的声音传来:

  “老夫人连王氏都允了,她那样喜欢你,要知道你是姑娘,还要成她儿媳妇,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同意?

  “学不好做夫人,实在没有必须去学,你是怎样便是怎样的。

  “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到今天还不知么?若我真负了你,你想想那年七夕夜,你是如何对我的,依例做便是。”

  顾蓁扑哧一声笑出来,连日来的憋闷好似都散去了。

  那时候她把他错当成杨华,可是嘴似泄洪般骂得他狗嫌猫不爱呀,还说要把他那里踢坏,送他进宫当公公。今天看来,岂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虽然不知道那件事详细过程当是如何,大概也知道,那里对成婚来说是十分重要的。

  想到此处,她一骨碌翻身起来,月白映得她一张莹白小脸十分天真无邪:“我一直没敢问,你坏了没有?”

  “什么坏了没有?”

  “就是我踢得呀!”

  段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