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姐夫>第二十九章

  谢卿死人一样被拖回地牢,曲先生吓了好大一跳。这才出去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这样了?

  两个金吾卫放下谢卿就走了,曲先生凑近一看,从上往下检查,脸是好的,身体也好,到手的时候,瞧见谢卿左手食指胡乱缠了几圈白布,从底下透出血色来。曲先生在这牢里也有些时日了,知道这是被拔了指甲。

  十指连心,其痛可想而知。他嘶着声将谢卿伤手小心放好,聊胜于无地扒拉了几下谢卿身下的干草,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谢卿本就是疼晕过去的,醒的也快。曲先生在那窸窸窣窣扒草呢,谢卿幽幽睁开了眼。

  他盯着黝黑的屋顶,茫然地眨了两下眼,似乎还有些云里雾里。但手上的疼痛很快将他拉回现实,助他回忆起了此时处境。

  疼的也是怕的,谢卿呜呜咽咽哭起来,两颗眼珠子跟泡在了水里一般,不住掉泪珠子。

  曲先生正拱着草堆,霎时被他着幽怨的哭腔吓得不轻。

  “哎哟你醒了怎么不说一声。”他抚着胸口一屁股坐到地上。

  谢卿心说我醒了还得给你问好怎么的?他吸着鼻子问:“我手还在吗?”

  曲先生道:“你自己不会看吗?”

  “我不敢……”

  他说着有嚎上的趋势,曲先生被他一个男人哭得心烦意乱,赶紧道:“在呢在呢,好好的。”

  谢卿这才收了声,护着左手小心撑坐起来。结果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在看到自己血糊糊的手指时,一个没忍住又泄洪了。

  “好疼啊……”他捧着自己那左手,看一眼就要哭一声,伤心得要死。

  曲先生也不知如何宽慰他,就想说点别的分散他注意。

  “你也不像个嘴硬的,怎么还被动上刑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谢卿软骨头,谢卿哭声一噎,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

  曲先生毫无所觉,仙风道骨地捋着他的山羊胡。

  “我之前不是说,唐世业那狗贼死的时候,我也在场吗?冉……冉元白要让我交出杀死狗贼的……那位英雄的下落。”谢卿边说边打嗝,“是你你说吗?”

  曲先生一惊,拍着大腿道:“那必定是不能说的!”

  谢卿拿脸在膝头蹭了蹭,蹭去满脸泪痕,带着哭腔道:“所以我就被动刑了啊!”

  曲先生万万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年轻,竟然还是位义士。

  他瞬间有点肃然起敬,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失言了,小兄弟你硬气的很啊,着实令人敬佩,望受在下一拜。”

  都这会儿了还拜什么拜呀,求神拜佛都不一定管用了。这曲先生简直就是二十年后杨庭萱的翻版,做事说话都透着儒生的那股酸劲儿。

  谢卿一摆手,红着鼻头,瓮声瓮气道:“我怕是没命出去了。曲先生,我看你在这几个月了都护都好吃好喝供着你,应该是不打算要你命的。实不相瞒,我被抓来前刚和家里人吵了架,闹得很不开心。先生你识文断字,学识渊博,能否替我写封……写封家书?”他本想说“遗书”,可转念一想,这么咒自己死似乎不太好,就给改了口,“要是我死后,有人寻来,就请先生代为将信交给那人,再带句话给他……就说……就说我去和爹娘姐姐团聚了,叫他好好照顾孩子。”

  曲先生被他弄得很是伤感,想到自己在老家的亲人,一时也红了眼眶。

  “你要写什么?”赵都护的确没想要了曲先生性命,就想关他个一年半载,以儆效尤。牢房里除一张小几,甚至还配了笔墨纸砚以及几本闲书,供他打发时间。

  曲先生眨去眼底些许湿意,坐到几前,镇尺压平了纸,毛笔沾满墨,悬臂挽袖,回头看谢卿:“写给你娘子吗?”

  谢卿手臂圈着膝盖:“不是,写给我姐夫的。”

  这是曲先生第二次从他嘴里听到“姐夫”二字,又自方才话里得知他父母姐姐皆亡,猜测这位姐夫和可能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曲先生落下第一笔:“姐夫亲启……你继续说。”

  “姐夫,我……”谢卿才出口三个字,忽地悲从中来,如何也继续不下去了,埋首膝盖间痛哭起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恐惧充斥他的内心,痛苦滋养他的五脏。他能抑制恐惧面对冉元白,却不能违心地说自己不怕死。

  事实上,他可真的怕死了啊……

  他不想死,不想就这么死在这里,像一摊烂肉,臭了坏了都没人在意,也没人关心。

  他想活。

  每时每刻,他都期盼着厉渊能像唐世业那次一样,眨眼功夫便出现在他面前,救他于危难。

  “姐夫,救救我……我好痛啊……”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极了,又倒霉极了,哭得都抽抽了,跟个受了委屈要大人抱抱的孩子一样。

  曲先生一下停笔,见他哭得这样伤心,有些欲言又止,可一想这会儿说什么都有“风凉话”之嫌,最后都化作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这太平盛世啊……”曲先生苦笑着,落了硕大墨点在纸上。

  厉渊猝然睁开双眸,一丝迟疑也无,便翻身下到地上。只是他失血过多,脚下终究没力气,才踩到实地,就膝盖一软摔到了地上。

  “厉大哥!”

  守在一旁的杨庭萱和哥舒柔具是被这动静惊跑了瞌睡,两人手忙脚乱将他扶到床上。

  哥舒柔没好气道:“你伤成这样,要去哪里?”

  厉渊伤重,无奈中,他们只好悄悄潜进镇子,半胁迫地住进了一位大夫家。

  大夫医术不错,短短几日,厉渊伤口没有化脓,迅速结了痂。照对方的话说,只要休养得当,保准能恢复如初。

  可偏偏,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我梦见九郎了,”厉渊烧了几天,双唇干燥得起皮,他喘着气,似乎还没承诺从噩梦中完全清醒,“他在哭。”

  “啊……”此话一出,杨庭萱先不行了。他抖着双唇,耗了许多力气才叫自己不哭出来,连直视厉渊的勇气都没有。

  要不是他,九郎也不会被掳去。如果对方出了什么事,他这一辈子都心不安。

  “你都说做梦了……”哥舒柔将人按到床上,淡淡道,“你放心,再过几日等你能动些了,我就去救他。”

  若不是放心不下杨庭萱一个人照看受了伤的厉渊,她早就追着冉元白去了。

  这话谁都不敢说,可谁都心知肚明,时间拖得越久,对谢卿越是不利。

  她只希望九郎能撑得久一些,这一次,她不想再去迟一步。

  “不。”厉渊一把攥住哥舒柔的手腕,“你带杨公子继续往前走,我去救人。”

  哥舒柔有些着急:“他们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呢!而且……”

  “我意已决。”厉渊打断她,眸若鹰隼,凶性毕露,“我的人,我去救。”

  冉元白显然没想这样简单放过谢卿。此后每隔几日,他都要将谢卿叫过去问话,回来时,谢卿总要少一片指甲。

  谢卿这一生没干过什么重活累活,手指原本还是青葱一样的,又细又白,可这短短几日,却已是被糟蹋得不能看了。他起先还会哭会叫,到最后哭干了眼泪,便只剩麻木和绝望。

  这日张素拔去他左手最后一片指甲,他竟也能撑着不晕了。

  张素转身问冉元白可还要继续,冉元白坐在太师椅上,经过多日休养,气色已有了好转。他手上展着一封信,一向阴鸷的眼眸在触及信上的字句时,会有一瞬的柔软起来。拇指轻轻抹过信尾落款的“岁淑”二字,唇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丝笑意。

  “没想到你这样嘴硬。”他将信折起,心情不错地抬头看向谢卿,“你还有几根手指?”

  谢卿眼眸低垂,脑门上都是汗,鲜血淋漓的左手一个劲儿轻颤着。

  “我拔完了指甲,可以砍你的手指,砍完了手指,可以割你的耳朵挖你的眼睛。”他每说一个句,谢卿就抖得更厉害些,“这世上多得是让你痛不欲生,又死不掉的法子。你何苦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痛苦?”

  谢卿缓缓抬起头,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双眼,哑声道:“大人说得对……我,我招,我全都招!”

  冉元白身子微微前倾,有了些兴趣:“说。”

  谢卿望着他双眼:“他们要去真腊首府,文单城。”

  “文单城?”真腊乃大誉邻国,紧靠着安南,若从方位上来说,厉渊往这走倒也说得通。

  “那你说说,他们为何千里迢迢要去文单城?”因着谢卿有胡言乱语的前科,冉元白还不是很信他。

  可他若当谢卿还会像上次那样傻傻被他诈出来,可就错了。

  谢卿早有准备,眼也不眨道:“厉渊说那里信奉佛教,国王是仁善之人,去到那里,就算被人发现杨庭萱的逃犯身份,他只要保证自己皈依佛门、一生行善,国王就不会将他驱逐出真腊,到时谁也没办法带走他。”

  冉元白见他说的有模有样,不由又信了几分。

  “厉渊竟打得这主意?”冉元白低声轻喃着,眼也不抬地摆了摆手。

  张素知道他是问完了,自命人送谢卿回去。

  谢卿五个指头都负了伤,又是用不干不净的布条草草包扎的,也没敷什么伤药,好得很慢。

  曲先生怕他伤口和布长一起了,就建议他去掉包扎,敞着说不定还能好快点。

  撕开一圈圈血布时,谢卿原以为自己都习惯了,没成想又是哭得鬼哭狼嚎的。

  他右手捧着五根红彤彤血淋淋的手指,自己都怕得不敢看。

  “你前几天问我的,今日可用上了?”曲先生凑他耳边悄悄问。

  原来,那些个厉渊要去真腊国文单城的说辞,都是谢卿从曲先生那儿学来的。他向曲先生讨教了安南以南的几个小国名称,风土人情,故意选了文单城这个与罗伏州方向完全相反的地点来骗冉元白。这样,就算对方追去,一西一东,也可保证不会真的追上杨庭萱他们。

  谢卿点点头,瞅着自己的手道:“用上了,总能……撑个几日吧。”大不了接着拔右手的指甲。

  曲先生看看他逐渐失了神采的面容,又看看他一片惨状的左手,心里也不太好受。

  人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过去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是真的没用。

  他叹着气去翻书,却迟迟看不进一页。

  谢卿这几日手疼得根本睡不着,眼底满是浓浓乌青,整个人都憔悴地脱了形。他听到曲先生的叹息,将脸更埋进臂弯里。

  我能把冉元白都骗得团团转,已经很厉害了,姐夫知道了,一定也会夸我聪明。

  再等等,再等等,姐夫一定会来救我。

  他说过,绝不会让我有事的。我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