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姐夫>第十一章

  到下午时,厉渊又出去了。谢卿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看方向是下山往镇上去的。

  “多谢。”

  谢卿给杨庭萱弄了点面,然后坐在桌边看他拿起筷子急切又不失教养地吃起来。

  他目光灼灼,杨庭萱想忽视都难。

  吃到一半实在吃不下了,他停下筷子问谢卿:“小兄弟你一直这么看着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叫谢九郎。”谢卿道,“是厉渊的小舅子。”

  杨庭萱一怔,冲他抱了抱拳:“谢兄弟。”

  谢卿对他的称呼不予置评,兀自说着:“我姐姐死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努力为他取来。”

  杨庭萱没明白他的意思,迟疑着道:“……那谢兄弟真是个疼爱外甥的好舅舅。”

  谢卿笑了笑,很受用,别人夸他好,无论真不真心,他总是很高兴的。

  但很快他就语气一转,整个人尖刻起来:“可现在有人要夺走这孩子的父亲,你说该怎么办?”

  杨庭萱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明白后,便窘迫的满脸通红。

  “我……”他双唇嗫嚅着,垂下了头,“对不起。”

  谢卿不需要他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最无用的。

  他撑着下巴问:“我姐夫以前在长安,是不是很厉害?”

  杨庭萱诧异抬头:“你不知道吗?他是……他是严相严梁辅的义子,大名鼎鼎的金吾卫左郎将啊。”

  谢卿其实并不知道金吾卫左郎将到底是个什么官职,但由此至少可以证明,厉渊压根不是什么在长安做买卖的生意人。他说得一切,都是谎言。

  “他果然是骗我的!”谢卿一掌拍向桌面,气恼不已。

  杨庭萱也是个心善的小公子,这会儿还想着安慰他:“你也不用太生气,厉大哥……可能就是怕你知道了心里担忧,毕竟他离开长安时不大顺当。”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谢卿更气了。厉渊才不会怕他担忧,他就是觉得没必要跟一个赖着不走的烦人精解释这些罢了。

  谢卿恼了一阵,忽地回过味:“等等,严相不是那个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大坏人吗?我姐夫是他义子,你竟然不恨他?”

  杨庭萱闻言刚消退一些的红晕再度染上双颊,盯着斑驳的桌面道:“厉大哥也不是有意要为虎作伥的,严相于他有养育之恩,他亦是身不由己。任左郎将时,他暗中帮了不少人,阳奉阴违着叫他们躲过了严相的暗害。这份功德,他就算称不上当世豪侠,也绝不是严梁辅那样的小人。”

  谢卿看他这样帮厉渊说话,还摆出一副小女儿家闺中思春的模样,忍不住眯了眯眼。

  “反正你不能留在这,最好马上离开!”

  杨庭萱无措地看向他:“可我……我没地方去。”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无用?”谢卿骂他,“好歹也是个太府公子,都年及弱冠了,就不能有点担当吗?你那个叔叔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吗?你要是心里仍记挂着厉渊那点好,就不要害他了。”

  谢卿这话字字诛心,偏叫杨庭萱没法反驳。

  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最后只得颤抖着从凳子上起身,对着谢卿作了一揖。

  谢卿也站起来,避开了:“你别拜我,我受不起。”

  杨庭萱脸色更白了几分,吸了吸鼻子,一咬牙,转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谢卿见他走了,望着那方向许久才收回视线再次坐下。

  英雄难得,他小时候最仰慕那些豪杰侠客,觉得他们劫富济贫、匡扶正义的故事十分令人向往,想长大了也做这样的大侠。

  可英雄却不是什么人都当得的。

  他试图当过一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不想厉馨也成为这代价下的牺牲品。

  正收拾着碗筷,厉渊从屋外进来了。

  谢卿有些紧张,但仍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手上的动作。

  厉渊寻了一圈不见杨庭萱人影,问道:“杨公子呢?”

  谢卿擦着桌子道:“不知道啊,刚还在这里呢。”

  厉渊看了他半晌,出门又里里外外找了遍,仍是没找着人。他可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回到桌边一把攥住谢卿手腕,严厉地质问他:“你对他说了什么?”

  谢卿心里颤抖着,表面还很嘴硬。

  “说了我该说的。”他直直望着厉渊,“走了也好,你就当今日从没有见过他二人不就行了?南疆是什么地方,他又是什么身份?你要是真去了,馨儿怕是就没有父亲了!”

  厉渊见他振振有词,更是恼怒:“他是杨晋留在人间的唯一骨血,你知道杨晋是谁吗?那是天子曾经的股肱之臣,长安城最勤政廉洁的好官……”

  “你也说了是曾经,姓杨的他现在只是一名朝廷钦犯!”

  “杨太府与方惠皆与我有恩,我怎可以置他们的托付于不顾?他日若下九泉,我如何与他们解释?”

  “就说我做的,让他们来找我!”

  “你!”厉渊猛地扬起一手。

  谢卿心里怕的要死,脸紧绷着,眼睛一眨不眨,但仍是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抽噎。

  也会这声抽噎,叫厉渊最终也没挥下巴掌。

  他放下手,不知是失望还是厌恶,漠然地望着谢卿道:“那日我或许也该当做从没见过你。”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谢卿心头简直要被这句话生生锤成血呼呼的肉泥,这竟是比直接骂他还令他难受。

  他怔怔定在那里,眨了眨眼,接着一行泪便就那样落了下来。

  杨庭萱并没有走很远,一来他惶惶不知该去哪儿,二来他刚行到半山腰就扭了脚。

  身为太府幼子,他自小聪颖好学,深受长辈们喜爱,又因性格温润可亲,京中无论寒门还是士族子弟都爱与他结交。一到季春,邀他修禊赋诗,参加雅集的邀约便络绎不绝。

  自然,这些都是他杨家没获罪的时候。

  杨家一出事,这些人便纷纷闭门谢客,将来求助的杨庭萱拒之门外。待到杨太府入罪,他们更是急着撇清关系,一致对外宣称已与杨庭萱割袍断义,不再往来。

  人情冷暖,他短短时日便已尝尽。

  厉渊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哭。

  察觉有人靠近,一抬头看到是厉渊,一下子就愣在了。

  “厉,厉大哥?”

  厉渊蹲下查看了他的伤势,确认骨头没事后,拧眉斥道:“男儿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不就是扭个脚,哭什么?”

  他还当杨庭萱是脚痛才坐这儿哭的。

  杨庭萱低下头,勉强止住了哭,抽噎着道:“厉大哥,你别管我了,我……我自己去南疆就好。”

  厉渊沉默半晌,开口道:“九郎无论说了什么,我都代他向你道歉。我既已经答应方大哥要护你周全,便不会违背承诺,这是我与他的约定,和你的意愿无关。”

  杨庭萱一下抬起头:“可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你的儿子怎么办?”

  厉渊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人生在世,哪里就有办法保证自己一直顺遂无灾。若我出了事,九郎自然也会同我照顾你一样照顾馨儿。”

  “馨儿啊,你爹不要我们了啊!”

  谢卿抱着刚睡完午觉,尚且迷糊的厉馨嚎啕大哭起来。

  他嚎得大声,眼泪却不见得有多少,是实实在在的声势大雨点小。而当他听到院子里那破旧的木门开启时发出的响动时,这声势便更大了。

  “娘娘,不哭!”厉馨清醒一点了,就开始着急的手舞足蹈,不停替谢卿擦着脸,小脸都憋红了。

  “馨儿啊,我苦命的馨儿啊,你怎么这么造孽啊……”

  谢卿还要再嚎,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他瞬间犹如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突兀地噤了声。

  他缓缓转头,就见厉渊冷着脸从外面进来,背上背着一脸尴尬无措的杨庭萱。

  谢卿一见到他俩,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冲杨庭萱挤出一抹不怎么走心的假笑:“哟,回来啦?”

  杨庭萱没有接触过谢卿这样棘手的人物,说话直白伤人,不时还要夹枪带棒。他怯怯地往厉渊身后缩了缩,不敢看对方。

  “我下山时不小心扭伤了脚,恐怕还要叨扰几日。”

  那可真是太巧了。谢卿暗暗翻了个白眼。

  厉渊将人放到床上,对谢卿道:“这几日你和杨公子睡一屋,馨儿和我睡一屋。”

  谢卿和杨庭萱闻言两人同时僵住了身子。

  “我……”谢卿下意识就要说不,但细想这可能已经是最好的安排,总不见得叫杨庭萱和厉渊睡在一块儿,于是便生生将一口老血咽了回去。

  杨庭萱脚踝处肿了个大包,看着像是要休养个七八日的样子。

  晚间谢卿与他同塌而眠,中间如同隔着宽宽的沟渠,两个人都宁可贴边睡也不愿靠近对方一寸。

  黑暗中,谁都没睡着。

  突然,谢卿毫无预兆地开口了。

  “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夫?”

  杨庭萱猛烈呛咳起来,颇有点撕心裂肺的味道。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问问而已。”谢卿睁眼平躺在床上,语气淡然,一副当真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

  “我只是十分倾慕厉大哥的为人……”

  “得了吧你。”谢卿嗤笑一声,又问,“你认识他多久了?”

  杨庭萱不知是窘迫还是在认真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从我十四岁那年在街上第一次见到他算起,已有七年了。”

  那时厉渊穿一袭绛红辟邪纹官服,腰配银鱼袋,鲜衣怒马疾驰而过,可能那异族长相实在晃眼,不知怎么便在小小少年心中划下了一道印子。

  事后身边同伴一脸讳莫如深,杨庭萱才知道原来这个胆敢在坊中策马的,竟就是当朝严相的义子。

  谢卿咋舌:“你十四岁就在想这些啦?”

  杨庭萱双颊火热,说话都结巴:“不,不是,我想什么了?你莫要胡说。”

  谢卿“欸”了声:“其实也不算早,我十四岁都破身了。”他翻了个身,面对杨庭萱,“你和他睡过吗?”

  杨庭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时没了言语。

  谢卿撑着头,手肘支在被褥上:“我和他睡过。”他没羞没躁地将自己和厉渊的奸情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活可烂。”

  杨庭萱倒抽一口气,你啊你的半天说不全一句话。

  “他不是你姐夫吗?”他声音里满满都是震惊。

  “我姐姐不是死了嘛。”

  杨庭萱声音都要变调:“那你们也是姐夫和小舅子啊,这……这于理不合!你,你这样,让你的小外甥长大了如何自处?”

  这真是个呆子,他要是直接骂我不要脸,我或许还高看他几分,竟然给我扯什么礼教?

  月色下,谢卿漆黑的长发拢在肩头,眼中蒙着一层朦胧的幽光。

  “你合礼教,你活得好吗?我的确不合礼教,但老天也没降下天雷劈了我啊。”

  杨庭萱被他刺得一噎:“不尊礼教,和蛮人有什么区别?”

  谢卿盯着他看了片刻,又躺回去。

  “所以你一辈子都只能仰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