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凤凰剑>第12章

  简凤箨的心狂跳起来。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他最先想到的就是任剑还。当然自打他做出这档子事起,他不可能对跟任剑还的关系还抱有任何希望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任剑还对他的感情无论之前是怎样,现在恐怕只剩下一种,就是砍死他。不过就算如此,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砍他,简凤箨觉得不太具备操作性。在他的印象(或者祈祷)里,任剑还不是这样的人。

  但如果任剑还真来了呢?无论谁受到这样的欺骗和背叛,都会当做奇耻大辱。在任剑还一帆风顺的二十年人生中,从未遭逢如此的戏弄,也不可能跟任何人启齿。任剑还执着之事非常少,也正因此执着的程度远超旁人。如果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非杀简凤箨不可呢?

  他恨不得一步就跨回渡剑台去。但三人同行,他没办法跑得太快,在一剑渡川的冷漠和陆一鸣的好奇中,只能故作镇定,并预料这段路程是一种煎熬。但一剑渡川走得比他想象中更快得多,陆一鸣为了闲庭信步地跟上他,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余力。结果一直到三人风驰电掣地回到渡剑台,简凤箨也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心理准备,只来得及近乎荒唐地意识到自己甫坐了一日一夜的船,必定风尘仆仆。

  结果当他走进客人等待的房间,看到的竟是自己昔日的师尊时,他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然后他才想起来要感到羞愧。但这心情也只来得及持续一瞬,因为公冶治看到他的同时,就已经朝他冲了过来,抬手就是一掌。

  简凤箨没有动,貌似是出于本能,也可能是因为震惊,因为一个行动如此灵活的公冶治,他印象中已经五六年没见过了。在他的记忆里公冶治矮小,蛮横,干瘪的身躯充斥着习惯性的怒意,因此时常看上去鼓胀了一圈,但他近年来多半都是深陷在那张黄花梨椅子里,简凤箨几乎已经忘了年幼时师尊精神矍铄,拎着铁锤追得他满院子跑的模样。加上数月未见,这个骤然登场的公冶治几乎很陌生,不可轻视他此刻的爆发力,这一掌打下去,有可能非死即残,但一掌过后,简凤箨仍旧站着。

  他在最后关头举起手,跟公冶治对了一掌。的确势大力沉,但他也纹风不动。公冶治眼里的震惊,毫不亚于他初进门时心里的震惊。

  “你觉得我现在还会站着乖乖让你打吗?”简凤箨说。这场景他在臆想中构建无数次,这台词推敲千万遍,岂料竟有成真一天,连他自己也觉得此生不枉。

  公冶治也平静下来。似乎他也想起来这不是公冶庐。“畜生。”他冷冷地说。

  简凤箨笑道:“您千里迢迢跑过来,就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的吗?”

  公冶治道:“你既然胆敢叛出师门,自然不会没有预料到今日。”

  他按住了腰间的剑。简凤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当然不是没有预料到今日,以他行为之恶劣,引起什么后果都不奇怪,任剑还的心情还可以商榷,公冶治是免不了吐血三升。简凤箨知道公冶治平生最重脸面,加之性情暴烈,惭恨交加之下,直接气死都有可能。但今日的公冶治,面上看不出激动的痕迹,连愤怒也一闪即逝;这个孤介半生的老头子,比简凤箨的预料之中要沉稳得多,也要高傲得多。

  只听一声咳嗽,傅万壑不紧不慢从旁站了起来。“你要在渡剑台杀人?”

  公冶治道:“我门下出了这般的畜生,岂有不清理门户的道理?”

  傅万壑:“你要在渡剑台清理门户?”

  他语调里没有蔑视或者嘲讽之意,只是单纯询问对方是否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简凤箨这时候才注意到傅万壑早就在此,从礼节上说,这也不奇怪,江湖剑客无数,盛名在外的铸剑师却少之又少,公冶庐虽然满打满算只有四个人,形式上足以和任何门派平起平坐。只是傅万壑与公冶治坐在一处会聊些什么,这事情简凤箨一想就头皮发麻。公冶治道:“傅宗主想包庇这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傅万壑冷冷道:“你眼里的畜生,于我眼中是择木而栖的良禽。他已非你之徒,公冶治,你若还有一点清醒,就莫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得寸进尺。”

  简凤箨没想到傅万壑在人前也有护短的面貌,不由大为感动,躬身道:“多谢师尊抬爱,不过我觉得无妨,公冶前辈既然冲着劣徒而来,此事也应该有一个了结。”他又朝着公冶治摊了摊手。“只是前辈应知我不会束手就戮。”

  公冶治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傅万壑,他若死,你不可怨。”

  傅万壑来回打量着二人,慢悠悠地踱到了角落,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公冶治,你枉称铸者,一生废材无数。也罢。简凤箨。就让他看看你真正的剑。”

  公冶治充耳不闻,拔剑出鞘。

  这是他自己铸的剑,自己创造的剑法。两者都已经陪伴他数十年,同名冶心。第一剑刺出,简凤箨笑了笑,挥剑以挡,一模一样,也是冶心剑。

  他竟然还敢用公冶治传授他的剑!

  斗室之内,一老一少,如对镜照影。行招走式,仿佛毫无二致。可是简凤箨的剑又总有一丝后发先至的余裕,似乎公冶治每一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们流畅地拆过了四十六招,这不像一场战斗,只如一场练习,一场发生过无数次的师与徒之间的授业。只是师徒身份已调换了。

  四十六招走完,简凤箨的剑极有分寸地停在公冶治喉前一寸。公冶治咳嗽起来,嘴角溢出粉红的血沫,落在锈迹斑斑的剑身上。仿佛之前回光返照的力量瞬间耗尽,他泄了气一样颓萎在地,抖动的嘴唇甚至发不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简凤箨可能是此生第一次这样俯视他,已经无论如何不能找出那个怒发冲冠的形象,只是一堆日薄西山的腐肉。剑和人一样,都已经太老了。

  傅万壑站了起来。“为什么不出手?”

  简凤箨叹道:“他虽然想要我的命,我并不想要他的。您如果想要他死,尽可以给他一个痛快,只是恕我不能代劳。”

  傅万壑用那种曾令他双膝发软的目光逼视着他:“为什么?难道你对他仍存一丝师徒之义?”

  简凤箨道:“他纵然待我苛刻,毕竟抚养我成人。要亲手杀他,就算是我,也实在有一丝勉强。”他全天都如履薄冰,身心俱疲,到这时已经放弃了,干脆连猜带蒙一吐为快。“而他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动动指头都能捏死,为什么又特地要留给我来完结?宗主不过是想断我的后路。但我若真能毫不犹豫下手,宗主却又未必需要这样没心没肺的畜生。”

  傅万壑还未答言,公冶治突然右手暴长,抓住了简凤箨剑身,往里一拽。简凤箨只感剑上传来一股巨力,不由自主的将手一松。那剑尖直搠入心脏,只是中途力衰,没能透出后背。简凤箨转过头去看傅万壑,难得两人都语塞了一瞬。

  简凤箨摇摇头道:“你看,宗主,自打我来到这里的那一日起,就没有什么后路了。”

  、第 9 章

  渡剑台的宿舍是一排青砖平房,虽然狭窄,保证有私人空间,除了一剑渡川独门别户,其他弟子人人平等。这时候众人去上晚课,院内寂静无声,尽头那间跟其余房屋一样,都是一片漆黑。

  李向道本来只是路过门前,突然改变主意,在那门上敲了敲。门内毫无动静,李向道轻轻推开,摸索着走了几步,差点被硬物绊倒。他骂了一句,一脚将其踢开,那玩意砸到墙上,发出钝重的破裂声响,李向道又往前迈了一步,这回踢到的是个软软的东西,他蹲下/身,小心地从怀里掏出火折点亮,火光里猛然显出简凤箨有红似白的呆滞面容,比鬼还瘆人。李向道往后退了一步,简凤箨半眯着眼睛道:“是李师兄。你也逃课了?”

  他靠着一个木头墩子慢慢坐起身,醉得神志不清,似乎想站起来,但挣扎了几下都不能成功。李向道哼了一声,到桌旁点着了灯。房内只有一桌一榻,方才踢坏的酒坛子歪在墙根,浑浊的酒液从裂缝汩汩往外淌,使得本来就弥漫全室的酒气又浓厚一层。严格说来,渡剑台并不禁酒,逢年过节,厨房也会准备佳酿,师兄弟也经常呼朋引伴出去小酌几杯,只要不误事,傅万壑不会责罚。但凡事有个度,像简凤箨这种情况,无论什么度,都肯定超过了。

  李向道回到他面前,拍了拍他面颊,简凤箨随之机械地偏过头去,有些疑惑地奋力睁开眼睛,但无论他怎么凝视,眼前的人都跟涂坏了的画一样有着渲染得重重叠叠的轮廓。他打了一个嗝,又说:“师兄。”

  李向道冷笑了一声。“我听说,公冶治今天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