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落霞山上只有枫树, 等过了最好看的秋季之后,便剩下光秃秃一片了。

  但今年冬日不知是谁在后山种了一片青竹,等枫叶落败寻常植物枯死之后, 那矗立在寒冬中的翠绿色依旧格外显眼。

  大雪封山, 等雪停之后, 山脚下的孩子拿着锄头背篓一脸兴奋地上山挖竹笋。

  在平坦的雪地上印上大大小小的脚印。

  ·

  骊山行宫内。

  几日不见太阳,今日阳光绝好。

  池渲此刻侧躺在院中的美人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斗篷, 手指捻着团扇遮挡去头顶的光线, 她想要暖融融的阳光, 却受不得半分刺眼,只得举着团扇。

  双眸惬意地微微眯起, 气色绝佳。

  清媚的脸隐在阴影下,脸颊被热气烤得微红,整个冬日仿佛都和池渲没有关系, 那漫山的雪色也只能沦为她的陪衬。

  慕清洺立在一旁的树荫下,手中执笔作画。

  淡漠的眸子似是看着远处的雪山, 含着广袤山河,不像是困于儿女私情的样子, 但是手上的笔触却都落在了池渲的身上。

  墨汁在洁白的纸张上快速洇开,一如那日幽暗不见光的地宫一样, 所有灯烛都燃烧殆尽,一点的灯火都没有剩下来。

  血腥味在鼻翼间肆意弥漫着, 给人心头笼上一层绝望之色。

  在池渲打算将匕首送进自己心口的时候,突然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她手中的匕首, 阻止了她的动作。

  整个殿内除了想她死的池淳之外, 就只剩下慕清洺了。

  瞳孔忍不住剧烈晃动, 几乎是屏气凝神,似是害怕吓跑了什么一样,小心翼翼又带着满满迫切地低头朝着慕清洺的方向看去。

  自然而然地便对上了那双清浅的眸子,在夜色中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手中匕首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动,转身死死抱住慕清洺逐渐回温的身子,喜极而泣,眼泪失控地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或许这是她第二次举起手中匕首了。

  但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微微闭上眼睛,将自己埋在慕清洺的怀中,嗅着对方身上鲜活的气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在自己的死亡中为对方寻找着生机。

  慕清洺可以为了池渲生,那池渲就可以为了慕清洺死,这一点从来都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

  慕清洺抬头朝着面前的池渲看去,眸中带着不解和疑惑,对着清眸问道。

  “……那日在骊山行宫外,殿下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这件事情慕清洺一直都耿耿于怀,悬悬在念。

  但池渲现在显然不想告诉他这个答案。

  只是从腿上站起来,自己走回到了殿内,将面前的殿门一遍遍打开又关上,对着外头的慕清洺,声声唤道。

  “慕大人,慕大人……”

  脸上带着笑意,微微歪头看着慕清洺。

  随着不断开合的殿门面容忽明忽暗,但不管是黑暗和光明都会将池渲给让出来,就这么完完整整地站在慕清洺的跟前,再也不会消失了。

  细碎的浮光静静落在二人的身上,在慕清洺的身上印上斑驳的光影,将池渲的面容分割成大小不同的惊艳。

  他就这么站在殿外静静看着里面的池渲,随着殿门开合的次数,长眉眼尾缓缓染上了笑。

  人所站立的位置越高心中便越自私,容不下旁人。

  哪怕池渲已经退居骊山行宫,将手中朝政交出去了,但朝中纪云中一派的人还是跟上了骊山行宫。

  势要将池渲彻底弄死,才会对池烬没有威胁。

  比起一步一叩首虔诚恭敬的慕清洺来说,狼子野心的纪云中动作明显要快上许多。

  在彻底被绞死之前,她爬到殿门附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面前的殿门给合起,确定慕清洺不会看见之后。

  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

  ·

  仿佛只是个眨眼的间隙,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便已经长成了六岁的孩子。

  即墨璟快步从自己院子中走了出来,靴底沾了些许还未扫干净的浮雪,身上穿着绯色的衣袍外头罩了一件黑色的斗篷,在兜帽和衣摆缝了毛茸茸的兔毛。

  眉眼越发像即墨卿,细嫩白皙的脸蛋上挂着红晕,瞧着俊俏又乖巧。

  他弯腰对着院内的张心芙和容廷行了一礼,唤道。

  “见过父亲,张娘子。”

  便快步去了外院。

  今天是大年夜,府上的人都知道即墨璟的习惯,除了清明中元之类祭拜的节日会去看即墨静之外,每逢生辰和大年夜都要去山上一趟。

  眼下府外早就备好了马车。

  即墨璟扬起小脸来,对着马车外的车夫行了一礼,乖顺地眯着眼睛笑着说道。

  “麻烦福伯了。”

  即墨静的坟冢立在上京城外,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是在半山腰处,等即墨璟迈动着双腿爬上去,已经在这个严冬中累出了一身热汗。

  脸颊变得红扑扑的,额前的碎发也打湿了不少。

  但他依旧甘之如饴。

  将祭拜的东西都摆放整齐之后,即墨璟跪下叩了叩头,这才顶着额头上的浮雪,眼神落在了墓碑的名讳上,带着依恋喃喃道。

  “璟儿今日来看娘亲,娘亲今晚也来梦里看看璟儿好不好?”

  “我听舅舅说,娘亲的眼睛不便。”

  “我换上了绯衣,连寝衣也换了,门框上也挂上了红灯笼,娘亲定是不会找错的。”

  不远处的车夫看着即墨璟跪在坟前小小的身影,忍不住唏嘘地叹气。

  每次来祭拜即墨静,即墨璟都会说上半天的话。

  谁也不知道即墨璟为什么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会有这么多话。

  临下山之际,即墨璟凑到了墓碑跟前,说悄悄话般地小声说:“他们都说我穿绯衣和舅舅长得很像,但我觉得我比舅舅好看多了。”

  语气中满是得意。

  “娘亲不信就来看看我。”

  ·

  晚上各色各样的花灯挂满了巷头巷尾,朦胧的光线将世界万物笼罩起来,呈现一种不真实的梦幻。

  美好到了极点。

  本来今晚是该在府中度过的,但是架不住即墨璟非要出来,府上只有即墨卿一个清闲的人,看孩子的事情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只是即墨卿不过是买个花灯的功夫,转头就看不见即墨璟的身影了。

  当下皱起眉头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璟儿!”

  即墨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又被嘈杂的声音压了下去,若是即墨璟此刻认真听的话是能听见的,只是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的兔子花灯上。

  面前站着个比他年龄小上一些的小姑娘,个子也要矮上一些,身上穿着芙蓉色的袄子,头上戴着漂亮的小绒花。

  长得很是可爱漂亮,此刻无助地捻着自己的衣角,鼻尖脸颊微红,泪水将眼睫给打湿成一绺绺的,正可怜巴巴地看着手中已经暗下去的兔子花灯。

  闷闷地瘪瘪嘴委屈道。

  “哥哥,花灯坏掉了……”

  即墨璟接过对方手中的兔子花灯,检查了好一遍之后这才发现只是里面的火苗灭了,重新点燃就可以了。

  他将外头的灯罩拿开,从腰间拿出火折子来将花灯给点燃,随着重新燃起的灯火,原本委屈可怜的小脸也在瞬间扬起笑容,眼角的泪都未干。

  双眼散发着崇拜的光,稚澈的眸子仰头看着即墨璟,毫不吝啬地夸赞。

  “哥哥好厉害!”

  两人站在人群外,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上的花灯。

  脸上挂着最纯粹满足的笑容。

  见哄好了小姑娘,即墨璟侧头看着她询问。

  “你爹娘呢?”

  他是看见小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拿着花灯哭,就走了过来。

  容熙轻轻摇头,眼神从花灯上收回视线,抬头看着即墨璟奶声奶气道:“我没有爹爹,我只有娘亲。”

  “娘亲让我在这里等着她,可是我等了好久。”

  见此,即墨璟的神情微微动容,伸手摸了摸容熙的脑袋安抚道。

  “没事,舅舅跟我说过,人生下来都是有父母的,现在虽然不能在你的跟前,但一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守着你。”

  容熙歪了歪头,水眸中满是懵懂,显然是有些听不懂了。

  她只是单纯回答即墨璟的问题,并不知道即墨璟说得这些话的意思。

  绯红色的衣服在人群中最显眼,等即墨卿好不容易找到即墨璟的时候,却发现即墨璟好像不需要他了,像个大人模样一样陪在个小姑娘身边。

  “璟儿。”

  见着即墨卿快步走过来,容熙下意识地往即墨璟身后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眉眼来怯怯望着即墨卿。

  原来因为有些距离的原因,他一开始没有看清楚小姑娘的模样,眼下走近之后,看着那双纯稚清澈的水眸,忍不住怔愣了一瞬。

  突然觉得那双眉眼有几分熟悉,但是这几分熟悉他不敢去证实。

  即墨璟瞧着即墨卿走过来,示意容熙别害怕之后,就拉着容熙的手走过去,对着即墨卿说道。

  “舅舅,我们把这个妹妹带回去养着好不好?”

  即墨卿这才回过神来,却是完全忽视了即墨璟的话,微微弯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望着分外熟悉的眉眼,记忆被拉扯又再次翻涌了上来。

  迟疑半晌开口问道。

  “……你娘亲呢?”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熙儿!”

  自人群中走出个惊慌失措的人影来,娇美的脸上已经挂上了焦急的泪水,眼神无助地在人群中寻找。

  容熙瞬间松开了即墨璟的手,拿着手中的兔子花灯,欢快地朝着寻过来的人影扑了过去,嘴中甜甜唤了一句。

  “娘亲!”

  还不忘回头用手中花灯指着即墨璟说道:“那位哥哥给我修好了花灯!”

  闻言,即墨卿的身子僵硬了一瞬,这才缓缓转过身去,而容窈在检查了一遭容熙的身子之后,这才抬头朝着前面看去。

  身旁人潮如流水,在万千花灯下的一眼。

  让两个人都怔愣了许久。

  即墨璟没有想到自己随意碰见的小姑娘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当晚便带回了齐国公府,只不过晚上用年夜饭的时候,气氛有些诡异凝滞。

  容廷一直在说话缓和着气氛。

  但是容窈低着头,即墨卿抬着头,两人都是一言不发。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只是觉得气氛有些不适,即墨璟便偷偷扯着容熙的手出了屋去院里玩了。

  自入了席之后,即墨卿的眼神就一直放在容窈的身上,这段时间有容廷帮忙,容窈在阳河老家过得并不差,模样也并未和几年前有很大的差别。

  但此刻映在灯火下,就是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有些不真实。

  面前的饭菜一丝都未动,他看了半晌,这才从容窈身上收回视线来。

  一句话都未说,抬步便离开了。

  原本局促不安的容窈松了一口气,却是拒绝了容廷递过来的酒,和暂住几日的邀请。

  出了屋便直接抱起在一旁玩耍的容熙,轻声道。

  “熙儿,我们回去了。”

  本来这次来上京是来看池渲的,离开的时候晚了些城内燃起了花灯,容熙便吵着要花灯,街道上人太多,不小心便被挤散了。

  幸好容熙没有出事。

  娇柔的身子抱着自己的孩子,借着浓浓夜色便要连夜出城。

  可还未走出齐国公府,原本趴在她肩头乖巧老实的容熙突然有些激动,甚至开心地拍了拍手,指着身后的方向说道。

  “娘亲,你看!好多小兔子花灯!”

  容窈的身子一顿,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去。

  就见不远处的枝头上不知何时被人挂满了花灯,而背对着她的修长身影转过身来,手上拎着的是容熙的那盏兔子花灯。

  朦胧的光线映照出即墨卿俊美肆意的面容来,没有之前笑吟吟的意气风发,眼中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寂寥,显得深沉。

  她晃了晃心神,愣愣地看着即墨卿。

  哪怕她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是在宫宴上初见即墨卿的第一眼,便倾心了。

  就在容窈愣神的功夫,他抬步走到容窈的跟前,手上提着那盏兔子花灯,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美眸,突然开口问。

  “容窈,你会哄孩子吗?”

  闻言,她茫然地抬头看着对方,显然不明白即墨卿的意思。

  就听见即墨卿说。

  “哄我。”

  ……

  等到晚上的饭菜彻底撤去之后,容熙从容窈的怀中下来,迈着缓慢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走到即墨卿和即墨璟的面前,恭敬地弯腰行礼。

  “熙儿见过父兄,熙儿给父兄问安。”

  随后扬起真挚的小脸来,笑看着面前两人问道。

  “父兄安康否?”

  ·

  自从池渲离开之后,原本在大年夜都会整夜长明烛火的宫殿从殊华殿换成了瀚书阁。

  眼下池烬从瀚书阁众多奏折中脱身,有些疲惫地朝自己寝宫走去,但是刚刚出了瀚书阁便看见宫人将他命人送去骊山行宫的东西,一件不差地又抬了回来。

  身子停顿了一瞬,眸子黯淡了下去。

  身旁宫人小心翼翼询问:“陛下,今后还送吗?”

  他轻轻摇头,藏起眼中的苦涩,却收不起浑身的落寞。

  “不送了。”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遥遥看着骊山行宫的方向,轻声嘱咐了一句:“替朕给殿下挂一盏长明灯吧。”

  不是他不愿意亲手挂,而是害怕池渲不愿意。

  那日挨了帷帐中的一巴掌之后,池渲对他说。

  “我本就是浮萍孤女,从今日起皇室可将我除名,我同你一刀两断,后居骊山行宫,你不要唤我找我,我不愿再见你应你。”

  比起那一巴掌来,这一段话对记忆来说更加刻骨。

  哪怕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依旧犹在耳边。

  眼下想起来,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他本以为从瀚书阁回了寝宫之后就会轻松一点,但是刚刚走进寝宫,便看见了守在外殿的纪瑾。

  纪瑾现在已经是朝中大臣了,是朝堂上唯一个有可能站在身后的大臣。

  他的脚步一顿。

  还未询问纪瑾为什么在这里,便看见纪瑾伸手将内殿的殿门缓缓推开。

  露出了寝殿之中坐在床榻上的一个女子身影,手中拿着团扇遮住了面容,看不真切,纪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下一任太子必须从纪家女儿的肚子中生出来。”

  闻言,池烬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来。

  这是他和纪瑾之间的合作。

  他自是不愿意的,可他别无选择,因为能护在他身边的人已经离开了。

  池烬抬步踏进寝宫之中,他踱步走到女子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将挡在面前的团扇往下压了压。

  他总得要看看将来陪着自己一同被万民众生裹挟的人长什么模样。

  而纪瑾伸手将殿门缓缓合起,把两道身影藏在了黑暗之中。

  ·

  骊山行宫之中,干枯的树梢遮挡不住一个人影,夜色发挥了最大的功劳。

  池渲坐在墙头上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直接就被墙下站立的慕清洺接了个满怀,哪怕她伸手抱着裙子了,但裙角还是垂到了慕清洺的脚面上微微晃荡。

  她伸手勾着慕清洺的后颈,心跳因为这个有些偷偷摸摸的动作而微微加速。

  但她依旧有些不放心。

  “我们偷偷离开,他们真的不会发现吗?”

  外头的禁卫都是池烬的人。

  闻言,慕清洺低头看着池渲,眼中的柔柔情意是夜色也遮挡不住的,他轻声说道。

  “不会有人发现的。”

  “便是发现了我们也早就走远了。”

  她从慕清洺的怀中下来,站在他的身侧。

  清眸转头看着身侧的慕清洺,长睫已经被夜色给吃掉了,只剩下浅淡如冰的眉眼,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幽幽光泽。

  在看见她的瞬间,那块冰弯了弯眼尾。

  慕清洺说着要带她去江南,哪有人大半夜出发的,而且行李马驹全无。

  但她还是缓缓伸手插入了慕清洺的指缝间,眼中挂上盈盈笑意,是满心满怀的信任,轻轻点头道。

  “好。”

  她同慕清洺做过很多的事情,但最喜欢的还是和慕清洺站在一起并肩前行。

  什么路都好,只要是慕清洺就好。

  没有马便是这么走上一辈子都很难走到江南,但自从手指勾缠上的那一刻起,目的地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是与之共行的一个借口。

  他们这次可以慢慢走。

  停在哪儿,哪就是江南。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那个前世的番外《霸道公子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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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可能会开隔壁的道士(目前这两本比较想写,道士不一定会开,但掌印必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