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当中。

  本来空旷狭小的牢狱现在被塞满了人, 皆是这几日被抓进来的,大多是朝上文臣,有侍郎也有小吏。

  被送进来的理由,都是意图谋害当今长公主殿下。

  个个身上的官袍都还未来得及褪下就被塞了进来, 此刻蓬头垢面地围聚成一团, 对于自己的未来满是惊惧。

  身上没有穿死囚的衣服, 但是不表达他们可以活着出去。

  景仲此刻待在人群中,心中惴惴不安,不住地紧张吞咽口水,但这并不能缓解什么, 恐惧最能传人。

  墙壁之上只插着一个火把,昏黄的光线照不亮整个幽暗的牢狱, 但此刻众人的恐慌害怕几乎溢了出来。

  越在黑暗中越明显。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铁制的牢门在地面上划过传出刺耳的声音, 让原本嘈杂的牢狱顿时安静了下来。

  众人如同吓傻的鹌鹑一般, 个个缩成一团,此刻又一起抬头伸长脑袋朝着外面看去。

  面色苍白如纸, 哪怕在火光的照耀下依旧不似活人。

  若是旁人看见这一幕的话恐怕会吓上一跳, 以为自己到了幽冥鬼府。

  但是慕清洺没有,面容平静如常, 步态端正地走了进来,连青色的衣摆都没有飘动一下,沉静漠然。

  长睫低垂将浮光阻挡在外,清澈的冷眸在黑暗中散发着自己的光。

  斑驳的光线落在他的面容上,照不出完整的情绪。

  景仲面上一喜,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连忙冲到了牢门面前, 透过缝隙急急抓住了慕清洺的衣衫, 顾不得自己的脏污的手指在上面留下了印记,而他也仿佛没有看见慕清洺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

  仗着自己和慕清洺相熟,他对着慕清洺道。

  “慕大人,救救我!”

  此刻他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慕清洺的身上,但眼下景仲明显求错了人,因为就是慕清洺将他们送进大理寺的。

  他低头看着景仲死死抓着的衣摆,长眉微蹙,脚步往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衣摆从景仲手中抽了出来。

  长睫将光芒阻挡在外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显得眸子幽暗深邃,他抬眸用平静至极的眼神看着景仲,眸中没有半点情绪可言。

  就像是在看死人般,语气也不带一丝温度。

  “景大人意图谋害殿下,此事证据确凿,当由大理寺处置。”

  是景仲在大理寺当中喊着要见他他才来的,此刻将景仲心中最后一点希翼给掐灭之后,慕清洺转身便打算离开,不再看景仲一眼。

  景仲却不死心,伸手死死抓着面前的牢门,看着慕清洺的背影喊道。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不是同一阵营的吗?

  他没想到慕清洺会反过来将他给出卖了。

  闻言,慕清洺的脚步顿下转头看着一脸不解的景仲,唇角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像是心情愉悦,理所当然地说道。

  “排除异己啊。”

  回答完景仲的疑问之后,他转身离开,任由景仲如何呼喊都再没回头。

  但在牢门在面前重重合起之后,景仲还是满心的困惑解不开,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到底碍到慕清洺哪了,更何况他对慕清洺是言听计从的。

  若是他们这一牢狱的是朝上举足轻重的人也就罢了。

  再大不过是一个侍郎,这一句排除异己落在耳朵里未免太过可笑了一些,他们除了上奏弹劾一些平时看不惯的人,手上还能有什么实权?

  在景仲的身子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之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又燃起一丝希翼,从地上站起来对着两旁的狱卒道。

  “我要见纪大人!”

  “两位大人能帮我把纪大人请来吗?”

  说话间,景仲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想要找找还有没有银钱,打点一下面前的狱卒,但手上却摸了一个空,他所有的银钱在让狱卒帮他把慕清洺找来的时候已经用完了。

  翌日清晨,景仲与一众官员死在大理寺的消息便在整个早朝上传开了,在众人心头笼上一层淡淡的阴云。

  和昨晚大理寺中恐慌的气氛差不多,但太和殿前众人低头一个个都在竭力隐藏着自己的不安,并在不断回想自己可曾落下过什么把柄。

  唯独慕清洺一人依旧如往常般,手拿笏板站在百官之首。

  仪态雅正,心无旁骛。

  待下了早朝之后,众人离开太和殿的速度都比往日要快上许多,个个步伐匆匆,像是急着掩去杀人罪证一般。

  慕清洺刻意放慢了脚步,远远瞧着林叙之快步离开的背影,浅淡的眸光一点点冷了下来,但唇角却微微扬起。

  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叙之离开。

  林叙之没有加害过池渲,此刻急得并不是这件事情,而是景仲的死给他带来了危机感。

  慕清洺并未直接离开,而是脚步一转去了后宫,他是池烬的老师本就有教导池烬的职责,此刻脚步也显得十分理所当然。

  而在慕清洺之后,纪云中也转身去了后宫。

  只不过慕清洺是去见池渲的,而纪云中是去见池烬的。

  池烬现在年岁稍长,不用慕清洺时时看着守着,他在瀚书阁布下功课之后便直接来了殊华殿。

  天气越发炎热,池渲此刻正坐在水榭之中,借着从水面吹来的冷风消掉身上的燥热,出神地瞧着外头的池塘。

  水纹推着树叶堆到了池塘的边缘,只剩下其中如同明镜般的湖面。

  此刻这面镜子中便映着池渲,乌发堆在头顶用玉簪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只剩下鬓角留下两缕碎发,没有头发的遮挡,如凝脂温玉般的后颈暴露在外。

  她并未察觉到慕清洺的靠近,心不在焉地双手抱膝,指腹捻着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但带来的微风根本就不能消掉她心中的烦闷。

  身前是堆满了奏折的案几,但池渲明显没有心情多看一眼。

  慕清洺抬步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软塌上。

  在察觉到是慕清洺之后,池渲紧绷了一瞬的身子顿时放松下来,依靠在慕清洺的后背上,但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有回头看慕清洺一眼。

  慕清洺坐在软塌上正对着桌案,池渲背对着桌案看着外头的池塘,眼下两人是背靠背的状态,池渲柔软的发丝蹭到慕清洺的颈间,带来丝丝痒意。

  他垂着眸子,伸手将放在最上面的奏折拿起来看了眼,随后开口道:“南苑春狩的折子殿下怎么还没批?”

  往常每年四季宫中都会组织一场狩猎,但是这些年内乱不停,加上池烬的年岁还小,所以很久都没有举行狩猎了。

  但今年池烬也该去南苑一次了。

  她靠在慕清洺的后背上有些烦躁地闭上眼睛,轻叹道:“北疆那边还没有传来和谈的消息,也并未派来使臣。”

  “北疆狼子野心,我有些怕……他们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打仗就如同在烧钱一般,西域送来的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现在哪还有心情春狩。

  闻言,慕清洺微微蹙眉,这确实是桩麻烦事。

  但是——

  “殿下忧心伤神也无用,该来的总会来,不如此去南苑换换心情?”

  话是在询问池渲的意思,但是慕清洺已经拿过一旁的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了一个准字,她靠在慕清洺的身上没再说话,将那烦心的奏折都丢给了慕清洺。

  自己靠在慕清洺的身上睡了一个好觉。

  ·

  孩子生下来之后,对即墨静身子造成的损害是不能逆转的,便是即墨卿不懂医,也能从逐渐增加的药量看出来。

  夜色慢慢沉了下来,将世间的喧嚣给压了下去,像是得了信号一样,所有人都回到了家中闭门不出。

  眼下风清月皎,即墨卿一人走在路上,步伐缓慢地朝着齐国公府走去,给即墨静抓来的草药被他抓着,双手背在身后。

  从正面根本就看不出来即墨卿刚刚去做什么了。

  他形单影只地往前走着,月光将他一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却不能驱赶半点寂寥。

  即墨卿低垂着头,眼中半点笑意都无,略长的发梢垂下来遮挡住他的眼睛,却挡不住眼中的沉郁和落寞。

  齐国公已经下葬,但是在即墨卿的右手腕上袖子遮挡不住的地方,留下一道被鞭子抽打出的疤。

  算不得明显,印记也十分浅淡。

  但即墨卿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此刻左手大拇指在上面留恋地摩挲着,若是算起来的话,这应该是齐国公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

  而今日在即墨卿给即墨静拿药的时候,药铺中的药童有些好奇地询问:“怎么不见那位娘子来拿药了?可是得了喜事?”

  自从容窈进了齐国公之后,即墨静的药都是容窈拿的。

  他拎着手中的药草藏在身后,眼下才知道那日在容窈身后藏着的是什么。

  即墨卿抬起头看着夜空上缺了一半的半蟾,眼中被低落的情绪塞满再也肆意不起来了,就在他抬步慢悠悠回去的时候,突然被一处张灯结彩的府邸给吸引住了视线。

  停下脚步,仔细看去才发现是武英侯府。

  现在的喜事,应当是顾衍和容窈的。

  他望着那处府邸,黯淡的眸光随着摇晃的树梢一起轻轻颤动,那日跟顾衍说得不过是气话,顾衍当然也没有为了抢占功劳而害他父亲。

  便是仔细想想也能猜出来,齐国公为什么要救顾衍。

  顾衍是新封的武英候,是朝中新贵,前来参加婚礼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此刻,府门外挂了两个大大的红灯笼,喜庆的红光连带着府内热闹的声音一同泄了出来,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将自己留在黑暗中,不敢迈进面前光晕中一步。

  最后只得转了身,给自己换了一条幽暗的小路。

  但他躲过了喜事,却没躲过那红色。

  面前不远处的巷子当中隐隐传来闷哼,和拖拽的声音,似是有人在拖拽重物一样,即墨卿皱起眉头,抬步走到巷子口,朝着巷子中看过去。

  借着清冷的月光,这才看清楚巷子当中的场景。

  容廷弯着腰颇为吃力地拖拽着地上的尸体,手上沾满了鲜血,而在尸体的心口上插着一把匕首,此刻还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显然是刚刚死的,尸体还未凉透。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容廷,按照他所想,容廷应该出现在容窈的婚礼上才对。

  而容廷也没有想到,即墨卿会改道回府。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怔。

  片刻之后,瞧着转身就要离开的即墨卿,容廷连忙放下手中的尸体,就这么伸着两手鲜红,对着即墨卿的背影唤道:“哥!哥!你听我解释!”

  即墨卿转身眼神冰冷地看着容廷,制止道:“你别叫我哥!”

  “你做这些之前可曾给静儿想过半分?”

  说话间,即墨卿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眼中是毫不遮挡的嫌恶,他还跟静儿说是因为父亲身上血腥味太重,没想到现在齐国公府上下血腥味最重的是即墨静的枕边人。

  说完这句话之后,即墨卿不愿再看容廷一眼抬步又要离开,容廷没有办法,对着即墨卿的背影大声喊道。

  “姐夫!”

  话音落下,即墨卿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却还是不愿意回头看容廷,只是给了容廷一个解释的机会。

  那满手的鲜血没地方清理,容廷只能将双手都藏在自己的袖子下,快走几步走到即墨卿的身后,又在距离对方两步远的距离站定。

  “他是叶侍郎,今日也是来参加婚礼的,我小时候记得他曾经来过容家,也见过姐姐,今晚……他认出姐姐来了,面色不好地就急匆匆离开了。”

  当时容家出事的时候,容窈已经十四岁,模样已经定型了,就算她改变了身份,还是有人能认出她来。

  对于容廷来说,换一个身份便是重活了一次,但对容窈不是,她这张脸已经死死钉在了教坊司。

  顾衍刚刚被封上侯爷,朝中不知多少人眼红,若是这件事情传出来,旁人拿容窈下手的话。

  容廷看着即墨卿的背影缓缓道,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捏成了拳头。

  “我不能让任何人再毁了姐姐……”

  语气虽轻,但带着莫名的执念。

  今日是他第一次杀人,杀得还是小时候见过两面的熟人,此刻鲜血粘黏在手上的不适,和那刺鼻腥臭的血腥味,让他心中忍不住犯恶。

  ·

  此刻的齐国公府中,即墨静同样满手的鲜血。

  但和容廷不同,那些血都是她自己的,往常喝完药躺下之后痛苦便能减轻些,但今日她才刚刚躺在床上,心口传来剧痛,鲜血顺着嘴角不止地流了下来。

  病痛从即墨静一下生便开始折磨着她,但这次显然是想要了她的命。

  挣扎着从床榻上起来,她摸索着翻箱倒柜将还没有煎煮的草药翻了出来,也顾不得吩咐下人去熬,抓起一把便急急朝着自己嘴中塞去,吃力地嚼着。

  狼吞虎咽地往下咽,似是再晚一点就不管用了。

  却因为被噎到重重地咳嗽,连带着鲜血一同咳了出来,不等气息平缓下来,就又塞了满嘴的药。

  干巴巴的草药根本就嚼不烂,粗糙的纤维烂成一团就这么一股脑地被她强行咽了下,划得喉咙生疼。

  被剪成小段的干燥草药因为粘稠的鲜血粘连在即墨静的手指上,怎么甩也甩不掉,她像是察觉不到苦一样,一把把地抓着草药往自己嘴里塞去。

  失控的眼泪从眼眶落下来,嘴唇因为害怕而颤抖地喃喃着。

  “我不能死,我还不能死……”

  她若是死了,哥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