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风凛冽, 屋内鲜血如注。

  哪怕屋内燃了不少的火炉,但是温热的鲜血落在地上不过一会的时间便凉了,剑刃自卢瑜手中滑落重重掉在地上,发出铮鸣声。

  尚且温软的身子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可能, 卢瑜侧着头, 哪怕临死依旧睁着眼睛心有不甘。

  没了气的人比没人续的火炉还要凉的快。

  慕清洺垂眸看着卢瑜自刎在自己面前, 神情半点不为所动,长睫连颤都未颤一下,他就站在卢瑜的不远处,但所有喷溅出来的鲜血都绕过了慕清洺, 衣角一丝血迹都没有染上。

  他静静看着倒在地上没了气息的卢瑜,他说不出现在的心情该是如何, 是该释怀还是该畅快,但最后只剩了平静, 悲凉至极的平静。

  慕清洺心中明白, 今日杀死卢瑜的不是那道原地处死的旨意,而是从前的卢瑜执剑杀死了现在的自己。

  可能人死到临头了, 都会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最割舍不下的记忆, 最后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堪配不上那段记忆。

  在看着卢瑜断绝气息之后,他将手中的纸张折叠好了放在心口处, 用自己的温热暖着那不知冷热的纸张,这才抬步走出去。

  外面的风雪不知何时变大了许久,雪虐风饕,刚刚走出去便被迎面袭来的寒雪沾了一身,冷风从袖口领口一切有缝隙的地方灌进慕清洺的体内, 似是要将他冻僵在原地。

  似鹅毛般的雪绒被寒风吹来, 片片落下层层遮盖, 像是要将这一切好的坏的全部隐藏。

  走出正堂迈步风雪之中,那种让人窒息恶心带着血腥味的温热消散掉,转而袭来的是刺骨的冰寒。

  走出尚书府之后,他并未上马车,而是站在府门看着外头的风光。

  赵鸿俦临死之前虽然只嘱咐了他赵雨凝这一件事情,但就算赵鸿俦不说,死在他的面前,就已经在告诉他另外两件事情。

  一是和卢瑜为敌,二是和池渲为敌,扶持池烬。

  赵鸿俦用自己这条命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点点的莹白轻飘飘落在慕清洺的肩头发梢眉尾,拼命给他镀上一层冰雪色,他立在原地,就像是寒冬中的松枝青竹般,越是苦寒越显独绝。

  他望着面前白到刺眼的雪花,心尖突然袭来剧痛,喉咙间鲜血涌了上来,顺着唇角点点滴落在雪地上,似是雪中最艳丽的寒梅一般。

  他来不及思索自己好端端地为何会吐血,便失去了自己的意识,整个身子朝着松软的雪地栽去,莹白浸染了他一身,似是要将他融化在雪色之中。

  而此刻躺在殊华殿中原本毫无反应的池渲,突然转头对着地面吐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液在地面上缓缓流动,池渲的脸色又白了一瞬,但整个人却像是突然松了口气一样,重新躺了回去。

  仰头看着屋顶,半晌都没有反应。

  两人像是约好的一般,同时称病。

  池烬有几日没有见到池渲,就有几日没有见到慕清洺,乍暖还寒,殊华殿现如今的火炉比起在寒冬时分的时候还要多上一些,摆放在殿内,默默暖着池渲的身子。

  自那一次吐血之后,慕清洺便在床榻上躺了多日。

  等到身子好了些,便直接去了赵府,特地换了一身白色的衣衫,眉目笼上一层病容,行走在雪地之中,脆弱又坚韧。

  现如今门外的白绫已经撤下来了,但是府内的祠堂烛火线香不断,

  慕清洺到了赵府之后,先是给赵鸿俦上了一炷香,这转头看向一旁跪在地上烧纸的方禹,眸光轻轻颤动,死人已经入土了,活人还需得一个个安置好。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不论是留在上京还是回津安,方禹的路他都会帮忙铺好。

  方禹在上京城中并无朋友,熟知的人也都在津安,他本以为方禹会选择回津安,却看见方禹连片刻都未思索一下,便转头看着他说道。

  “慕学长,我想留在你身边。”

  原本在赵鸿俦去世之后如同死灰一般的眸子,此刻看向慕清洺,眼底似乎又燃起一小簇火苗,虽然微弱但真实存在。

  闻言,慕清洺在短瞬间的怔愣之后,突然明白了方禹看向自己的眼神,赵鸿俦这么多学生里,赵鸿俦最喜欢慕清洺,方禹也最喜欢慕清洺,是因为慕清洺和赵鸿俦很像。

  他点头答应下来。

  “过段时间便搬去太傅府吧。”

  外头的大雪一连数日都没有停止,像是要把人都埋葬起来,但任由屋外的天气有多恶劣,殊华殿内的火炉只增不减,恰如春意的温暖包裹着池渲。

  一连在床榻上躺了大半个月,等到池渲起身的时候,屋外的大雪已经停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但好歹是恢复了气力,扫上些胭脂便遮了下去,从镜中收回视线,打开妆奁,将那支木槿花簪子给拿了出来。

  她伸手摸着那支簪子眼中有不舍有留恋,最后犹豫半晌,只得将那簪子重新放了回去,却是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去碰了。

  见池渲醒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计酒,她忙去熬了补汤亲自给池渲送来,在蛊虫被驱除之后,身子空得厉害需要多补补。

  但是计酒刚刚将补汤放在池渲的面前,就听见对方说道。

  “晋王呢?”

  现下顺王死了,齐王死了,还剩下一个晋王。

  ·

  不论是严寒还是酷暑,教坊司内都是一副百花盛开的模样,风光比上好的景色还要旖旎上半分,比不知讨好的山水要更加诱人。

  眼下的教坊司当中,丝竹调笑声不断,晋王将自己埋在酥.胸.玉.腿中,用这种方式驱散心中面对未知的恐惧,他心中明白,自己这次是不能离开上京了,那就在剩下的时间内尽可能地享乐。

  周围的莺莺燕燕并不知道这个穿金戴银当今亲王的烦恼,只是使出浑身的解数去讨好晋王,用自己的柔情,媚客的技法从晋王身上换取更多的银钱。

  可就在奢靡的脂粉味道将晋王包裹起来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在外面暴力踹开,踹碎了这一室的温情旖旎。

  在看清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影之后,晋王肥硕的身子抖了抖,随后从温香软玉中挣扎着出来,跪倒在池渲的面前,白着脸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句。

  “姑…姑姑。”

  眼下雪是停了,但是严寒还未彻底散去,笼罩在众人的心头,像是地上还未化开的积雪一般,这几日的干冷比起大雪日更甚。

  赵雨凝待在亭子当中,身上的丧服还没有换下来,不过是短短几天的时间,整个人被悲痛折磨的面如土色,哪怕还瞧得出之前温柔如水的模样。

  赵雨凝愣愣站在亭子中,似是在出神想着什么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就像是留在赵鸿俦身上的时间一般凝固了。

  哪怕是耳边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都没有换来赵雨凝的一个眼神。

  慕清洺抬头走进来,看见的便是赵雨凝出神地望着湖面。

  他理解赵雨凝心中的苦痛,但是滚了滚喉结,节哀的话不想多说,只能将袖中早就写好的家书拿了出来,递到赵雨凝的面前说道。

  “这是我的亲笔信,若是你想回津安的话,可以直接去慕家,他们看见我的书信自会收留你。”

  “若是你想留在上京城,我在上京城还有几间铺子宅院,下午就拿来给你。”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书信,赵雨凝弯了弯毫无血色的唇角,随后将书信给推了回去,示意自己不需要,随后不再去看慕清洺,将视线投放在远处望着远处的林子,轻叹一口气说道。

  “我劝过父亲的,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劳累了,可父亲还是执意来了。”

  在赵鸿俦来了上京之后,赵雨凝和赵鸿俦心中都明白,此生恐怕都没有离开上京城的机会了。

  “我和父亲的性子不一样,他的很多观点我都不同意,你不必因为答应了他什么就来对我多加关照。”

  “人活一世,重要的人很多,但还是得先让自己活得畅快。”

  话音落下,她收敛了一下情绪,转头朝着慕清洺看过去,哪怕赵鸿俦的身子已经被厚土和浮雪给埋了个严严实实,但是自责和懊悔还没从慕清洺的脸上褪下。

  她弯起唇角对着慕清洺笑了笑,轻声安抚道。

  “此事不怪你,我看过父亲的伤口,他是自戕。”

  “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想死之外,我还想不到任何人能杀死他。”

  只要赵鸿俦想,他有百种万种的方式将自己活下来,比如诗词墨宝,而这一点赵鸿俦已经做到了,从今以后在靖国文坛中,赵鸿俦的名讳会流传千古。

  但赵雨凝的安慰落到慕清洺的身上,看不出一点实质性的作用,她也不继续劝,轻垂下眼睫,似是想起了什么。

  她低头犹豫了一瞬,从袖子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慕清洺的身上。

  “这次来上京,我知道不能回去了,便将在津安的医馆卖了出去。”

  “那些铺子宅子我都不要。”

  “听说……你和宫中的大殿下相熟,不知能否帮我说说,让我进宫做个女史。”

  后宫中招收女官对身世和年龄都有严格的要求,赵雨凝的身世自然是够了,但是这些年都待在医馆中不问凡尘,早就过了可以入宫的年纪。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荷包,他知道这些银钱半点不掺假,且是赵雨凝浑身上下全部的银钱。

  但此刻听见赵雨凝口中说出他和池渲的事情来,突然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他想问问赵雨凝这番‘谣言’是从何处听来的,但只是无奈笑了笑,唇角略显苦涩,舍不得出声否认。

  将赵雨凝的荷包推回去之后,轻声说道。

  “这件事情我帮你想办法,但是荷包就不必了。”

  本来他就是欠着赵雨凝的。

  但是赵雨凝却是摇摇头,执意将手中荷包塞到了他的手里,开口道:“你拿了我的荷包,便是一桩生意,收下我还能安心些。”

  看着赵雨凝眼中的坚持,他握着手中塞满银钱甚至有些硌手的荷包,到底是再没有退回去,收了下来。

  等到最后一场雪下尽,彻底步入了初春的季节。

  尽管严寒已经褪去,春晖落了下来,但湖面上厚厚的冰层还未划开,现下是池渲让人强行凿了一个窟窿,随后将晋王的头按在了冰水之中。

  晋王肥硕的身子着实没什么力气,尽管在用尽全力地挣扎了,但依旧不能从禁卫手中挣脱开来,面颊被浸泡在冰水之中似乎彻底失去了知觉,只觉得仿佛有无数细小尖锐的冰针在刺他,穿来麻麻的痛感。

  在原本平静无波澜的湖面上冒出一连串的泡泡,窒息溺水的感觉袭来,晋王放在岸上的手,痛苦地抓着岸边被冻硬的泥土,生生刨出了两个大坑,泥土夹带着还未冒芽的草根,深深嵌进了指缝当中,格外的难受。

  池渲就躺在不远处的躺椅上,任由初春还算不上温暖的光撒在自己的身上,在看见晋王已经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她这才从躺椅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了晋王的面前。

  押着晋王的禁卫在池渲的示意下,立马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放开了晋王。

  晋王抬起头来,水珠从脸上滑落下来,但是他现在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只是在尽可能快速且贪婪地喘息着空气,让近乎停止的心肺再次运作起来。

  而就在这时,他这才看见了一旁的池渲,就这么爬到了池渲的身边,用满是泥土的手死死攥着了池渲的脚腕,带着浓浓哭腔和后悔地乞求道。

  “姑姑,我知错了!我不该和顺王一起陷害您,我真的知错了……”

  “杀害齐王的事情,全是顺王一个人的主意,我想告诉姑姑的,但是顺王那个狗东西他威胁侄儿啊,姑姑,我求求您……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只要您不要我这条命,我什么都给您!”

  说话间,晋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从怀中摸索出自己的兵符来,双手递到池渲的面前,谄媚道:“兵符!我都给你!姑姑!您放了我吧。”

  她垂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兵符,伸出手接了过来,但是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半点变化,看着兵符的眼神依旧一脸的轻视,显然这兵符并不是池渲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她随手将兵符收起来,随后斜睨了晋王一眼,缓缓出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哪儿?”

  刚刚被人从外面带进来的时候,晋王只顾着害怕了,根本就没有注意禁卫将自己带到了哪,此刻听见池渲这么说,他缓缓转头朝着四周看去。

  在看见四周的风景之后,肥硕的身子倒在地上,止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脸色也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低垂下眼睛,目光游移地躲闪掉池渲的视线。

  这里是发现池瑶尸体的那个池塘。

  她蹲下身子看着跌在地上的晋王,嘴角弯起一个不高不低的弧度,这个笑容说不上太过温暖,甚至连眼中的冷意都没有消散半分,但还是让冰冷的面容缓和了一瞬。

  “只要你说出池瑶是怎么死的,我就放你走。”

  闻言,晋王咽了咽口水,抬头朝着池渲看过去,似是在思索池渲话中的真假,但看了看一旁虎视眈眈的禁卫。

  他咬了咬牙,现如今走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轮不到他做什么选择了。

  当即重新跪倒在地上,对着池渲的方向连磕了几个头,满脸悔意地看着池渲说道:“我只是推了她一下,我…没想让她死的……”

  那日池瑶从殊华殿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行走在黑暗之中依旧很是刺眼。

  池瑶脚步轻快,额前覆盖的碎发,也随着她轻快的脚步一跳一跳的。

  此刻在池瑶的脸上还带着对明日的憧憬,但黑暗中并不单单只有池瑶这份单纯无害的喜意,还有那见不得太阳和上不了台面的奸情。

  晋王躲在密林之中,眼前是他父皇的妃子。

  他自小便是好色,母族的势力并不小,加上母妃的过度宠爱,便养成了这一副平庸好色的性子。

  这宫中最不缺貌美身娇的女子,但是他自己殿中的那些宫人侍女晋王早就厌烦了,便将主意打到了父皇后宫的那些妃嫔后面。

  隐蔽的密林中,色令智昏的晋王和待在冷宫的妃子缠绵在一起,两人各取所需,用自己去换取身体的欢愉。

  但就在两人情到浓时,耳边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一切,攀在晋王身子上的妃子,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路过无意间闯进来的池瑶。

  晋王精力一泄,顾不得那浑身赤.裸的妃嫔,用地上散落的衣袍匆匆挡住身子,转身朝着身后看去,便对上了池瑶那满是惊讶和意外的水眸,头上凤冠此刻都被惊到了,停止了摇摆。

  “三妹妹,你听我说!”

  他简单穿上外袍便朝着池瑶追过去,打算解释什么。

  而池瑶此刻明显是被吓到了,在回过神来之后,立马快速跑来,头上凤冠的珠帘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身上鲜红的喜服,也成了暴露池瑶行踪的杀人凶器。

  “瑶儿,瑶儿,你别说出去!”

  他伸手捂住池瑶想要大声呼救的嘴巴,这件事情若是传到父皇的面前,那他就彻底完了,放在池瑶口鼻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似乎想要彻底掠夺池瑶说话的权利。

  随着一声落水声响起,晋王站在桥中央,看着那池塘中久久不能平复下去的水花,瘫软在地上,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而刚刚因为窒息短暂昏迷过去的池瑶,因为突然起来的冷水,再次清醒了过来,在水中拼命地挣扎。

  但这偏僻的宫道平日便很少有人经过,今日除了她便是晋王。

  在将这一切都说出之后,晋王跪在池渲的面前,面上和眼底都是浓浓的愧悔无地,池瑶是他最喜欢的妹妹,白日的时候他还在给池瑶准备新婚的礼物。

  他是真的没想杀死池瑶,可他当时太过害怕了。

  “我真的没想杀死她……”

  池渲站在一旁,无喜无悲,此刻眼神平静到了极点,似乎这也不是她的目的,直到晋王那满脸的懊悔,和那一句‘我真的没想杀死他’送到池渲面前的时候。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

  她当初和慕清洺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不是也这么无辜和懊悔。

  池渲深吸一口气,从晋王身上收回了视线,看着不远处的山林,唇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眼底是浓浓的厌恶。

  到了现在,她已经分不清楚现在厌恶的是晋王还是自己了。

  晋王本以为自己说过这些之后,池渲就会放过自己了。

  可当他满脸希翼地朝着池渲看过去的时候,却见池渲抬腿踹了他一脚,随后伸手抓着晋王的头发,将晋王的口鼻和整张脸整个头颅都浸泡在湖水之中。

  晋王再次开始疯狂挣扎,但是这一次没人会叫停。

  宫人立在不远处,个个垂眸默立,没有发出一点的声音,一时间耳边就只剩下气泡在水面破开的咕噜咕噜声音。

  女子的气力比不上男子,但现在池渲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

  将晋王的头按在水里,直到那肥硕的身子不再抖动,最后变得和这湖水一样冰凉了,她这才放开手。

  先帝的六子三女,到现如今已经只剩下一个了。

  ·

  卢瑜死后,陛下下旨,让慕清洺任职尚书令,并且暂时兼任中书令。

  在最后一丝雪色在天际融化掉的时候,初春的第一天早朝,各色的官袍迈步朝着太和殿而去,慕清洺垂眸立在百官之首,池烬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步坐上龙椅。

  众人跪倒在地对着池烬行礼。

  站在慕清洺身后的依旧是朝上百官,但已经不是去年那些朝臣了,今年百官中多了许许多多青涩稚嫩的面孔,他们或许会成为下一个卢瑜,也或许会成为下一个赵鸿俦。

  但是这些都跟慕清洺没有关系了。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池渲。

  在一声‘平身’后重新站起身来,冷眸看向面前不远处属于池渲的位置上,现如今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熟悉的身影。

  宫中传来消息,大殿下这段时间都不会临朝了。

  他垂下长睫,将所有的情绪收进眸底。

  瀚书阁的氛围似乎变了,没有了那幽幽的冷香,只剩下满室的书卷气,或者说这才是瀚书阁本来的样子,少了心浮气躁和心猿意马。

  和去年相比今年池烬已经安稳了不少,端端正正地把着书本,随着慕清洺一同钻进了书本中,往往都是半日都回不过神来,将自己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了书本上。

  反倒是慕清洺还时不时抬头,有些走神地透过镂空的书柜朝着外面中的空塌上看去,池渲已经很久没来瀚书阁了。

  不去上早朝,不回公主府,不给他半点见她的机会。

  那个位置距离慕清洺太近了,她不愿见慕清洺,不愿再去想前朝的事情。

  现下池渲无虑无思地窝在软塌上,睡在树荫下,暖融融的光芒透过枝叶的缝隙撒在她的身上,她没有躺在软塌上,而是半趴在软塌上,手中捏着欲掉不掉的团扇。

  白皙清媚的脸颊在树影下如同初生的婴儿般纯洁软嫩,唇角恢复了平日的血色,眉头舒展开来,不问风雨不察雷电,迟钝安然地享受着自己的午睡,

  整整一个春天她都没有踏出殊华殿,过了一个清清静静又孤寂的春日。

  但是对池渲和慕清洺两个人来说,他们的人生中从此缺了这一个春天。

  ·

  在瀚书阁任职半年之后,即墨卿便被升职到了中书省,任职中书舍人,现如今身上青绿色的官袍,已经换成了朱红色的官袍。

  没什么比朱红色更要适合即墨卿了。

  朱红色穿在即墨卿的身上,时间仿佛也定格在了即墨卿的身上,将那点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好好保管起来,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刚刚及第的状元郎。

  即墨卿率先抬步出了太和殿,他的步伐比起同僚似是要大上一些,每一次走动,都能从侧面透过开合的官袍看见贴身的黑色袴腿。

  但官帽又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连帽翅都未晃动一下,一时间说不出即墨卿的仪态是好还是不好来。

  容廷和即墨静已经在上元节的时候完婚了,容廷也升职成了大理寺正,过了这么一个冬天,他们多多少少发生了改变,唯独张玉庭依旧留在了翰林院。

  下了早朝之后,即墨卿并未直接离开,而是抬步转身去了后宫。

  不少官员驻足在太和殿前,看着即墨卿离开的身影满是羡慕。

  谁不知道即墨卿的夫人和大殿下是闺中密友,这几日即墨卿在太和殿上早朝,容窈就在殊华殿陪着池渲。

  林叙之同样立在太和殿前看着即墨卿的背影,只不过他的眼神要比别人的隐晦和含蓄不少。

  “下辈子努努力,娶了个好娘子,也能跟小公爷一样平步青云。”

  即墨卿不过在翰林院待了半年的时间,就被升成了中书舍人,若说和池渲没有点关系,旁人是不会相信的,而经常被池渲召进后宫的容窈就彻底证实了这一点。

  林叙之从即墨卿身上收回视线,随后垂下眼睫,收起了所有的思绪。

  不管是春夏秋冬,殊华殿内的青竹总是不败的。

  眼下殊华殿的竹林当中,芙蓉色的衣角和月白色的衣角靠在一起,和刚刚和即墨卿成婚时候的素净打扮不同,眼下容窈已经敢往发髻上戴巴掌大的鲜花了,不说比起在教坊司满头珠翠的时候要收敛了不少。

  旁人戴起来会略显俗气的鲜花,挂在容窈的脸上,只会衬得人比花娇,如远山芙蓉一般,可远观不可亵玩。

  似乎是过了这个年之后,池渲戒了青色,转而痴迷上了月白色,本就缥缈浅淡的颜色增添在池渲的身上更加深了距离感,显得清冷不可攀。

  现下,容窈和池渲两人坐在殿外,借着外头上好的阳光,低头在绣棚上绣着什么,只不过一直在绣的只有容窈一个人罢了,池渲绣上几针便放弃了。

  她拿起自己的绣棚抬头放在阳光下,看了眼自己紧密不分的针脚之后,颇为嫌弃地放在了石桌上,摇摇头便放弃了。

  转而躺在软塌之上,闭着眼睛懒洋洋说道。

  “我总是比不得你手巧。”

  还是睡觉适合她。

  思至此,她便朝着内侧翻了个身背对着容窈,容窈手上的花样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她抬头看着池渲的背影,娇容带上了笑意。

  说着要给她绣个福袋的是池渲,现如今绣了几针就不再动的也是池渲。

  想着过几日就是红鸾节了,容窈低头手上的动作也忍不住加快了一些,她想给池渲还有容廷他们一人绣一个福袋。

  容窈立在阳光下绣花,池渲便躲在树荫下睡觉。

  现如今卢瑜已经死了,前朝的事情逐渐稳定了下来,也用不着她了,所以池渲最近一直都待在殊华殿中懒得出去。

  但是时间久了,忍不住有些无聊。

  她睁开睡眼惺忪的清眸,转头看着一旁正在低头认真绣花的容窈,突然开口道。

  “红鸾节那天我们去红叶寺祈福吧。”

  闻言,容窈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朝着池渲看过去,犹豫了一下便点点头答应了,被这么一耽搁手上的花样还差几针才能绣好。

  可还不等她低头继续,即墨卿便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身上朱红色的袍子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他在池渲不远处站定,随后弯腰先给池渲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道。

  “臣见过殿下。”

  池渲点头应了一声。

  容窈放下手中的绣棚,知道即墨卿是来接自己回去了,跟池渲说了两句话之后便跟着即墨卿一起离开了。

  躺在软榻上的池渲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两人并肩而行,即墨卿低头似是在和容窈说什么,惹得容窈放在嘴上遮笑的团扇就一直没有放下来。

  她从两人的背影上收回视线来,重新躺在了软塌上,随手将容窈放在一旁的绣品拿了起来,放在面前细细看了起来,只差几针了,明日就能缝好了。

  是平安扣的样式,容窈特地给她缝的。

  就在她看着绣棚出神的时候,计酒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立在池渲的身后,将自己跑远的神识收了回来,视线落在面前的花样上,却是对着计酒说道。

  “可有盛长风的下落了?”

  声音和平时无异,但就是让人感觉在煦暖春日里感到一丝渗人的冰寒。

  马上就要到红鸾节,是个祈福祝愿的日子,还未寻得心上人便祈求来年成双,家中有病患的便祈求病痛消散,有长辈的便祈求家人康健。

  现如今街道上满是贩卖福袋的商贩,方禹也出去买了几个挂在了房门上,求一个辟邪吉祥的好寓意。

  原本慕清洺一人住在府上,日子过得简单又冷清。

  直到方禹来了之后,嫌府上没有人味,特地买了几株青竹种在院中,还在池中放了几尾鱼,现在绕过回廊走出月门的时候,眼神便会瞥见一旁在清澈池水中涌动的鱼,让人看上一眼便觉得放松身心。

  但是慕清洺此刻却欢快不起来半丝,从府外回来的时候,方禹正在喂鱼,此刻见慕清洺回来,忙抬头唤了一句:“慕学长。”

  他轻轻点头便算是回应了,绕过方禹便朝着书房而去,但却听见方禹在身后叮嘱道:“红鸾节那天学长的马车不要去御马道了,那日殿下出宫去红叶寺,定会围个水泄不通的。”

  说话间,他又朝着水面撒了一把鱼食。

  每到红鸾节的时候,寻常百姓也会去红叶寺祈福,但是现如今池渲去了,他们就得再寻一个时间,避过池渲去了。

  闻言,慕清洺的步伐一顿,他停在原地,抬头朝着墙头上从公主府那边攀过来的藤蔓看去。

  池渲已经许久没有回公主府了,久到这被冰雪冻实的地面化开,让埋在土壤深处的种子冒出来,枯死的藤蔓再次抽枝发芽。

  ·

  眼下天色还未大亮,殿内的烛火还未完全褪去,纤细的柔荑从月白色的袖子中伸出来,她伸手仔细将衣服穿戴整齐,随手挽了发髻戴了几个发饰。

  眉若远山,朱唇不点而赤,轻轻上挑的眼尾和那眸中的冰冷,让人就算是跟池渲平视,依旧带着睥睨的神态,眉黛朱唇,除此之外在池渲的身上找不到一点艳色,让人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放在那张清媚的脸上。

  自从过年之后,殊华殿中除了那竹林之外,便再也寻不到半点青色了。

  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青色,眼下割舍起来也还算干脆。

  她和容窈约定好了时辰一同去红叶寺,不敢耽搁时间,池渲一大早便从床榻上起来,简单梳洗整齐之后,便抬步出了殊华殿,她出去的时候外头的天色才刚刚微微放亮,还没有彻底撕裂那混沌的灰蒙天气。

  她起这么早不过是为了避开上早朝的百官,却没有避开前来请安的池烬。

  池烬看着眼下穿戴整齐的池渲忍不住出声询问道:“姑奶奶这是要去哪?”

  她抬眸看着面前已经沉稳不少的池烬,似是想起了什么,心神一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池烬快要摆脱婴儿肥消瘦起来的脸颊,轻声道。

  “去红叶寺,给陛下祈福。”

  她此次去红叶寺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祈福,更不要说是给池烬祈福了,但是好听的话谁都喜欢听,果不其然池烬脸上露出一个受用笑容,抬头看着她说道。

  “朕在宫中给姑奶奶祈福。”

  她没再说话,抬步上了出宫的轿撵。

  盛长风这个人狡猾,在看见卢瑜倒台之后,便急忙收拾行李逃走了,那罪书下到盛长风家里的时候已经是空无一人了,但盛长风并未离开上京,反而在齐国公府徘徊,还不打算放过容窈,伺机等待容窈落单的机会。

  但是这几日容窈日日都去宫中陪着池渲,每天出两趟门还一直都有即墨卿陪在身侧,盛长风根本就寻不到机会。

  但直到最近,他听说了容窈和池渲要去红叶寺上香祈福的消息。

  有些的狼狈的身形低垂下头,眼底划过一丝阴狠。

  等到齐国公府和宫中的轿撵马车停在红叶寺前的时候,盘踞在山间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枝叶上的露珠还泛着晶莹,寺庙隐在林间云雾之中,恍惚间让人以为此地已经不是俗世了。

  红叶寺在上京城不远处,和安山寺也就隔着几座山的距离,因着池渲要来红叶寺的关系,所以提前腾出了佛堂。

  说是一同来红叶寺祈福,但是现下佛堂之中只有容窈一个人,即墨卿和池渲都借故离开了,对着满寺庙的神佛瞧不出半点尊敬来。

  只有容窈一人跪在蒲团之上,闭上眸子,双手合十,虔诚地为自己现在所能想到的所有人祈福,佛堂内香火萦绕在一起,模糊了那张娇媚却纯澈的脸。

  在祈福完毕之后,她抬眸看着居高临下望着她的神像,那一瞬间仿佛她是个认真惭愧的罪人。

  现在佛堂内只剩下容窈一个人,除了线香在萦绕在外,便是远处山间不时传来的撞钟声,和不远处传来的诵经声,声音不大且不显嘈杂,让人听见反而觉得心底宁静。

  但就在此时,有脚步声突然踏碎了这一室的静谧祥和。

  “容窈。”

  在盛长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的时候,刚刚在容窈面上浮现的浅浅笑容顿时就褪了下来,她转头看向盛长风,惊恐的小脸瞬间苍白如纸。

  她只知道盛长风逃了,本以为对方离开了上京城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盛长风。

  今日挂在头上的步摇,此刻随着因为害怕而发颤的身子轻轻摇晃起来。

  盛长风站在佛堂门口,这段时间他日日躲藏,身上原本干净的锦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还被荆棘给勾出了窟窿,往日斯文儒雅面容上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

  是被一群嚣张跋扈的叫花子嫌弃盛长风占了他们的地盘干的,眼下看着独身一人柔弱不安的容窈,这段时间的憋屈和愤恨似乎找到了发泄的点。

  他朝着佛堂内的容窈走过去,布满青紫色伤痕的脸上勾起一个颇为扭曲的笑容。

  他就算是死,也要带着容窈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