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色彻底暗下去之后, 整个天地间剩下了大片的夜色和雪色,和夹杂在其中的薄薄一层人间灯火色,微弱地强调着自己的存在感。

  从登基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虽说年岁还没有长, 但现如今的池烬已经沉稳了许久。

  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发冠上的明珠不会随着走动胡乱晃动了, 矜持不苟, 行走的仪态已经隐隐有了慕清洺的模样,玉姿月容的小脸上写满了乖顺懂事。

  他踱步来到殊华殿前,想赶在子时之前再见一面池渲。

  但此刻殿门大开,内外灯火通明, 却独独不见池渲,守在殿外的宫女弯腰对着池烬说道:“大殿下去参加宫宴了, 现下不在殿内,陛下明日再过来吧。”

  闻言, 池烬微微皱眉, 朝着殿内看了一眼再确定没有池渲的身影之后,这才收回视线, 对着回话的宫女彬彬有礼道:“麻烦这位姑姑, 等姑奶奶回来之后转告给姑奶奶一句,烬儿祝她来年康健无忧。”

  “朕明日再过来。”

  见此, 那宫人忙弯腰回了一礼,点头道。

  “奴婢会转告给大殿下的。”

  嘱咐完这些之后,池烬这才转身抬步离开。

  每逢新年,挂在门外的灯笼都要披上一层喜庆的红衣,现下灯笼散发出来的红色光晕撒在雪地上, 镀上了一层温融融的人间色。

  他们虽说在深宫内, 但是还能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的热闹鞭炮声, 还有在寂静山河间突然炸裂开的烟花。

  而就在一片其乐融融之中,突然响起的酒杯碎裂声将一切的祥和静谧都给打碎了,晋王将手中酒杯摔在地上,因为气急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池渲不满地说道。

  “兵权是父皇给我们的!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得让我们将兵权交出来。”

  今日的宴会说是宫宴,但到场的也不过四个人。

  除却池渲还有安王齐王顺王,先帝六个儿子,现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三个了,说是宫宴更像是家宴,且还是子孙凋零的家宴。

  池渲坐在高位上,哪怕是大年之日,依旧不改一身不近人情的冷淡青色,宴会设立在室外,但在别人脸前影响视线的白色雾气,在池渲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似乎她呼出来的气息都是不带温度的。

  青衣墨发,素手雪肌,此刻清眸带着不似人间的冷意,将视线落到了第一个发出不满的晋王身上。

  晋王今年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但整个人体态肥硕,瞧着是个平庸无能的,原本一张还能算过眼的脸,此刻也被那满脸的肥腻撑得让人无法看了。

  对于晋王的不满,池渲一脸不以为意,站起身来看着晋王道:“晋王也知那是先帝给你们的兵权,从不是你们的私有物,那是我大靖的兵权。”

  “现如今边境北疆来犯,那五万的兵权你们留着有什么用?不如交上来,让陛下选个能将抵御外敌。”

  说到这里,她语气顿了顿,随后眼神危险地转头朝着三人看去,视线在三人脸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到了晋王的身上。

  “晋王拒不上交兵权,难不成是打算……意图谋反?”

  在最后一个字慢悠悠落下的时候,在场一片寂静,就连不远处的鞭炮声似乎也默默消了音,气氛仿佛被凝固住,就连满地的茶杯碎片都不敢发出半点的响动。

  她观察着面前三人的脸色,但除了晋王立马出声否认之外,其余两人神情如常,她微微后仰身子,清眸下意识眯起打量着顺王和齐王。

  齐王和太子同岁,都是一个病秧子,走上两步便要喘上三喘,幼时就算在宫里的时候,也时常待在自己宫殿内,极少外出。

  眼前的三个人齐王对于池渲来说是最陌生的。

  顺王和太子一母同胞,平日性子沉稳低调,是个不太爱出头的。

  晋王的性子显然没有两个人沉稳,在池渲一句意图谋反落下的时候,当下就蹦了起来反驳道:“你这是诬蔑!!”

  她收回放在几人身上的打量视线,落了一句。

  “既然没有,那晋王就把兵权交上来吧。”

  话锋一转,池渲转头看着晋王,那眼中的冰冷将他给吓了一跳,不像是在看活物的眼神,似乎他现在已经死了,肥硕的身子抖了抖,随后往后倒退了几步,依旧不服气地说道。

  “凭…凭什么!本王若是不给呢。”

  她轻轻点头,表情淡然,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之后,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慵懒地翘起腿,单手托腮地看着晋王慢悠悠道。

  “那本宫只能抢了。”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披甲带刃的兵马闯进来,顿时将这个有些空旷的宴会变得拥挤了起来。

  为首的是沈不骄,站在池渲的身侧,这几月沈不骄奉了池渲的命令,在上京城不远的地方练兵,身上穿着铠甲,气质和几月前那个抱着牌位进京的苦命女子已经大相径庭了,现在更像一柄已经磨尖了寒刃,盼着见血的快刀。

  那些兵马闯进来的瞬间,刀刃就到了晋王的面前,他被吓了一跳,躲闪不及便直接坐到了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刃紧张地咽口水。

  她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晋王,随口对着身侧的沈不骄吩咐道。

  “不骄,能杀几个就杀几个,杀了他们兵权都是你的。”

  语气轻快,甚至还带着着急离开的不耐烦,似乎还有什么比眼前这三条人命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

  为将者最渴望的东西莫过于兵马粮草了,几乎在池渲话音落下的瞬间,沈不骄那如同寒星的眸子就腾升起了杀意,现如今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亲王,而是一个个的兵权。

  瞧着那刀刃朝着自己逼近,晋王慌张地朝着顺王和齐王看过去,说道:“五弟,二哥,你们倒是说句话啊!我们不能任由被这个女人给欺负了去吧!”

  话音落下,那一直没有反应的齐王突然站起身来,眉目间可窥见霞姿月韵,只是身子骨不好,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脸色苍白,整个人如同个脆弱的美人灯一样,一捅就破了。

  齐王踱步走到池渲的面前,弯腰道。

  “兵符从九曲送来需要时间,望大殿下容本王点时间,等到兵符一到本王便双手奉上。”

  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幅话之后,齐王又是一阵咳嗦,将脸色憋得通红,似乎是要将肺脏咳出来一样。

  接下来抬步走过来的就是顺王,走到池渲的面前,态度冷硬,不卑不亢道:“兵符就在驿馆内,明日进宫给你。”

  所有人都表完态之后,宴会上就只剩了晋王一个人,见池渲的视线又落到了自己的身上,晋王也连忙从一圈用刀尖对准他的兵马中伸出双手来,大声喊道。

  “我给,我给!”

  池渲给了沈不骄一个眼神,围着几人的兵马都散开,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抬步走到三人的面前,轻声道:“本宫亲自送三位出宫。”

  “几位应该清楚现在是在上京城,不是在你们的封地。”

  “本宫可以等你们,但希望三位不耍花样,要不然惹急了本宫是会杀人的。”

  一边说着威胁的话,她一边带着身后的三人朝着宫门走去,但是还未走出后宫,晋王突然顿住了脚步,她转头朝着晋王看去,哪怕此刻夜色黑暗,她依旧能看清楚晋王那不自然的脸色。

  瞧着池渲朝着自己看了过来,晋王忙低下头说道:“这条道距离宫门有些远,我们换一条路吧。”

  闻言,池渲心中起疑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带着几人换了一条道路出门,等站在宫门处目送三人离开之后,池渲转头看着那条被晋王拒绝的道路,清眸微微思索,对着身侧的计酒问道。

  “那条道都会经过哪?”

  计酒微微皱眉,随后将经过这条路的所有地点都说了出来,在说到落雨池的时候,计酒突然顿了下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池渲的眼中同时划过一丝了然,唇角掀起一抹冷笑。

  落雨池,池瑶死的地方。

  ·

  跟赵鸿俦说的是还要回慕风远的府上,但是慕清洺离开了赵府便到了西宫门处等着池渲了,身姿立在冰寒幽暗之间,不折不弯,有琨玉秋霜之态。

  西宫门是宫中宫女出宫和运送尸体的宫门,平日里没人经过。

  眼下从宫门中走出一道纤细的青影,快速朝着慕清洺走来。

  她刚刚走出宫门,便看见慕清洺矗立在不远处,手上提着个灯笼,怀里抱着御寒的斗篷和火炉,让她不至于在黑暗中寻不到人。

  清俊独绝的脸被朦胧的灯光,照耀出缠绵的情意,她抬步朝着慕清洺跑过去,在走到跟前的瞬间,那抱在怀里的斗篷和手炉就都堆到了她的身上。

  这斗篷是慕清洺的,披在她的身上有些长了,只得在雪地上逶迤着,知道池渲穿得单薄,所以这些东西都是慕清洺给池渲准备的。

  他低头细心地池渲系好斗篷上的带子,直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自己落在赵府的那件斗篷,指尖被冻得微微泛红,却依旧不知冷地给池渲打理衣服。

  她伸手抓住慕清洺冰凉的指尖,将自己刚刚在手炉中焐热的手掌熟练地塞到了慕清洺的手心里,将自己身上的暖意一点点渡过去。

  “等久了吧?”

  慕清洺淡笑轻轻摇头,就在此时有莹莹寒酥自空中落下,落在二人的发梢头顶,将两人的发丝给染白了,似是松针上的雾凇。

  明明是严寒冬日,但在两人眉眼间已经萌生了浓浓的春意。

  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享受着此刻的平静,耳边除了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之外,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人间喧嚣声,两人被包裹其中,似乎也是这天地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份。

  白日里遮掩够了,现如今他们谁都没有戴上兜帽,就这么捧着那一盏灯笼带来的微弱光晕,毫不加掩饰地朝着夜色中走去。

  让夜色一点点吞掉他们并肩而行,十指相扣的身影。

  而夜色寒月则需要为他们保密。

  站在巷子口的赵雨凝瞧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她眼中是有艳羡的。

  心知自己手中的斗篷慕清洺是不需要了,她也就不再心急,转身缓缓朝着赵府而去。

  寒酥飘飘然从天上落下,覆盖在地面上,眼下所有的热闹和欢喜都闷在了家里,街道上没有行人,赵雨凝一人行走在其中,明明赵府就在前面了,可她还是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之前在津安的时候,她忙着医馆的事情从来都没这么觉得过,眼下还是她第一次觉得单寂,似是在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抬步慢悠悠地朝着赵府而去,就在此时,身旁的酒馆内突然传来一阵的惊呼,赵雨凝当下皱眉朝着酒馆中看去,但是众人围在前面,让她根本就窥不见中心处有什么。

  等她抬步走进去之后,这才发现有人面色惨白地倒在了地上。

  张玉庭今日同官场上的同僚出来一同喝酒,却不知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身子一阵难受,然后就倒在了地上,恍惚间他闻到了阵阵药草味,抬头看去便对上了一张关忧温柔的水眸。

  她伸手在张玉庭身上探了探,便知道张玉庭这是吃了不对劲的东西,连忙对着一旁的人说道:“麻烦你们帮我把他搀扶到楼上去,寻个地方躺下,我需要给他施针!”

  将随身的银针拿出来,赵雨凝伸手将张玉庭的衣袍扒下来,露出穴位熟练地施针,认真专心,额头都覆上了一层薄汗。

  然而此刻正在忙着救人的赵雨凝并不知晓,在她刚刚离开赵府的时候,赵鸿俦的身子就倒了下去,摔在了被严冬冻得寒硬青石砖上,半晌都没有反应。

  “老师!”

  方禹惊呼一声,连忙将赵鸿俦从地上搀扶起来送到屋内躺下,便连忙去熬药去了。

  等到赵鸿俦再次醒来,已经过了子时,院中摆放的饭菜无一人动,现如今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片,再也不能吃了。

  赵鸿俦的病情突然恶化,方禹去熬药的时候都是哭着熬得,现在眼眶红肿地将盛满汤药的汤匙递到了赵鸿俦的嘴边,但是赵鸿俦却摇摇头道,脸色此刻极为难看地说道。

  “我时日无多,喝这些也无用了。”

  随后吃力地转头看着院外的赵雨凝离开的方向,见赵雨凝久久不回来,浑浊的眸子中有不舍也有欣慰。

  “在此之前…我只想看着凝儿能找个托付终生的人,也就能安心瞑目了。”

  作者有话说:

  晋王:她诽谤我哇!她诽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