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行宫无人来, 平日也只有几个负责打扫的宫人。

  此次出宫她和池烬都没有带太多的宫人,所以现在宫殿内除了躺在软塌上的池渲,和站在殿外的慕清洺外,竟是看不见第二个人。

  池渲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打扮, 躺在软塌上, 鬓角的发丝微微凌乱, 刚从睡梦中醒来,虽说语气还带着朦胧睡意的软语,却也是不容置喙地命令般。

  一直等慕清洺走到面前,她这才往里面撤了撤身子, 给慕清洺让出了空位来。

  他低头瞧着软塌上的池渲,人是让开了, 只是散开的裙摆和青丝着实不听话,他要是躺下, 势必是要压住的。

  见他没有动作, 池渲再次拍了拍空位,出声催促, 只是此次语气冷了不少:“大人打算抗令不遵?”

  此言一出, 他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顺从地躺下去, 只是仔细小心了些,唯恐压到对方的头发。

  慕清洺躺下之后,对她而言没什么影响,就是外头的泄进来的微光被人挡住了,但藏在幽暗中, 更让人觉得安心。

  午后静谧, 再加上此刻的困顿, 往日的清眸现在慵懒地眯起,对着慕清洺道。

  “还要多谢大人上次的药膏,伤疤已经淡了许多。”

  说话间,她将右手伸出来,任由那顺滑的布料从自己的手腕处滑到了手肘处,将那小臂上的伤疤都显露了出来。

  这疤想要彻底祛除是不可能的,但不知道慕清洺上次给她用的是什么药,这跟了她许久的伤疤竟然真的淡了许久。

  她盯着那满臂的伤疤,眼中并无嫌恶,仿佛在欣赏什么绝佳孤品一样。

  只是让慕清洺看了一眼,她便垂下了手臂,声音听不出喜怒道:“此次多谢大人,只是下次不必了。”

  她从未想过要将这一身的伤疤给祛除。

  慕清洺躺在一侧并未说话,瞧着那满臂的伤疤,听着池渲那无所谓的语气,长睫一垂再垂恨不得戳瞎了眼睛才好。

  等到池渲的声音消下去,殿内又重新恢复了静谧,但静谧维持不了多久,她转头看着身侧的慕清洺,望着对方俊朗的侧脸,突然开口。

  “大人博学多才,可会解梦?”

  “本宫近日被一噩梦困扰许久,大人能否开解一二?”

  闻言,慕清洺微微蹙眉,下意识想要询问池渲是什么梦,但才刚刚张嘴,就被池渲用一根手指封住了嘴巴。

  她抵住慕清洺的嘴巴做噤声状,随后凑到慕清洺的耳边道:“大人轻点,陛下在内殿睡觉,若是吵醒了他就不好了。”

  此刻池渲声音极小,褪去了往日的冷冽,带着耳语的亲昵。随着声音一同送来的是,清浅微热的气息,窝在耳廓里打转,将耳尖到耳垂都给染红了。

  她示意慕清洺侧过身来,两人面对面望着对方,这般便是再小的声音也能清晰地让对方听见,这才看着慕清洺说道。

  “本宫梦见你我二人大婚,好不热闹。”

  闻言,慕清洺清浅的瞳孔猛地颤了一下,喉结微动,看着近在咫尺的池渲,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轻颤。

  “然后呢?”

  “然后……”

  她放慢了语调,故意顿了顿,这才说道。

  “然后自是琴瑟和鸣,儿女绕膝。”

  “大人能解否?”

  两人现在距离极近,说话时候的气息都拂到对方脸上,她等着慕清洺的回答,不错过对方任何的情绪。

  就见冷眸在短暂的颤动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摇摇头声音极轻地说。

  “不过就是一个无端的梦,算不上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这才点头附和道。

  “是本宫多想了,本宫和大人怎么可能琴瑟和鸣,儿女绕膝。”

  慕清洺垂下长睫,将那点落寞和钝痛都藏起来,面色如常,他本以为这个话题结束了,却见池渲突然又凑了过来,将两人的距离拉到近得不能再近了,这才停下来。

  她望着慕清洺的眼睛,勾起唇角,低声道。

  “但此事也并非不可能。”

  “大人知道你我琴瑟和鸣的前提是什么吗?”

  慕清洺抬头看着她,没有回答,但是那一句‘为什么’已经刻在眸子里望着她了。

  “做梦。”

  她率先闭上眼睛,随后伸手捂住慕清洺的眼睛。

  “难得静谧,不可辜负,睡觉吧。”

  偌大的宫殿内只有一盏香炉中有袅袅青烟在往上方缓缓游动着,软塌上青色的袍子和白色衣角交缠在一起,青丝也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

  两人面对面而睡,只剩下轻浅平缓的呼吸声。

  然而,原本熟睡的池渲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拢在清眸上的朦胧睡意,瞬间便消散了,再无半点困顿之貌。

  确定慕清洺已经熟睡,她这才在软塌上起身,小心翼翼地迈过对方的身子,穿上鞋袜便往外面走去。

  这一切都悄无声息,不过片刻的功夫,除了软塌上少了一个人之外,其余一切都没有变化,就连那从香炉中升起的丝丝缕缕的青烟,都在按照原本的轨迹游动着。

  这安神香虽然对她没用,但是对慕清洺和池烬还是很管用的。

  将身后的殿门都合起来之后,她便看向守在一旁的计酒吩咐道:“走吧。”

  担心吵醒宫殿中的人,计酒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跟在池渲的身后,往行宫外走去。

  不过就是个午睡的功夫,那炽热的日头已经落下,乌云层层,降下淅淅沥沥的小雨,等马车停在枫林城的时候,计酒忙撑开油纸伞,为池渲挡去头顶的雨滴。

  落霞山下,便是枫林县。

  此处的知县,与慕清洺同年进士及第,乃是当时的探花郎。

  差一点便迎娶了先帝的三公主。

  她跟着计酒到了府衙,自己一人执伞站在外面,让计酒进去。

  过了半晌之后,府衙大门这才打开,随着计酒一同走出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布衣加身的俊美男子。

  虽说穿着干净利落,但就是给人一种颓废的感觉,在这个人身上瞧不出半点的希望。

  池渲背对着他们,手执油纸伞站在细雨中,裙摆被溅起的雨滴给打湿了,露出一种浅浅的天青色,像是幅着墨极淡却又格外飘逸的山水画。

  林叙之只看了一眼,便忙垂下头,恭恭敬敬道。

  “枫林县知县林叙之见过大殿下。”

  闻言,池渲这才转身朝着林叙之看过去,满头墨发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并无半点饰品装饰,但就在转头抬眼的瞬间,天地万物都沦为了她的陪衬。

  “林大人。”

  她开口,声音带着上位者独有的气势。

  林叙之忙伸手,示意池渲进来说话。

  她跟着林叙之的脚步进了县衙,随着身后的大门关起,抬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县衙,院内一处假山池景都看不见。

  虽说该有的都有,却也处处透着贫俭。

  当年的探花郎,还差点成为驸马爷,现如今却落得个这么下场。

  林叙之为官清廉,当知县这几年朝上发下来的俸禄全都补贴给百姓了,所以府上也没有个下人,等到了正堂之后,只能自己亲自去给池渲泡茶。

  等到林叙之端着泡好的茶回来之后,她并未伸手接过。

  她这次来不是来找林叙之喝茶的。

  林叙之当年被陛下赐婚,将最宠爱的三公主池瑶赐婚给他,两人郎有情妾有意,但在新婚前夕,三公主不慎坠湖而亡,林叙之落得个克妻的名声。

  本该入朝堂,做驸马。

  最后却主动请求调来这贫穷地方做一个小小知县。

  林叙之为官四年,公正廉明,接济百姓,没有攒下半点银钱,所以就算名声极好,因为没有钱打点上面,也只能窝在这里继续当知县。

  但她今日看见林叙之之后,觉得林叙之并不是因为没钱才无法上进,而是自己就不想上进。

  她低眸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弯腰递茶的林叙之,并未伸手接过,而是开口:“林大人这四年并未娶妻?”

  林叙之端茶的手轻轻一抖,差点将面前的茶杯给抖掉,他低声道:“下官命硬克妻,不敢耽搁旁人,故不曾娶妻。”

  她轻轻点头,伸手将面前的茶杯给接了过来,掀开盖子,浅啜了一口说道。

  “或许当年三公主并非意外坠湖而亡呢?”

  此言一出,林叙之的脸色一白,猛地抬头看着她,因为太过迫切,以至于忘了尊卑,开口追问道。

  “殿下知道什么?”

  ·

  自府衙中出来之后,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很多,但还有毛毛的细雨落下,计酒撑着油纸伞挡在她的头顶,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衙,抬步朝着马车处走去。

  在油纸伞在面前撑开的瞬间,她抬眸往前望去,见前方不远的拐角处闪过一片衣角。

  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在意,继续抬步朝着马车而去,估算着等她回到骊山行宫的时候,慕清洺和池烬差不多就醒了。

  然而她还是高估了那安神香的效果,等下了马车到了宫殿面前的时候,慕清洺已经醒了,坐在桌案前低头画着殿外的几株青竹。

  短暂的怔愣之后,她将手中的油纸伞放在一旁,抬步朝着慕清洺走过去,走到了慕清洺的身侧,垂眸看了一眼对方的画,就开口说道。

  “大人怎么醒的这么早?”

  慕清洺抿了抿唇角,并未回话。

  她从画上收回视线来,随后低头看着慕清洺的衣摆,那处被雨水打湿了,颜色比上半部分的要稍稍加深一些,清眸转动,她再次抬头朝着慕清洺看过去。

  “大人出门了?”

  慕清洺执笔补着画上竹竿处的叶子,脸色有些苍白,右手握拳放在嘴上,轻咳了两下,这才回答她的问题:“并未出去。”

  肩膀上的箭伤是慕清洺自己处理的,本就处理的不仔细,今日在软塌上睡觉时,又压住了受伤的肩头,现如今血色已经透过了衣衫。

  但是此刻慕清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画上,并不在此。

  她瞧着被血色晕透的肩膀,并未拆穿,只是点点头。

  “大人先画吧,本宫就不打扰大人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不再去看慕清洺的脸色抬步朝着殿外走去,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对着计酒嘱咐:“让人熬一碗伤寒药送来。”

  自出屋檐之后,计酒便一直给池渲撑伞,没有让那雨点溅到池渲身上一点,眼下这碗伤寒汤定不是给池渲喝的。

  计酒看了一眼殿内的慕清洺,这才勉强点头答应。

  落霞山风景旖旎,哪怕现在还不是秋季,远处的雨雾盘踞在树林间,给浓郁的葱郁色笼上了一层朦胧,依旧美不胜收。

  只看上一眼,便让人心旷神怡,她站在殿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计酒问道:“陛下呢?”

  “问过宫人了,还没醒呢。”

  ·

  晚上的膳食是送到殿内的,但是慕清洺并未用。

  此刻一人缩在软塌上缩成了一团,脸色苍白,唇角却赤红如血,伤口还未愈合便去淋雨,现如今引起了风寒发热也是理所应当。

  除了额头滚烫之外,四肢都是冰凉的。

  此刻就算把软塌上所有的被褥毯子盖在身上,也察觉不到半点的温热,原本清明的眸子现如今因为发热变得混沌一片。

  随着吱呀的声响,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池渲端着刚刚熬好的伤寒药走了进来。

  她是敲了门的,只不过慕清洺没有回应,便自己走了进来。

  屋内并没有点灯,但今夜月明如水,从窗口中泄进来的几缕银光,便足够她用了,找到慕清洺的所在。

  她提起裙摆坐在软塌旁,看着慕清洺现如今这幅高烧不退,意识不清的病弱样子。

  “大人下次该记得,不该乱跟踪人,也不该受着外伤去淋雨。”她轻声说着,并未得到慕清洺的回应,现如今的慕清洺能不能听进去都是一个问题。

  她拿起汤匙舀了勺汤药之后,便朝着慕清洺的唇边喂去,但是对方紧抿着唇角,任由那汤药淌了一脖子,也不打算张嘴,是打定主意不喝她送去她的汤药了。

  她还未如此伺候过人。

  刚刚拢起的那点耐心,在慕清洺的拒绝下,消失地一干二净了,她将手中汤匙重新丢进了碗里,随后将汤碗重重放在一旁,转头看着慕清洺,眯起冷眸威胁道。

  “大人是想死吗?”

  话音刚刚落下,原本毫无反应的慕清洺突然支起上半身,唇角快速地落到她的颊上,刚刚在放汤碗的时候太过用力,有一滴汤药迸溅到了脸上。

  此刻慕清洺仔仔细细地将那点水珠给吮吸干净了。

  因为发高热的缘故,慕清洺的唇角炙热,只一个轻轻的触碰,便灼红了脸颊,她抬头看着面前的慕清洺,低头寻到那抹炙热的柔软,贴了上去。

  将那汤碗放在一旁,她俯下身子凑到慕清洺的耳边道。

  “发一场汗就好了。”

  随后微微抬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身下的慕清洺,轻声蛊惑道:“大人知道琴瑟和鸣儿女绕膝的前提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慕清洺白日清醒的时候回答不上来,现如今便更加回答不上来了。

  她俯身凑近了慕清洺,看着颜色渐重的唇角,轻声道:“是洞房花烛。”

  素指缓缓插入修长的指缝间,最后十指相扣。

  寂静的宫殿内,只剩下池渲的声音。

  “大人想让美梦成真吗?”

  琴瑟和鸣儿女绕膝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