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纸上谈罪之翎雀谈>第5章 山贼

问及身世,林兮溪自是支支吾吾死乞白赖地硬撑,说自个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姓林名兮溪。

贺临也拿他没辙。

“那你什么时候还我包袱?”林兮溪揉着空落落的肚皮,可怜巴巴地向贺临讨要自己丢失的包袱。

贺临额角青筋一跳,往事真真不堪回首。

二人之所以会这般纠缠,还要从十日前在乌璐山的那桩乌龙说起。

那一日时至午后,林兮溪正从山间往无妄城的方向赶路。从流风城往无妄城去,乌璐山是必经之路,这山就在无妄城城郊,脚程快些只需不到两个时辰便能进城。

盛世清平,百姓安居,乌璐山又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端说不该出现“山贼”这种林兮溪只在传记话本里头看见过的人物。

许是“福”至心灵,许是林兮溪继承了他爹那想什么有什么的古怪功能,这一伙不知从哪个山头移民过来的山贼,好巧不巧正让林兮溪给碰上了。

山贼算不得人高马大,但绝对是人多势众,锃亮的大刀一晃,林兮溪立刻双手奉上了他随身带着的小包袱。

山贼之所以是山贼,自然不懂得见好就收,夺了最值钱的包裹还不知足,非得拿刀逼着这看似软弱可欺的少年褪下那一身金贵又细致的衣裳——纹金外袍由镶玉腰带束着,光是拿眼看着都觉着双眼贵了几分——林兮溪逃家之前,的的确确是对银钱没有太细致的概念。

他头一回自个儿溜出家门,对外头这些陌生面孔自是陌生又好奇。一路上便如同那林间小梅花鹿一般,见着什么都要嗅一嗅蹭一蹭,即便是对上凶神恶煞的山贼,也光顾着滴溜着一双圆眼端详人家的模样神态、穿着打扮。

这般初生小兽不知外界艰险的好奇神情,落在那一伙山贼眼里就是“不把哥儿几个放眼里”的欠揍肥羊。

几把冰凉的大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林兮溪成功的犯病了。

惊惧之下林兮溪“噔楞”几下弹碎了山贼手中的寒铁,又是几招霸道的灵术震开了他们的包围圈——人说虎父无犬子,林兮溪,毕竟还是多少继承了几分他父亲那叱咤灵都的惊天灵力。

正当林兮溪一边点头哈腰道着歉一边准备抽身跑路的时候,从远处打马而来的贺临自以为目睹了一个“世家公子仗势欺人,单枪匹马干翻数十无辜山民”的犯.罪现场。

青天白日的官道上,一个锦衣少年张牙舞爪地打翻了一片人,还气势汹汹地踩在连连哀嚎着求饶的人的脑袋上,大声咒骂着——“都说了叫你别靠近我了!”“这可是你自找的,不能怨我!”——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是他欺负人,而不是人欺负他。

于是玉树临风行事潇洒的景瑞公子当下燃起了熊熊的仗义之心,决定好生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于是贺临出手了。

于是精疲力尽的林兮溪反被制住了。

等俩人终于把话说清,那一伙山贼早就偷偷摸摸卷了包袱跑远了——山贼山贼,“偷”自然是“贼”的必备伎俩。

林兮溪拔腿就要追,可彼时太阳都快要落山了,谁也不知追进那林间深处会遭遇什么,林兮溪会不会干脆连同小命一起交代了。

良心发现之后的贺临自是不忍心见他流落荒野,随口便允诺他:“既然弄巧成拙害你丢了包袱,便由我将它找回来。”

“那若是找不回来呢?”

“无论你那包袱里有什么,我双倍赔你便是了。”

——贺临为了维护颜面随口许下承诺的时候,当然是完全没有想到,那包袱里究竟有什么。

大抵乌璐山这一出乌龙,能彻底教会贺临,做人真不能随便装逼。

那一日太阳落山以后,林兮溪再挑不动眼皮,坐在贺临的马上,靠着人胸口毫不设防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再醒来的时候,这迷糊小孩儿已经被贺临“拐卖”给了黑心刊社,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苦工。

*

“那伙山贼来得太蹊跷,自多年前长阳王清剿了乌璐山邪族之后,那几座山头分明是连年太平……”

这小孩儿咕噜噜的肚皮叫得贺临耳不忍闻,随手买了包热乎乎的糖栗子塞给他,二人边走边吃边聊。

“所以我的包袱呢?”林兮溪抱着纸包剥栗子,事关自己日后的幸福,林兮溪穷追不舍,栗子都堵不上他的嘴。

“呃。”贺临摸摸鼻子,“既然山贼来得蹊跷,追查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那包袱里头究竟有什么要紧的,我先赔给你?”

话是这么说,事实上,贺临早就忘了十天前的这一出了。那些劳什子山贼,他日理万机的景瑞公子根本无暇顾及,至今还没出手去追查。

“……”林兮溪顿住脚步,捏着一个栗子问他,“这一包栗子,要几个铜板?”

“二十文啊。”

“那一钱银子是多少文?”

“一百文。”

“一两银子值几钱?”

“十钱……你究竟想问什么?”贺临一脸莫名其妙。

林兮溪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一两银子,可以买五十包这样的糖炒栗子,我那包袱里,装的都是一千两的银票。”

贺临:“……几张?”

林兮溪伸出一根手指头。

贺临一颗心放下一半。

“一百张。”林兮溪幽幽道。

不用四舍五入,这就是一个亿。

贺临:……

小屁孩吹起牛来还没个谱了。

“我不要你还我双倍。”林兮溪打了两个小喷嚏,搓了搓胳膊,数九寒天光着膀子挂着伤在街上走,莫说他是个热血少年,即便是个铁血少年也受不住这刺骨凉风。

贺临叹了口气,脱下外袍扔给他,“自己穿上。”

林兮溪接了衣裳,毫不客气地套在外头,沾了糖渍的指头按了上去,留了几个黑漆漆的印子,“你把包袱里的银子等额还给我就行,一分不能少。”

贺临:“……”

还敢说得跟真的似的。

一百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莫说能买下十间夜莺阁,怕是连那千重山上头依山叠起的万重楼都要分他几座。

十多岁的少年身怀巨额银票独自行走江湖,最没谱的三流小报都不敢这么写。

贺临干脆也不走了,俩人站在街上一盏忽明忽灭的纸灯下头,大眼瞪长眼。

“你爹是做什么的?”

林兮溪仔细想了想,他爹平日里除了看书、喝茶和乐此不疲地蹂.躏他以外,似乎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哦对了,他有时也会出门的。

思及此,林兮溪不确定道:“我爹是个教书先生……好像是。”

“那你娘呢?”

这个问题林兮溪就更不确定了,他家虽然很大,可他爹和他父亲恨不能日日夜夜粘在一块儿,俩人黏糊到多他一个儿子都嫌多余,哪儿还能容得下一个“娘”。

况且他两个父亲除了几年前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偌大的陌生世界以外,总体来说对他还是很不错的,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需要一个娘……当然,那俩老夫夫也从没打算给他找个娘。

左右一想,林兮溪便嘟哝着小声回答贺临:“我没有娘。”

说话时林兮溪心里头惴惴不安,不知道没有娘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这副受了委屈的小模样,这突然变得唯唯诺诺的小嗓音,在贺临的认知里这事情便被诠释成了另一番境况:一个爹不管娘不要,从小活在臆想症里的傻孩子,长大些年岁,可能是遭到了童年妄想的破灭,于是不堪打击,逃家了。

——罢了,也是个可怜孩子,贺临当下不再打算与他计较。

曲起一指敲敲他脑袋,贺临忍不住训他:“越说越荒唐,教书先生能有这么些银两给你?你这小子莫要信口开河。”

“教书先生怎么了?”林兮溪不服气,捂着脑袋撇撇嘴,“那尽书先生也有许多银子呢!”

“尽书先生?大文豪言尽书?”既是赫赫有名的言尽书先生,一副字卖出天价也不稀奇。

“对啊。”林兮溪点头如啄米。

贺临更觉好笑,“你怎知尽书先生有银子?莫非你爹就是他?”

“当然不是!他是父亲给我请的夫子——”

林兮溪被激得脱口而出,说完便捂着嘴满心懊悔。

“哦?”贺临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当中透出林兮溪看不懂的意味深长,“我再问你一次,你姓什么,叫什么?”

这是贺临抛出的第二次机会。

可惜林兮溪浑然不知,直接将那机会捏吧捏吧揉成团扔到脑后去了,想也不想道,“林兮溪啊,你还要问几次?”

贺临一把扯下林兮溪身上披着的那件印着黑手印的衣裳。

“——衣服还给我,我冷。”

忽如其来的寒风和贺临变脸的速度一样快,弄得林兮溪一个哆嗦,嚼了一半的糖炒栗子卡嗓子眼儿里头了。

“咳咳——”急忙拍着胸口顺气,林兮溪心里头又着急又懵懂——这臭狐狸怎么说生气就生气?

贺临撇都没撇上一眼,自顾自往前走。

“别,别走……”林兮溪生怕贺临趁机跑路,若是再跟丢了,他又要再挨上几天饿。

话音未落,贺临脚下转了个圈儿,回身搭着林兮溪的肩膀就往街道对面走。

林兮溪赶紧擦了擦咳出的眼泪水,可怜巴巴地抬头道:“你别丢下我。”

这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望着他,贺临心里头像是被一根羽毛挠了一下,若有似无,却极不舒服,一种他自个儿也解释不清的晦涩情绪在心里头缓缓流动。

未及贺临再度开口,身后一声囫囵不清的嗓音叫道——

“景,景瑞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