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说, 他要立皇后。
人选呢,就是无涯子的那个女徒弟。
整个朝堂就炸开了。
这好像也十分地不合规矩呢。
能够直接立后的,只有两种情况, 一种,就是由长辈时期, 就定下的婚姻, 这种小皇后, 通常都是跟皇家能够门当户对, 旗鼓相当的名门淑女;要么,就是皇帝在潜龙时期,就已有的结发正妻。
若不是上述二者, 怕是得先从宫妃美人慢慢做起,诞个什么龙嗣,有了些功德, 才能议后。
想那青芥子, 一无拿得出手的出身,二无与皇帝结发的情缘, 也无皇子,且连那宫妃都尚未册封, 这会儿,突然就说,直接立后。
满朝的臣子们,接受不了。
纷纷摇头, 说, 这不合规矩。
礼仪之邦,规矩最大。
哪能突然就平白无故地立个平民女子做皇后?
臣子们犯了执拗,势必捍卫王朝之规矩。无以规矩, 不成方圆。
连篇累牍的上书,一场接一场的朝议论辩……
可这一次,他们也终于见识了皇帝的执拗。
这才想起来,昔日摄政王,其实也就是个刚硬得吓人的人。
任凭大家怎么说,怎么跳,搬出祖宗国法也好,抬出世道人心也罢。
皇帝就是不回应,不解释,不改弦,不易辙。
反正,就给太常寺一个月时间,把大婚仪给他风风光光地办了。
若不然,他就把所有反对他的人,给挨个轰轰烈烈的办了。
一个月时间?
整个朝堂在无奈屈服之余,也惊叫于这仓促的准备时间。
那民间婚仪,娶个偏房小妾的,要讲究些的,没准一个月还办不妥呢。
这可是皇帝大婚,封立皇后!一个月时间,连绣件喜服都不够。
众人大约也就知道了,这皇帝心头急。
可也不知,他在急什么。那人,是早就睡到了的,且就在那东山长生观里,也跑不了。
这帝后名分,鸾凤和谐,是一世的事情,百年之后,亦是要同室共陵,上香火牌位,生生世世受后代供奉的事情,真不知他为何就急这一时。
却不知皇帝心头,真是急啊。
自从离了那妮子,那梦症,便夜夜来缠。
一入梦,就是那绮丽梦境,将她百般玩弄,却每至要紧关头,就陡然出梦。憋一身的急火醒来,愣是不知该要如何纾解。
找别的女人试过,似乎……嗯,很扫兴。
也罢,怕是前世都烙下的魔怔,挣也挣不脱。
可长此以往,非得憋死不可。
遂去东山,放下所有顾忌与脸面,高祖爷还有没有颜面去见,也顾不上了,只卑微地求她,给点好,也求不动。
那妮子却说非得八抬大轿,光明正大,娶她做皇后,她才能继续跟他睡。
娶就娶吧,其实,他也是乐意的。
为了这一身纾解,一夜好眠,皇帝也只有拼了。
不惜与整个朝堂为敌,愣是把自己整成了一个一意孤行的昏君。
终于,在那年的冬至日,在这个民间有着食肉御寒习俗的日子里,皇帝吃到了久违的……肉。
∝∝∝
冬至日,皇帝的大婚仪。
皇帝娶了一个平民女子为后,但册封与婚典,庄肃而喜庆,一样不少,一样不差。
从早到晚,把新人折腾到累个半死。
那得来不易的小娇娇妻子,入了洞房,就瘫得东倒西歪了。
却还记得拿起那合卺酒,神色肃然地,举杯洒酒,纪念她曾经的夫君季亭山。
把个皇帝醋得,黑了脸色,当即夺过酒杯,咚地一声重放,就把人给抓了,往喜床上扔。
二话不说,先干为宜。
这一口冬至肉,吃得太不容易了!
偏偏那妮子累得蔫啾啾的,还心不在焉的,不停地找他说事。
“九叔,你说你之前夜夜梦症,可是梦的什么?”
“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无数遍……”皇帝身体力行,于梦境与现实之间,不停的穿越。
“嗯,叔,叔,行了行了,慢些慢些……”女郎有些语无伦次的,受不住了。
“死丫头,莫叫叔!”皇帝也听得受不了。
“为什么?”女郎傻傻地,愣住。
“被你这般叫着,我就要炸了……”皇帝快要疯了。那禁忌桎梏与强行打破,叫人迷乱至极。
“哈,九皇叔,叔,叔……”
“叫夫君……”皇帝一把将那乱喊的小人,翻过身,从身后压住,继续驯服。
“你不怕愧对高祖爷了?”
“高祖爷托梦,叫你与我共一天生辰日,吃一碗生辰面,就是把你给我了。”
“是把你给我……”皇甫璎纠正他。
“嗯,给你……”皇帝顺水推舟,拉她回到眼皮下来。
“哎,等下,等下,你说你在这个玉枕里,找到些什么,我亦来看看……”
女郎伏身,恰好看见那白瓷玉枕,就想起了这茬。
“等下再看!”皇帝心头后悔了,便又将她翻回来,面对着。
却未能阻挡女郎的旺盛好奇心,以及那嚯嚯磨着银牙来咬他抗争的蛮劲儿。
只能由她固执地,抱起玉枕,探手取物,摸出里面的所有。
牛纸雪笺,散了一床。
女郎胡乱捡起一两张来看,霎时恍然。
“永乐十一年三月,永乐二十九年十月,真的……有这些信啊?我梦见过的!”
“……”皇帝却默默地,开始收拾那一张张散乱到占了喜床的信纸。
占了他的耕耘地。
“皇叔,你真的……给我……写了这么多信!……”女郎犹自兴奋与感动。
“……”皇帝抓一手的信笺,无奈抬眸,强行的急火凝滞。
“叔,我……我……呜呜……”女郎抬手抹着眼角,嘤嘤哭着,扑进他怀中来。
“叫夫君!”皇帝搁信在旁,张臂将她抱住。
正想着,这才乖嘛。一声软腻动人的猫儿叫——
“叔……”
“……”
皇帝无语哽噎,遂发了狠,将那猫儿推倒在床。
非得用那法子,才能驯得她改口么?
将她双手举过头顶,却见她又跳脱出神,顺手拈过手边一摞书信最面上的一张笺,挥舞着,又来打断他:
“来,来,叔给念一段嘛!”
“等一下,做完再念……”
“一边念,不碍事的!”
“不得空!”
“那我自己来念,不碍你事!”
“你死妮子,小妖精……”
“卿卿吾爱……唔,莫堵我嘴……见信好……天冷了,记得加衣,天热,亦勿贪凉;每日按时餐饭……啊……莫扯,莫扯坏了,我还要看的,写的什么嘛,口水话……”
终于,皇帝忍无可忍,从她手中夺了信纸,往床榻下扔,亦将她手边的所有信纸,齐齐往床下刨了,将她锁死,势必要她专心致志,与他共舞。
那信中痴言,绵绵情话,还有一辈子可以慢慢念。现在,可解不了渴,管不了饱。
冬至盛筵,无肉不欢。良辰美景,须珍惜。
那玉枕中书,一共七百二十封,从永乐十年六月,一直到永乐七十年六月,一月一封,他给她预写了一甲子的信,预想了她的荣华一生。
是彼时,他在决定此生永不相见之时,想要留给她的余生慰藉。
如今看来,恍若前世遗物,照亮今生。
即便是记不起所有,所有往事皆出自她之口。但见了这玉枕中书,便知,他对她的炽烈,已然刻进骨髓,不随记忆而改变。
那夜夜的尴尬梦症,其实,也不是邪念,而是上天的提醒与指引。
更觉今生之可贵,此刻之可贵。
遂要寸寸去感受,寸寸去耕耘。
像个感激上天馈赠的壮汉农夫一般,珍惜天赐,就要辛勤地犁地,播种,浇灌,以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将血脉融合,生命延续。
方是人伦。
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而与他,是剩下余生的每一刻,有她相伴的每一刻,皆珍贵。
那些雪笺信纸,散落在红锦罗帐的喜床下,并蒂莲花盛开的地毯上。
跳跃红烛,喜色灯盏,映照出笺上遒劲字迹,厚重而蚀骨的情意,绵长而深远——
卿卿吾爱,见信好。
天冷了,记得加衣,天热,亦勿贪凉;每日按时餐饭,勿挑食,亦勿贪嘴;需得坚持做一个勤政清明的女君,但亦要记得早睡,勿熬夜伤身。
你是我心尖儿上的明月光,朱砂痣,永远。
愿卿能如枕边书,怀中猫,日日夜夜常相见,卿卿我我到白头,固然是好。
然而,天不遂人缘。
此刻,天涯相隔,千里路遥,难以相见,亦勿念。
日后,我先老死,天人永隔,此生不见,亦勿念。
卿卿抬头看,窗外明月是相思,耳畔清风似我吻。鸟虫蝉鸣如私语,芭蕉夜雨若心声。
吾已将心寄万物,寄予卿卿身侧与眼前,愿伴卿卿安康过荣枯,长夜至天明。
你若安好,无灾无难,圆满一生,便是吾毕生所愿。
今生未尽之缘,亦勿急勿怨,还有来生,可从容再见。
若来生有幸,待得柳梢新绿,陌上花开时,定与卿卿,酣然缠绵。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