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 皇甫璎想起那天夜里的血光,以及后来自己的决断与选择,尚觉英明。
亦无悔。
是的, 她想起来了。
想起了自己的真正名字与身份,她是辰国女皇, 闺名一个璎字, 小字阿鸾。
她还想起了, 长生观后山心湖里那千盏心灯, 曾是何人的痴心执念;她也想起了,自己心口那一道捅心窝的伤痕,也曾是她自己的痴心执念。
至于青芥子这个名字, 以及长生观女弟子这个身份,她也是认的。
她感激无崖子与东山七子,将她从绝望的死境中, 捡回一条命来, 将她当亲人一般养着;也感激他们,这一次, 将她那夜所犯的错误,作了一个力挽狂澜的弥补。
当时, 那皇帝被她一刀扎在心窝上,血流如注之时,却是要让她喝那忘机之药。
一瓶可以续心脉的灵丹妙药,在他生命垂危之际, 以及他以为她也是生命垂危之时, 他选择的,是让她先活下去。
就冲这一点,她就可以原谅他的窃国与乱.伦, 流氓与混账。
她觉得,心中有种东西,熊熊地燃起来。遂极力忍耐着心头空洞,按压着心头乱涌,拔了瓶塞,将那药,强行灌进了那昏迷之人的口中。
至于她自己的死活,听天由命吧。
又开始歇斯底里地,喊玄勿来,止血,封住全身经脉,再连夜开宫门,把东山上的无崖子和东山七子,全部拉到朱华殿来,救不回皇帝,就别想出皇宫。
而那得道高人与他的高足们,自然是本事通天,又说是她那忘机之药喂得及时,当初就是这样把她给从浮图关战场上捡回来的。如今,也可以照着葫芦画瓢,把这扎中心脉的天子,也给救回来。
且那阳刚强健的天子,还要能抗些,恢复起来,比她还快。
当然,她也并没有像那人说的那样,记忆再续,便要再断心脉,殒了性命。依旧活蹦乱跳地,活得不错。
她问无崖子是何故。
无崖子说的是,你与他,本是就两根灯芯拧成的一股绳,凑起来才是一条完整的命。此消彼长,此增彼减,如今他受了损,你也就能多些强健,瞒天而活吧。
皇甫璎就心想,也罢,两个人,一条命,相濡以沫,借着彼此的生命之火取暖,凑合着活吧。
遂也不再去纠结。而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去应付另一些接踵而来的头疼事情——
朝臣们的脑洞与质疑。
朱华殿宣称,皇帝病了,卧病在床,有些昏迷之症,正请无崖子大师在看呢。
有过一回上次那高热之症,这生病倒也合理。
然后,朝臣们便继续开动脑筋,问无不尽。
上次那高热怪病,说是被八字不合的名门淑女给冲撞了,那么,这次又是什么病?
不是说这太阴命的女子能调和天子的阳刚之体吗?怎的还是又生病了?
还有,为何天子生病,不传太医,却直接传道士?
一通质问下来,朱华殿却是爱理不理,或是答得含含糊糊。
就形成了一个印象:一个得宠的,且还是未册封的小妃子,和一个亲信的御前侍卫统领大臣,外加一帮号称得道高人的神鬼道士,竟把持了天子寝宫,操控了天子。
这还得了!
那些朝臣们,就天天在朱华殿外头求见,要问真相,要见陛下。
起来,皇甫璎还焦头烂额,支吾应付,后来,干脆就……豁出去了。
她忆起了昔日权柄在手的处事分寸,也找到点昔日做女皇的拿捏感觉。
只要禁卫在手,只要皇帝在手,只要她还是离皇帝最近的人,只要玄勿还要照她说的去做,那就不怯。
遂继续,对那些质疑与问询,爱理不理。
倒也撑过了那一个多月。
再后来,皇帝醒了,外头的逼宫形势,迎刃而解。
然后,她面临的,是更加头疼的另一个难题。
那忘机之药,可以把她的记忆,给抹得干净,禁得牢固,那么,此番用在那人身上,会是怎样的效果?
他对她,对他自己,还记得多少?
真是,天道轮回,现世报。
兴许,他之前千般宠溺,哄着忘却前尘的她入彀,如今,却要轮到她来将就。
不过,反过来想也可以。
他之前将她放在掌心捉弄,如今,却要轮到她来逗。
她不仅找回了昔日做女皇的气度,也找回了昔日那鬼马精怪的心性。
曾经,她不需要记忆,也可以爱他如命。
那么,她亦想要看看,没有了爱她的记忆,他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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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于长久的昏迷中,睁眼醒来,一身雪绸中衣,于龙床中坐起。
有一宫女,自称红衣,乃天子寝宫的大侍女,领着一群小丫头,端着一大堆梳洗衣物,言必称他陛下,毕恭毕敬地,上龙床前来服侍。
然后,手脚伶俐,替他洗脸梳头,玉冠束发,着一身鸱吻锦绣的天子常服,拾掇得整齐光鲜,再收拾着家什,鱼贯而退。
一阵花红柳绿的眼花缭乱,珠帘噼啪响动之后,终于静了眼目,清了耳朵。
定睛一瞧,却见着珠帘边上,还立着个夺目的女郎。
说是夺目,其实也没甚华丽打扮,跟先前一群宫女类似的,简髻素衣。
可就那么俏丽负手,静静地站在珠帘旁,笑盈盈地看着她,却是说不出的……气度不凡。
“皇叔!”女郎抬颌,唤得欣喜,大约是那种终于得见亲人的激动。
“……”皇帝不知如何应她。
“皇叔可还记得我?”女郎偏头。
“你是谁?”皇帝便摇头,反问。
“我是阿鸾,你的侄女,本是这辰国女皇,却被你抢了皇位,且还对外声称我死了,然后将我囿在身边,做了禁.脔……”
女郎别头,故作叹息,却仍是在笑。
这叔叔抢侄女皇位的骇人事迹,被她轻描谈书,一笔带过,那被强占禁.脔的遭遇,亦是轻松如常,似乎不以为耻。
皇帝听得蹙眉,迷惑不解了。
大约是觉得这女郎脑中回路清奇。
“朕……有这么坏吗?”他亦就跟着一抹笑,反问她。
“可不,坏着呢!”女郎重重地点头,一边踢着脚尖,晃着小步,悠悠往他身前来,略略仰面,微微眯眼,带着蚀骨而不自知的风情,“在那床榻上,经常将我……往死里弄……”
那窃窃语气,说的是那无数次的床笫之私,却又没有丝毫羞怯。
敢情,与她纠缠已经颇深。
“……”皇帝也就不知该哭还是笑,只用眼神追着她。
但见她低头,托起腰上一把匕首,噘嘴,变身一个乖乖承认自己错误的笨蛋:
“所以啊,那天夜里,我被你……弄得有些怕了,就用这龙牙匕,在你心口上扎了一下,不小心,扎得有点深……”
皇帝抬手抚心,那处,还有种深深隐藏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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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他变脸沉眸,女郎已退开去,像是防着他动手一般。
退了丈远,又继续与他笑说来,却再是一个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可算庆幸,我师傅无崖子和师兄们本事大,折腾了这月余,总算将您老人家给救过来……”
“……”皇帝看着那在他眼前晃悠着游走的人,深眸如幽潭,沉吟不语。
哪有这样心性的人,这般蹊跷的事情。
先是坦言被他所害,后又坦言她的杀机。
一刀杀了他,又马上找人来救他?
灼灼言辞,骇人事实,于她口中,却又轻飘飘的,像是不计前嫌的儿戏。
“那你为何不直接将我了结了,要回这江山皇位?还救我作什么?”皇帝问出心中疑虑。
“因为……我懒啊,做皇帝好辛苦的……我就想吧,你我皆姓皇甫,这辰国江山,你来理,亦或我来理,都一样,咱们以后生下的孩儿,都是一样的血脉结晶,继承的姓氏,也都是高祖的姓氏……皇叔理政,比我强多了,所以,可不得将你救醒才是?”
“……”皇帝被她那懒人逻辑给逗得,勾唇懒笑。
一派强词夺理的怪诞,可又一时找不出可以反驳的途经。
脑中一片空白,对她的一通说道,找不出不妥,也找不到印证。
女郎见他凝眉,复又靠近,递手来牵他:
“给您救命的药,叫做忘机,续心脉,断记忆,皇叔要活命,可就是现在这样,什么都记不起了哦……”
那究竟是在害他,还是救他?
“皇叔不怕,往后余生,我就是您的记忆……”
女郎牵过他的手,偏头将侧边高大男子依偎着,笑意更浓了,直把这眼前,高过她近一头的七尺男儿,当做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儿来哄:
“今日是六月十九,外头池中的红莲,开得可好了,我带您老人家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