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陛下是个挑剔的人, 有些洁癖,有些讲究,喝茶要用未落地的雪水。那东山上的新雪, 每隔三日,就要送一回。
按说, 这么频繁的来往, 找个利索的弟子, 专门负责才好。
可无崖子大师, 还是坚持,每次都亲自送。
不过,好在东山上下来, 入城,进宫,也就十几里路, 轻车快马, 一日跑个来回,还能在宫里坐上小半日。
那得道高人精神矍铄, 一把强健老骨头,还算经得起那折腾。
可那女徒弟就不解了, 看着手中小小瓦罐,问到:
“师傅,为何不一次多送一点?”
凛冬来临,东山上厚厚积雪, 要多少有多少, 一次拉一车,不省事得多?
“不新鲜。”无崖子想了想,胡子颤动, 像是胡乱给了她一个理由。
“哦……”女郎将信将疑,极力去想,那雪水封入罐中,隔绝了空气,多放几日,怎么就不新鲜了?听说还有专门用隔年的雪水来煎茶的呢。
“哎呀,其实师傅呢,就是想……去看看陛下,聊聊天,下下棋啊,之类的……”无崖子大师挥手,换了个理由。
“师傅不是不喜欢跟陛下下棋吗?”女郎却抓住他话中破绽。
“哎,现在喜欢了。”无崖子快要疯掉。
“啊?……”女郎扑闪着眼睛,也晕得糊涂。
“每下一次,满两个时辰,皇帝陛下就给长生观捐万贯香火钱。”无崖子恨不得抬袖捂脸,他也是讨生存啊,一把记不清年岁的年纪了,容易吗?
自从第一次,皇帝色急,把人给吓着了以后,他这宝贝徒弟,就说什么也不愿单独去见那天子了,非说要师傅陪着,她才去。皇帝便说了,大师来吧,你来,她才会来,你就来跟朕下棋,她就安生了,朕不介意,你在边上碍眼……
无崖子心中悲叹,活该他欠人的。怪自己嘴不把风,教了那女皇一句,以命还命。她竟傻乎乎的,真把自己给捅了一刀。这下好了,这位大爷,就怪他身上了,当初差点没把他的长生观给掀翻砸烂……
得亏他活得久,见得多,想出个瞒天藏命的法子,给那女皇服下了断前尘的忘机之药,瞒住了她自己,也就瞒了老天爷。这样,反倒变坏事为好事,那位星君大爷,终于有了个活生生的人来疼来爱,这才歇了要将他碎尸万段的念头……
女郎却亮了眼神,来了精神:
“啊?一次一万贯啊,那……我们多去几次吧,天天都去,行吗?”
长生观有钱,但也很花钱,弟子众多,都要穿衣吃饭,还有不时的布施与义诊,救苦救难,花钱如流水,这香火与供奉嘛,自然是越多越好。
她虽入门不久,但是,该知晓的事情,师兄们还是向来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咳,咳,端庄点,还是别显得吃相太难看,啊?……”无崖子叮嘱着徒弟。
“哦……”女郎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师徒二人,遂进宫,送来东山清雪,然后,无崖子与皇帝对弈手谈。
就在那勤政殿御书房里,窗下小案,地席锦团,黑玉白子,初雪煎茶,熏炉袅香,悠然小半日,人间好时光。
不过,这是皇帝陛下一人的好时光。
于无崖子师徒二人来讲,就是个给长生观挣钱的本分而已。
看得出来,那老道,下棋下得很无聊,有时候,手里的棋子未落,就扯起鼾声,打起瞌睡,有时候,又找些七窍八孔的歪理,出去溜达半天不回来,比如,尿遁,比如,迷路,之类。
这个时候,皇帝就要来找青芥子的麻烦。
不过,看在那一次一万贯香火钱的份上,青芥子也跟她师傅一样,什么都能忍了。
自从看了那本惊心动魄的韩非子,她就不怎么敢正眼看他。
可他偏要来逗她,直勾勾的,斜眸眸的,各种看,还要含沙射影地,拿些荤七八素的话来逗她。
说是下棋,手里却抱着只雪白雪白的猫儿,说是那野猫儿自己跑到他寝宫来,赖着不走,他勉强才收留下的。
那宽厚大手,修长指节,就在那猫儿的一身深长浓密白雪中,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翻揉,跟摸个美人似的。
摸得她,真心感到后脊发麻,毛孔发颤。
那样俊美的男人,浑身冷冷清清的,端直盘坐着,怀中却搁一只温顺猫儿,深情地抚摸逗弄,看着就有种迷乱的……色气。
这种时候,青芥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吃东西。
这御书房里,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一次都有各种各样的点心。每一次,都会换许多花样,可是,每一种花样,竟都是她喜欢的味道。
遂奋不顾身,埋头开吃。
东山上什么都好,就是吃得寡淡。
她似乎也不怎么喜荤腥,但却喜甜食,零嘴。
手里有些捯饬的,嘴里有些咀嚼的,总好过,被他一边摸着猫儿毛皮,一边来看她时,那种心慌与无措。
那人便抱着那软猫儿,朝着那尖尖耳朵边上,低低哑哑地,一声戏谑轻唤:
“小馋猫……”
女郎一口软糕含在嘴,愣神少息,自觉地,对号入座。
但终于,厚着脸皮,忍住耳根子蹿红,努力吞咽了。
那人抬眸撇她一眼,嘴角乍浮一丝儿浅浅的笑,便拿起案上小鱼干儿,低头喂那猫儿去,连食带手,往那猫儿口中塞,嘴里还要邪邪地哄来,“小馋猫,喂饱你……”
女郎就觉得,耳根处的红潮,刷地蹿至整个腮面。
这个人,这么能够这样?这种言语调戏,比起直接对她动手动脚,还要无赖!
那本册子里,亦有这样一句的,说的……却是另一番境地。
青芥子便要起身,想出殿去。惹不起,她躲还不行吗?
“青青,你要去哪里?”皇帝抬眸,懒笑着问她。
“我……我找师傅去,他可能又迷路了……”女郎指了指殿外,支吾着回答。
她那个无良师傅也是,下一盘棋,起码要去十次茅房,十九有九次,都找不到回来的路。
“别去!”皇帝一声妖呵,顺手就把怀中软猫儿抓起来,往她身上塞来。
女郎措手不及,本能地伸手去抱,可那软绒绒的一团,看着小小,实则肥重,她一时还没接稳,那猫儿就往边上一溜,她赶紧侧身去抓,再溜,再抓。
等抓稳猫儿在手,她也侧身趴伏在地上了。
猫儿团团在怀,却感觉,身后也袭来一片暖云,那皇帝也顺势侧身,压了过来,将她和猫儿,一起制在身下了。
偏偏她那师傅,也回来得刚好是时候,一脚进殿,一个转头,看见的就是窗下这光景。
娇小女郎,抱着猫儿,侧躺在地上,高大的男子,撑手在她身侧,垂头递颈地,正往下凑呢,眼看就要……滚作一团。
“咳……咳……”无崖子呛得急咳。
“大师——”皇帝就一声懒慢呵斥。僵着那撑地的姿势,隐着那牙痒的怒火。
“哎……哎呀,瞧我这肚子,又痛起来了……”无崖子是懂得起的,赶紧把那迈进殿的一只脚,又给撤了回去。
一溜烟消失在门口,继续蹲坑去。
微风过后,燕子掠翅而去,荡漾的春水,复归宁静。
皇帝回头来,看那侧躺在他身下的小人儿,依旧一副不知所措的蜷缩,便继续垂头下去。
却触到毛茸茸,湿漉漉一团。
原是那女郎,将手中猫儿举起,凑到了他脸唇上。
那猫儿,就舔了他一口。
女郎却仍是水目盈盈,半翕樱唇,紧紧地盯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子,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反抗那猎人的魔爪。
皇帝一声嗤笑,撤了禁制,坐起身来。
终是不忍看她惊乱的模样。
女郎慢慢爬起来,蜷坐了,将猫儿还给他,娇娇怯怯地说到:“你……不要这样吧,再这样子,我以后就……就不理你了。”
话没说完,已经转了目,桃面微红,像是不好意思看他。
曾经那般虎里虎气的少女,如今却连个气话,都不知该怎样说。
皇帝忍住心中怜意,却忍不住脸上绽笑,慷慨应了:“好,不这样了!”
照她的意思,只要他不乱来,她还是愿意理他的。
这就可以了。
遂扔了猫儿在地,起身走开,离她远些。
免得管不住自己的手脚。
行到那殿门处,看着庭中白雪皑皑,突然又来了满脑子的旖旎主意,侧头问她:
“青青,过几日除夕,你也到宫里来玩好吗?”
“除夕……宫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吗?”
女孩儿天性,都爱玩儿。都又趴地上捉猫去了,毛茸茸小动物,也讨她喜欢。
“什么都有,有好吃的,有歌舞,有烟火,还要演杂戏……”皇帝极尽想着,那些能吸引她的东西。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大年三十,万家灯火,他一个人,三千宫室,好孤寂。
“哦……”女郎捉住了猫儿,抱在怀里,伸手来回摸着那深白,有些欠欠的,像是被诱惑了,可迟疑片刻,终是拒绝了他,“还是算了吧,我已经答应了师兄们……”
“……”皇帝转头,看向殿外虚空。
“师兄们说,这是我到东山的第一个新年,所以,除夕夜,他们要给我做好吃的,亦要给我放烟火,说是那红莲湖边,白雪地里,放烟火,可漂亮了!”
女郎未觉不妥,一边玩猫儿,一边说着那憧憬与承诺。
“……”皇帝没应她。
女郎这才仰头,侧首,将那立在门边的侧影,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芝兰玉树,突然笼了些落寂。还是起了些想要讨好他之意,就嚅嗫着吐了一句:
“对不起啊,我答应了师兄们在先……”
“没关系!那除夕夜,朕就赐一桌御膳给你师兄们吧!”
皇帝转头,冲着她,笑如优昙绽放。
眼眸中,宠溺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