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年, 六月十九,北境浮图关一战,辰国女皇战死。
那一天, 本是女皇二十岁生辰日,本是女皇与新婚皇夫的在外悠游, 突遇北狄人, 携上万关外生活的百姓为人质来袭。
那一日, 援兵尚未及时赶到, 上万生民岌岌可危,女皇与皇夫亲自披甲上阵,救下那屠刀下的无辜性命, 守住了那座边境关城。
然而,女皇与皇夫,双双战死。
虽死犹生, 虽死犹荣, 遂成朝野佳话,青史浓墨。
女皇与皇夫的骸骨, 合了棺,于北边运回, 葬于皇陵。
那骸骨,是燕王亲自到战场上去收的,也是燕王亲自送入皇陵下葬的。
却有朝官御史跳出来,说, 这不合规矩。
说自古帝王, 生死皆有规矩,生有寝宫,死有梓宫, 即便是夫妻合葬,也是同室不同棺。
遂要求分棺而葬。
燕王有些不高兴,冷了横眉说到,合棺共葬,是陛下临终时的遗愿,有哪个不服的,自己下去,问陛下去。
世人皆知,燕王对这女皇侄女,是有些当爹的感情的。
想来是生前未能尽宠,死了也要遂着她最后的心愿。
遂众口噤声,封了地宫,入土为安。
从皇陵回来,燕王便挟了满朝文武,径直入宫城,与勤政殿外集候,然后,上皇宫最高处栖凤楼,取下一个紫檀木盒来。
一个饱受檐下风吹的木盒,上面一个经年蒙尘的玺纹,已经被启封过,一个新鲜火漆的封印,却未动过。
当着所有人的面,起开来看,让季相爷当众来念。
里面竟有两封圣旨。皆是青绿的玉柄,御赐亲王的诏书。【工 仲 呺:mg2book】
一个是陈年的卷轴,发黄的绢布,龙飞凤舞。竟是那份高祖遗诏。十年前,高祖驾崩时,众人掘地三尺也寻不着,因此引发八王之乱的那份遗诏。
高祖遗诏是写给燕王的:“炎山吾儿,若吾承嗣子孙无能,汝可取而代之。”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另一个是簇新的卷轴,金黄的绢布,女皇的遒媚笔迹,是今年四月十九,女皇出京前的留言:“朕即高祖所言之无能子孙,若有不测,请燕王取而代之。”
两卷诏书一念,众人哗然。
仿佛天意,君权神授。
当时,亦还有人在想,这宫中还有个十岁的小皇子皇甫弥生,可也是个合法的继位者呢,然而,终是没有人出声提出。
那小儿,蹊跷的遗腹子,且如今又没了母族。大约,也没有人,愿意替他说话吧。即便是有些想替他说话的,也将话给吞下了肚子里,大约也是觉得,不说也吧,说了,未必是为他好,指不定还害了他。
于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燕王即位,做了辰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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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入冬。
这一年,东山的长生观,无崖子大师又收了些男女弟子。
每年,总有些慧根男女,愿意抛却红尘,去追随无崖子,寻长生;亦有些世家子弟,来观里短期修行,学些慧根。
这一年里,就有一个叫青芥子的女弟子。
只是,这个女弟子的来历,要独特些。
据说,是无崖子在回山的路途中,捡到的。
无崖子眼中,看众生万物,皆以慈悲为怀,那不时的出山云游,经常捡些猫猫狗狗回来,众弟子也只能双手接着捧着。
这一次,捡了个人回来,大家也见惯不怪。
可是,那女郎捡回来时,人是晕死着的,据说是误入了山中猎户猎兽的陷阱,被锐箭射中了心脉,又不知怎的,给拔了出来,失了许多的血。
这也就罢了,道家讲养生,也讲医理,长生观最不缺的,就是续命的药,治病的法。那生死人,肉白骨的事情,他们师傅都做到过。
是故,众弟子齐心协力,各种药理医术用遍,花了几月的功夫,把人给救了回来。就当完成一个医术功课,亦添一件功德修行吧。
谁让他们是无崖子大师的亲传弟子呢。师傅没空做的事情,他们来顶上。这一年,燕王成了新皇,无崖子就成了宫中常客,三天两头被皇帝请到宫中去下棋,问道,忙得不亦乐乎,连治病救人这种大活儿,都扔给他们这些最得力的弟子了。
也算是师傅信任。
东山七子,这些年,亦渐渐小有名声,受世人尊敬与信赖。
然而,待那女郎醒来时,他们才发现,弟子的手艺,比起师傅来,终究还是欠些火候。那姑娘,让他们给治……傻了。
确切地说,也不是傻,眼睛水灵灵的,脸色红润润的,就是……记不得事了。
什么也记不得了,不记得父母,不记得姓名,不记得来处,不记得年岁,也不记得为何就入了那猎户的陷阱……
可又觉得蹊跷,按理,她伤的是心脉,又不是脑子,怎么会记不得事呢?送来时,脑袋上又没有受伤的痕迹,基本能排除这脑伤,那就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用药不慎,把她给药坏了!
那一日,无崖子自宫中归来,听闻人醒了,便来看情况。
一众弟子就苦着脸,低着头,等着受罚。
无崖子却拊掌而笑,拈须说到,也罢,这道观修行之地,本就要杜绝红尘,这前尘皆忘,岂不是慧根么?
遂收了这自带慧根的女郎为座下亲传弟子,取名青芥子。
虽为亲传弟子,可也得依入门的规矩,先从粗使打扫做起,做遍观中苦力杂役,方能登堂入室,受师傅亲传。
可那女郎,有些……娇气,且还不是一般的娇气,皮肤娇嫩,双手滑腻,什么都做不来。挑水挑不动,劈柴也劈不来,扫地扫不干净,烧火做饭?更是……去了一天伙房灶台,就被那边管事的,给送了回来,跪求高抬贵手。
众师兄看着,那被退回来的女郎,也是无奈摇头。
大约是个出生贵家的,之前都是受人服侍的命。可如今,失了这前世身份,已经没有了服侍她的人啊。
最后,勉强给她找到个合适的差事,让她在药房里,研磨草药。
也是磕磕碰碰,一会儿摔破了罐,一会儿打翻了筐,一会儿硌了手,一会儿又砸了脚,那黄连药味,把十根青葱玉指,染得又黄又苦。
最让人怜的,是那女郎怕冷,入冬以来,就起了冻疮。
双手上都有,红红肿肿的,跟胡萝卜似的。
看得人心痛。
也是,重创初愈,气血两亏,自然受不起冻,偏偏这东山上,又冷得不像话,偏偏这长生观的弟子们,都是些不怕冷的,穿薄衣,不烤火,是为身体修行。
于是,东山七子再一次挖空心思,在那新弟子的入门规矩中寻了个空子,跑去求无崖子:
“师傅,新来那个青芥子小师妹太可怜了,要不,就让她到师傅跟前侍奉吧。”
师傅座前侍奉,也勉强可列为粗使活儿,端茶递水,手都要端酸,出入随行,腿都要跑断。
但是,跟着师傅,却不会冷。因为,师傅这两年,突然有些怕冷了,走到哪里,都喜欢烤火。
无崖子大师想了想,便同意了,说到:
“正好,我今日要进宫,给陛下送一罐今年新接的雪水去,就让青芥子随我去吧。”
东山七子急忙去药房,把那个懵懂的女郎拉出来,一件防风的斗篷劈头给她披围上,推到无崖子大师跟前。
再把那罐要送给皇帝陛下的东山新雪递与她抱好,叮嘱她可别打了摔了,又让她赶紧跟着师傅走。
这师傅跟前的跟班,也是肥缺,动作慢了,就要被人抢。
那女郎,抱着那个粗瓷瓦罐,踟躇行了两步,却回头,于风帽中仰面,问那群急切要将她送出手的师兄们:
“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你连来处都不知,问什么去处?……”
“去你该去的地方……”
“去个暖和的地方……”
“跟着师傅走就是,有火烤……”
“去时可得记路,若是走丢了,还能找着回来……”
东山七子,七歪八倒地,靠在檐下,七嘴八舌,应她。
无涯大师的高足们,平日跟着师傅打机锋打惯了,开口就喜欢绕弯。
“到底是去哪里呀?”女郎就立在庭中,仰头,眯眼,看了看那檐上新雪,不解又和气地笑。
“去看皇宫,可漂亮了……”
“去见皇帝,可好看了……”
“去吃御膳,可好吃了……”
“去给皇帝送新雪,他喜欢这东山新雪来煮茶……”
“陛下喝茶喝得高兴了,可是有赏赐的……”
那东山七子,再一次七嘴八舌地,终于把这任务说清楚了。
“哦,是吗?”女郎低头,看了看手中瓦罐,笑得如那檐上新雪,“那你们等我,带好吃的回来……”
投桃报李,他们待她这么好,她亦要回报才是。
不知前世,却有个温暖的今生。
东山七子却齐齐冲她罢手,示意她快走。
就是一场寻常的出门告别,却有些像是送瘟神……
这个小师妹的相貌,他们是有些眼熟的,但是,却不敢往那处想。
他们是无崖子座下,最亲信,最得力,最聪慧的弟子,如何参不破这些瞒天过海的人间痴心。
然而,那可是已经入了皇陵,盖棺定论了的,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不过,此去宫城旧处,最好,也别再回来。
那种失了身份的初纯,天生就勾着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你想要对她好,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地,对她好。
长此以往,他们真的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