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明, 女皇出燕王府,便抱走了那只玉枕。
“你拿我的玉枕做什么?”燕王问她。
“这枕头枕着,好眠, 皇叔莫小气,就赠与朕吧。”女皇笑着, 又抱得更紧了些, 怕他来夺一般。
“……”燕王罢手, 权当不与她计较了。
“皇叔去北疆, 不是要给朕写信吗?到时候就用这玉枕来装。”女皇又拍拍那枕上佛子,笑得眉眼弯弯。
一夜的幽梦过后,昨日那满腹的憋屈, 也没了。当然,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狐疑与不安。
说话间, 尚觉不甚真实, 有种行在那梦境前端的感觉。
莫不是,她先拿了这玉枕, 才有后头,那枕中书信?
这先在梦中看结果, 再在现世行原因的蹊跷事情,她可是有过一回经验的。
十七岁那年的生辰梦魇,无崖子大师说,是预兆之梦, 结果, 还真就是预警。且凭着那预警,她顺利地趟过了难关。
于是,出了永乐巷, 便让玄勿往左,出城,上东山,找无崖子解梦去。
这一去,竟是在山中耽误许久。
第二日午后,方归。
回宫时,尚有些失神落魄,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就在那朱华殿中,枯坐着,想那困局。
季亭山来,看着她那模样,反倒有些乐了,带些玩笑与嘲意:
“还以为陛下看破红尘,要入山修道去了呢?”
他亦是有眼睛的,知道新婚之夜,她是去了燕王府,第二日又径直去了东山,可回来这光景,就知道,多半未遂愿。正失魂落魄呢。
他反倒喜欢了。
便自行在她对面坐下来,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看着她,作陪。
直直过了有那么一柱香的功夫,女皇终于正视了面前那人,仿佛刹那回魂一般,莞尔一笑,说得轻松而和煦:
“季亭山,我们去……玩吧”
仿佛不曾有过那新婚之夜的隔阂,仿佛仍是昔日,唤他这个狐朋狗友,带她去市井坊间疯玩一趟。
所以,机巧如季亭山,也着实怔了少息,才挤了个笑脸,附和她:“好啊,去哪里?”
“去北边,看塞外广漠,草原黄沙……”女皇眼中,有些星芒。
“……”季亭山有些跟不上。那么远啊,他还以为,就是出宫,在城中走走,比如,东市夜集的勾栏,烟花柳巷听雪楼之类。
“或者去南边,看江南烟雨,小桥流水……”女皇又换了个方向,眼中依旧是星旋月转。
“……”季亭山依旧跟不上。
“或者,先去南边,再去北边,总之,就是出去走一走,怎样,去不?……”女皇偏了偏首,再抬颚询他,像是给他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若是他不快速选择,就过期作废了。
是故,季亭山果断抉择,猛地点头,“去,要去,陛下去哪里,为夫就去哪里……”
很是有那种身为皇夫的自觉,也颇有那种身为皇夫的自得。想想也是,普天之下,可就只有他一人,能够这样在女皇身侧,堂皇称为夫。
虽然,他不怎么习惯羁旅之途,无论向北或向南,超过三日,他就要水土不服,吐成一条狗。
后来,在那危急末路之时,女皇哭喊着问他,可曾后悔,跟着她出来,走了这一趟黄泉路?
他一边吐着满口的血末,一边努力地摇头,极力抡圆了舌头,想把“不后悔”三个字说清楚。
若是上天再给他一万次的机会,他仍然会毫不犹豫,选择日夜伴她左右,陪她走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就冲她见着他伤势过重时,那种伤心欲绝的眼神。
他也不后悔。
此为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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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第二日,四月十九,小朝议,三品以上朝官,皆上朝递本,要找女皇说事。
这是女皇大婚之后的第一次上朝。
众人知道,这皇家大喜,总是要惠及生民,所以,求赦免的,求封赏的,要求女皇开点后门的,都备好了上陈,准备抬出来让女皇准奏。
哪知,过了时辰,那一向勤政而准时的女皇,却没有来。
众人开始怯怯私语,莫不是又遇上个从此不早朝的君王?
差点就要开始去骂季亭山了,想那勾眉凤目的风流长相,一看就是个男狐狸精变的……
幸好,再等了一会儿,就等来了勤政殿的宣旨侍臣。
侍臣上殿,扯着嗓门,代传圣言,读了一份长长的告谕。
听完那告谕,辰国的满朝文武,终于明白了。
他们没有遇上一个沉溺于后宫不上朝的君王,却遇到了个更随性的女皇。当然,也是一桩更蹊跷,更可怕的事情。
女皇陛下声言,她自亲政以来,勤奋有加,奏必亲批,事必亲躬,不曾有过倦怠。但终日劳苦,紧弦未有松弛之歇,也非长久之道,所以,她想借着这新婚之际,自己给自己,放一个两月的长假。
然后,她与皇夫结伴,出京游历去了。至于去哪里,众爱卿也无需过问,反正,就是随便走走,微服私访,体察一下民情,看一看辰国的大好河山,也看一看,是否如大家在折子里所言的,一片清平盛世。
至于朝中政事,请帝师太傅季相爷主持,而监国之权,还是请燕王他老人家再次出山,多担待一下吧。反正,那位老人家,理政长达七年,也是轻车熟路。
满朝文武,听得抽气冒汗。
这行踪不定的随便走走,微服私访,不知要不小心戳伤多少人,倒台多少人,弄死多少人。
还有,那炎山王监国,也不知要不小心命中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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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卓云跟着那个宣旨的侍臣,将监国的御书与玺印,送到燕王府时,燕王正在书房中,整理出行的书简。
燕王心头咯噔一跳,心道,他尚未迈脚,她倒是先行了。
且还将这传国玺印和监国大权砸他这里来。
可不是将他困在京中,让他去不成北边?
且那妮子,让玄勿跟在身边,带走了全部龙牙卫,却不带卓云。
可不是留卓云为他所用,好让他知晓她的行踪?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命卓云去安排人,跟踪女皇行踪,然后再向他,一日一报。
卓云得力,倒也确实是一日一报,且事无巨细。
那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走到了哪一州哪一县,住了什么旅店,吃了什么东西,看了什么风景,见了些什么人,都如数家珍。
每一天,还给他画一张路线图出来。
先是去了江南,再绕向北边,走走停停,优哉游哉,果真像在游山玩水。
季亭山受不了路途颠簸,病倒了,那女皇还能够亲自端茶递汤地照顾着,像个贤惠的小妻子。
燕王都快要以为,也就是两个贪玩的小孩儿,出去散散心罢了。
六月十六,卓云突然来报,说那两人去了浮图关,且女皇获悉了密讯,北狄有变,要来攻打,请燕王速调兵去援。
燕王闻言,反应少息,便明白了这两月来的弯弯绕绕,沉了声音,问卓云:
“你这是在替陛下传话吗?”
敢情,不是跟踪获息,而根本就是女皇让他每日传回来的行踪。
卓云扑通一声,单膝跪下,低头应声,竟供认不韪。
“你如今,可还听本王的不?”燕王低头,和气地嗤笑了一声。心叹,那妮子驭下,还真是有些得法,他教出来的人,派到她身边,最后都变成了她的人,且都是憨傻憨傻的死忠。
“属下,自然是听王爷的……只是……”卓云一脸的难为情,吞吐着。
他十五岁,入青龙骑,十五岁,做燕王亲卫,随燕王出生入死多年。燕王待他亲厚,虽是主仆,情似兄弟,他自然是愿意终身追随的。
“只是什么?”燕王挑了眉。
“只是,陛下说,她现在做的事情,是为王爷……”卓云说了,只是似乎没甚底气。
女皇也没有跟他说清楚,为什么就是为王爷好,所以,他也跟燕王说不清楚。不过,他也不多想,他相信女皇的心襟,不会害她皇叔。
只要是为燕王好的事情,他都愿意做。
“所以,你就跟她一起,来欺瞒本王了?”燕王心头起了不安,已经在起身。
“……”卓云不敢有反驳,然而,急不可待,忍不住将今日突来的传讯,又重复了一遍,“陛下说,六月十九日,北狄王要来攻浮图关,她先去守城,请王爷调兵去援!”
简直是火烧眉毛一般啊。
“传令青龙骑立刻整军,今夜出发,去浮图关!”燕王抬腿,大步出了书房。
他心头,其实也急。
那一日,是六月十六。
就算是走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去调北线上其他守军去援,传令一日,整军开拔,需要一日,行军还需一日,所以,等援军赶到,至少也需要三日。
且那些疆线上的守将,本就对这种撤自家防位,去援隔壁关隘的调度,心有狐疑,既要防着是不是敌手的调虎离山之计,亦要想着会不会被围城打援。所以,办起事来,甚至磨叽。
到不如,他自己领兵去援,来得迅捷,稳妥。
然而,驻扎在京畿大营的青龙骑,就算顷刻出动,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浮图关,至少,也需要三日。
且还是当中那些跑得最快的急先锋。
也就是说,今夜出发,六月十九日夜,才能有援军抵达。
六月十九,六月十九,这个蹊跷日期,他一想着,心头就突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