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殿里, 殿门禁闭,画堂上的生辰小宴,尚余残羹酒香, 却是陡变的局面,灯影绰绰中, 一触即发。
殿外月光幽幽, 满池红莲灼灼, 庭中那群守着女帝不要出门的青龙卫, 见着殿门突然关闭,里面响动异常,也跟着剑拔弩张, 却又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来干这怪异差事之前,他们就询过摄政王, 如有异动, 应当如何?
摄政王就说了,只管守在庭中, 只让人进,不放人出, 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做。
于是,满庭的青龙卫,也就只能……作壁上观。
这些青龙卫, 就算是摄政王身边最心腹的亲兵了, 平日只听他一人吩咐。可这一边听命行事,一边在心头也忍不住惊叹,他家王爷, 还真是心大,里面可是女皇陛下啊。
白日里,季家公子带来的那群表演杂戏的门客,一看就是练家子,刚才,鱼娘带来的那队青龙卫,他们也没见过。
这天子寝宫,也算是前所未有的,龙蛇混杂了。
且此时此刻,里面的光景,人影飞动,桌椅撞响,惊叫连连,看样子,杀气腾腾。
真的……不用他们做点什么吗?
庭中的青龙卫们,好纠结。
却说殿里面,屏风后面的一群季家门客跳将了出来,将鱼娘和那一队奉礼的青龙卫围住。
那皇甫弥生,就张口尖叫了起来。
七岁的小儿,未见过这种阵仗,吓着了。
吕太妃一把捂了他的口,按在怀里。尚且按不住,那小儿还挥舞着手脚,要挣扎开来。
“弥生,过来!”女皇就一声召唤,笑吟吟地,冲他招手。
弥生就使力挣了他母亲的怀抱,往她身边来。
也不知怎的,那小儿,平日就很听她的话。比他母亲的话,都还要管用。
皇甫璎牵了弥生的手,又蹲下来,温柔地说话:
“皇姐寝阁里有好玩的东西,红衣带你去看,好不好?”
全然不管这殿中僵着的局面。
皇甫弥生毕竟是个七岁的小儿,天□□玩,又懵懂,见着红衣猫着腰,伸手来牵他,他也就递了手,跟着那大侍女往内殿里折。
等红衣跟那小儿离开后,皇甫璎便继续擎了那酒在手,悠悠行到吕太妃跟前去,笑着问她,“刚才朕要敬太妃一杯酒,太妃却紧张成这样,这是何道理?”
说着,还将那酒递至自己鼻尖,嗅了嗅,“莫非这酒……有什么问题?”
“那是摄政王送给陛下的生辰酒,我怎么好意思喝……”吕太妃亦笑,腰肢摇摇,眉眼弯弯,只是,难掩那讪讪的紧张。
那群季家门客,本就长得五花八门,面目奇异,此刻又齐齐将练家子的气场使了出来,来镇这场子。看着还是有些发憷。
“嗨,太妃跟朕还客气什么!……自从先皇病逝,朕即位做了女君,亦就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这些年来,这冷清宫中,也就只有太妃和弥生与朕相伴。太妃对朕,多有嘘寒问暖的照拂,太妃做的点心,朕也没少吃。思及这些,朕在心里,自然是感念的,恰逢这生辰日,亦是怀亲思恩之日,这杯生辰酒,就当是朕敬太妃的……”
女皇说得真诚,说着便双手擎了酒,举杯齐眉,躬身行礼。
竟还是真的在敬酒。
“……”吕太妃就有些嚅嗫,那天子敬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女皇就那么敬着,深下腰,高抬手,垂广袖,一丝不苟的祝酒礼,稳住不动。
众人看得出奇。
那鱼娘,脸色有异,吕太妃面色上,亦有些隐隐的急,两人有一个对视。
那女皇看在眼里,微微挂起唇角,又将手中酒递得近了些:“太妃若是喝下这酒……”
说了个若是,便抬了右手,并二指,竟当着那满堂的各色人等,赫赫起誓: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朕以辰国女君的名义起誓,把弥生当做最亲的皇弟,保他一辈子性命无忧,荣华富贵,直至百年终老!”
这突来的誓言,便说得那吕太妃一脸的惊色。
“弥生无过,朕不会为难他……但是,父皇近来,频频与朕托梦,说他还有些未了的心事,要朕替他理一理。太妃也知道,父皇生平,最忌欺骗,最恨不忠……”
点到为止,却也说得清楚。
吕太妃有些腿软,却也似乎没那勇气,抬不起手来接那酒。
“若是太妃执意要等朕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翻了出来,见了光,那就不是这样一杯酒,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到时候,试问太妃,朕该让弥生皇弟,何去何从?”
女皇一直绕着圈子,打着哑谜。可那圈圈哑谜,她笃定,吕太妃听得懂。
她亦是猜测,又凭借着猜测,在诈,在赌。
既然,连她梦见的鱼娘送酒来,都可以成为眼前的现实,那么,她父皇和母后那频频的托梦,是不是也可以姑且信一信?那蹊跷古怪的梦里,母亲说她让太医院的秦龙修给先皇下了绝育药,父皇说他怀疑弥生不是他的孩子……偏偏,四月里,她在御苑里的芍药丛里捉住弥生,那小儿还口无遮掩地道破了吕太妃与秦龙修一直有染的事情!
她翻看了先皇起居注,整整三年,那么频繁的临幸,所有的后妃,都无所出,唯独吕妃,在他驾崩之后,被诊出了喜脉,这可得是有多巧?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情,更多的,是蓄意人为,是处心积虑,是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是借人生子,是母凭子贵。逃脱了那青灯长伴守皇陵至枯老的命运,还要做着享皇家供奉的荣华太妃,一边养儿子,一边养情人!
所以,就凭着这份猜测,再借着这杯酒,她就可以诈一诈那吕太妃。如果入彀,便是真。
瞧着吕太妃脸色发青,又无甚话语来辩,女皇便知,多半是真了。
又思及这手中酒里的玄机,心头更是蹭地火气,陡然就厉了声色,一句比一句怒:
“太妃,为何惧怕喝下这杯酒?不就是知道这酒里有毒吗?不就是等着这杯毒酒鸩杀了朕,好让弥生皇弟做天子吗?”
这亦是猜测。皇甫璎心想,今夜这个局,若是借摄政王的名义,将她这个女皇给鸩杀了,最终得益的,还真未必是她皇叔,而是她的皇弟弥生!
这一句,终是把吕太妃诈得,彻底软了腿,瘫跪在了地上。
女皇深吸着气,又敛了些气势,叹息着说来:
“朕再说一遍,太妃若喝了这酒,朕对往事,既往不咎!也可保弥生皇弟一辈子,性命无忧!”
终归是个念情的人。
“若是太妃觉得,喝这酒太难,朕可以叫人来帮一把……卓云!”女皇说着,扬声叫卓云上前。
这是她第一次,挺直了腰板,以天子之威仪,替这皇家,清理门庭。既然拿准了,自当绝卓,用不着心软。她若是心软了,别人对她,可不会心软。
卓云上前两步,却未等他来帮,吕太妃终是接过那酒,一饮而尽。
少息功夫,便匍匐倒地,没了气息。
殿中众人,纷纷看得嗔目,暗自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