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那日, 我回来得迟,就让鱼娘先进宫来,给你送生辰礼……”
摄政王这般吩咐了, 便撤了手上搓揉,又敛了敛衣, 站起身, 作势要走。
以为那稳妥许诺, 已将她安抚住。
皇甫璎却在三魂七魄都摇摇散散的状态下, 囫囵滚下小榻来,伸手去拉他衣袖。
男子一愣,低头看她攀上来的手。
少女心头突感凄惨, 索性一头扑进他怀里,踮起脚尖跳上去,勾了他后颈挂住胳膊, 再埋头往他骨肉里钻。
那人措手不及, 后退一步,才将她抱住, 稳住了重心,笑着问:
“怎么了?”
少女先是在他衣门襟处, 埋头蹭了许久,续命一般,大口大口地吸饱了那木荷香息,才仰头来说:
“皇叔, 不若朕写一道禅让诏书吧, 将这皇位禅让给您……”
“为何?”男子抬眉,一脸的不解。
又见着她眼神哀戚,像是惊悸的小兽, 不禁腾手去抚她的脸。
“省得您动手杀我……”少女的逻辑,像在钻一个牛角尖,死胡同。
“说什么呢?”摄政王就有些恼了,抚她脸上的手,使了些力地捏。他有种不被信任的急。
“九皇叔,您若是想要杀我,就亲自动手,好不好?不要借他人之手……”少女仍是在那牛角尖里,越发地绝卓与凄凄。
本想质问他,为什么要让鱼娘来送生辰礼,那又是些什么生辰礼。可不知怎的,就是问不出口,仿佛有魔怔压着一般。
“……”男子凝神看着她,压了眸中隐隐的急,说得温和而冷静:
“阿鸾,动脑子,好生想一想,我杀你做什么?”
可一边又忍不住双手捧住她的脸,恨不得摇清醒些。
“……”少女便是一脸的茫然,脑子糊掉了的感觉。
那男子,扔了她,在室中来回转了两圈,终是忍住了抓狂,又与她耐心析理:
“我若要这皇位,何须等到今日?我若要杀你,也无需等到今日!”
那本可以肆意妄为却不为的张狂,其实已经是耐心的极限了。
“这不是……马上就要亲政了嘛……”女皇却还是作死地,顶了他。
之前,她未长大,摄政便是揽权,如今,她若要亲政,可不是碍了他吗?
这也是为什么,那梦里,十七岁生辰是个终点。
说她脑子糊,她却又还能思考到这个关节。
“……”那人被她这样冷不丁地一句,神色有些受伤,凝神盯着她看了少许,竟也不想辩解了,一个拂袖,转身就走,临到珠帘旁,又顿住,迟疑了少息,终是侧头说了一句:
“高祖爷临终前,确是留了一道遗诏,就搁在皇宫最高处的,陛下可以去找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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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辰皇宫的最高处,便是勤政殿西南角的栖凤楼。俯瞰绵延宫室,眺望皇城繁华。
摄政王说得隐晦,女皇却是听得明白的。
也听得惊心动魄。
想当年高祖爷驾崩,众人找不到遗诏,闹出那血流成河的纷争。此刻,他却突然说,那遗诏在哪里,他一直都知道!?且就在六月初六那日,碧泉殿的龙池边对话,她提到这遗诏的事情时,他都还在装蒙忽悠她呢。
皇甫璎深感世事太过陡峭。
于是,六月十六那日,晚些时候,她还真的爬到了那楼上,去找那道遗诏。
连日来,噩梦连连,没怎么休息好,走路都有气无力,爬个楼,更是气喘吁吁,要死不活的。
但等到卓云从那檐下凹处,取出那个玉玺封印的狭长木盒之时,她觉得,连日的阴霾,瞬间一扫而光。
那偏角阙楼,除了烘托主殿之威仪,本就是无甚实用之途。修筑陈设力求简洁大气,因而也是一览无余。卓云搭了扶梯,于那檐下梁上,但凡能藏物之处,一通摸索,很快就给找了出来。
那紫檀木盒里,一个陈年的卷轴,发黄的绢布,青绿的玉柄,火漆的封印,蒙尘的玺纹。
完好如初,无人拆看过。
她当场就给拆了来看,一目扫完,再逐字逐字,反复看了又看。
看完之后,站在那高处临风,沉思良久。
她信了摄政王的话。
的确,他若想要这皇位,根本无须等到今日,他若想要杀她,也是随时随地摁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甚至,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因为,高祖爷这道遗诏,就是留给他的。
高祖爷的字迹,龙凤凤舞鬼神泣;高祖爷的作风,人狠话不多,聊聊几个字,道尽他的偏爱与无奈:
“炎山吾儿,若吾承嗣子孙无能,汝可取而代之。”
那临终的老人,雄霸纵横一生,唯一的遗诏,却唤的是这个捡来的孩子,为吾儿,且将那监督与辅佐承嗣子孙,甚至可以取而代之的合法权力,交与他。
从她那个温和有余雷厉不足的懒散父皇,然后到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女君,也算得上是高祖爷所称的无能子孙了。
然而,那炎山燕王,明知道有这样一道遗诏,却不登楼来取,不拆开来用。
也算是对她父女二人的仁慈了。
他随时,都有取而代之的能力,却在这十年的光阴里,当这唾手可得的皇权与至尊之位,不存在一般,任由它尘封这皇宫最高处,听凭檐下风吹。
可是,今日,他不惜把这尘封的秘辛,告诉她,为的是什么?
就为了让她相信,他没有害她之心么?
皇甫璎觉得有些腿软,亦又来了些心悸。
她本就想溺在那迷死人的温柔里,死活不顾。如今他又不惜这般示好,让她去信他,她如何不信?
可是,那鱼娘,又是怎么回事?她的那个梦魇,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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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卸了心防,无与伦比的依恋信任;一边却是一点一滴,丝丝入扣的梦魇显影。
六月十七日,摄政王离京,临走时又特地进宫来,认真地叮嘱她,说他这几日不在京中,她就不要出宫乱跑,免得到处去惹麻烦,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朱华殿,等他回来。若是她管不住自己的腿,他就派些青龙卫来守着。
说罢,又叹口气,不等她卖乖听话,就直接改了主意,说是知道她肯定管不住腿,卓云也肯定拦不住,他直接让青龙卫来宫中守着算了。
皇甫璎听得翕唇张嘴,傻兮兮地愣着,等那人走了半响,她也没能回神。
六月十八日,一大早起来,看着朱华殿前,满庭的玄衣青龙卫,乌压压贼兮兮,防她就跟防什么似的,还有那满池的红莲,仿佛一夜间全部绽放,格外艳丽……
皇甫璎突然就有些触动。
似乎,那生辰夜的梦境,是被一点点地筑起来的。
满池的红莲花开了,满庭的青龙卫来了,那个送生辰酒的鱼娘,多半也是要来的……
还差什么呢?
还有丝竹喧嚣,还有许多她都不知道是谁的人……
然后,晚些时候,季亭山来了。
那贵公子有些时日没来朱华殿。女皇这些时日称病,没去学宫上学,也没见他来看她,也不知在忙什么。
“这是什么阵仗?”季亭山进了殿,还忍不住拧脖子回头去张望,被那庭中光景惊吓得,脱口乱说话,“软禁吗?”
“……”皇甫璎摇头苦笑,“皇叔离京了,怕朕出宫乱跑,派了些心腹的青龙卫来,管住朕的腿……”
季亭山听了,便露了一脸的惋惜,也跟着她摇头:
“去年就答应了陛下,说是等六月十九去看杂戏。微臣这几日把京中的勾栏都跑遍了,把明日的戏目摸了个清楚,看来,今年又看不成了……”
六月十九日,观音菩萨成道日,京中的勾栏瓦舍,要演些特别的杂戏,格外热闹。
“怎么看不成?”女皇扬眉,先前心头那触动,仿佛,一下子触了个通透。
既然是筑梦,那么,她也可以来筑一把。
“季亭山,你家的门客,可有会演杂戏的?”少女昂首,朗声问来。
“倒是……有些是赶趁人出身的,多少会一些吹拉弹唱,胜花戏法……”季亭山细想了答。
“那好,明日是朕的生辰啊,就请他们入宫,在这朱华殿,演一场庆生的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