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缝头匠>第一百一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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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了知原以为南方会比钰京会温暖许多,哪知一路风雪,百姓无从耕种,许多地方都闹起饥荒,全仰仗起义军施粥接济。也幸在南方大部分城池都已由起义军管辖,他们南下之路虽有波折,具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客栈厢房中,宋了知挑了最厚实的裘衣将阮雪棠裹住,低头系着缎带,虽看不清神情,但接连几次的出错已将他紧张的心绪暴露无遗。

终于系好绳结,他替阮雪棠将散落的额发拢至耳后,轻声道:“用不用带把伞,我看外面仿佛又要下雪了。”

“懒得拿。”阮雪棠左右活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这身衣裳方不方便打斗,“用不了多久的。”

距他们从钰京出发已近两月,裴将军一直护送他们,虽然时常与阮公子起争执,但实在帮了他们许多。宋了知对裴厉既敬佩又感激,如今还差几日路程便能到达目的地,他原先还在心中猜想裴将军有什么打算,哪知晚饭后裴厉就突然邀阮公子一人出去走走。

阮雪棠时至今日仍以为裴厉想要报复他,满心满意认为这是打算与他决斗,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宋了知默默叹了口气,难得满腹坏水的阮公子能单纯到这个地步,真不知是该告诉他真相还是由着他这样误会下去。

不过裴将军既然邀他单独出去,恐怕阮公子也即将知道裴将军心悦他这件事了。

纵是再大度的人,当自己恋人与其爱慕者单独见面时也没几个真正放心的,况且是在这个关键的节点,宋了知设身处地考虑一番,几乎可以想象裴厉向阮公子表明心意的画面——况且就算裴将军没有帮助过他们,自己也该尊重阮公子知情和选择的权利。

阮公子既然已经说过喜欢他,应该不会这样轻易就被裴将军哄了去。但裴将军样样都胜过自己,若是......

思至此处,宋了知忽然有些不自信了,恨不得把阮公子永远绑在自己身边。然而这样的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宋了知之前曾在雪山上信誓旦旦说要娶阮雪棠回家当媳妇,可也不能真把人往花轿里一塞来个强娶民男,凡事都已以阮雪棠意愿为准,哪里舍得让他难过分毫。

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时间,裴厉就住在他们对门的客房,如今直接过来接人,宋了知开门时注意到裴厉手上亦细心地拿了把大伞。

宋了知同裴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侧身道:“阮公子,裴将军来接你了。”

阮雪棠临出门前总算看出宋了知神情不对,皱眉想要询问,结果裴厉突然将自己常带的斗笠压在他头上,遮去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瞳,只听对方冷声道:“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多?”

宋了知垂下眼,知道这两人又要开始针锋相对了。其实裴将军虽然言语激烈了些,话倒是说得不假,他们这一路没遇上什么追兵,反因阮雪棠的模样招来不少风波——便是没有那双蓝眼睛,阮公子的样貌也够惹眼了。

阮雪棠一如宋了知所料,果然没好气地讽刺回去。

目送阮雪棠与裴厉边争执边一同出了门,宋了知心中像吃过苦柿子一样酸涩,却守礼地没有偷偷跟上去,给予对方最大程度的信任,静静在房中等着他回来。

没过多久,只见外面天已全黑,宋了知推开窗扉,夜空中飘下绒绒雪花,不由有些担心两人安全,趴在窗边不时眺望,又往炉上烧了壶水,好待阮公子回来时有热茶暖身。

他原以为两人不会那么快说完,做好了熬夜的准备,哪知炉上的水刚刚煮沸,阮雪棠便独自撑伞而归,宋了知在窗边见到此状,连忙下楼迎接,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他见到阮雪棠冷若冰霜的神情,面上仍镇静着,心中却焦急不已,边沏茶边试探着问道:“阮公子,裴将军呢?”

阮雪棠正在气头上,听宋了知提起裴厉更是怒上心头,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若是这次当真怀了孕,我就把裴厉和他的马一块儿阉了。”

端着茶杯的手蓦地失了力气,瓷杯在地上裂成碎片,滚水有几滴洒在肌肤上也来不及觉痛。宋了知直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揪住,急急将阮雪棠拥在怀里检查,语无伦次地问道:“阮公子,什么怀孕?裴将军对你做了什么,他欺负你了?快让我看看哪里受伤了,都是我不好,我以为裴将军他是好人,我没想到他会那样对你......”

阮雪棠稀里糊涂被宋了知揽进怀里,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直到宋了知想扒他裤子察看下身时才反应过来,脸都气红了:“宋了知,你这疯子,你又想到哪儿去了!我说的是皎皎!裴厉他家的墨影今早把皎皎给......”

他顿了顿,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措辞:“给交配了。”

当然,在裴厉的眼中,这两匹马的交配明显你情我愿,乃是灵与肉相结合的文明行为,并不存在强迫的可能。皎皎作为一匹正值青春年华的小母马,既不像它主人那样脾气恶劣,也不像它主人那样眼光异常,的确很有追寻爱情的权利,这几个月又总与裴厉的墨影关在一处,日久生情也是理所应当。

宋了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冷静下来后觉得皎皎和墨影能凑成一对儿也挺不错,好笑道:“裴将军找你出去就为了说皎皎的事?”

阮雪棠摇了摇头,见宋了知一副笑模样,只当他是在幸灾乐祸:“怎么,皎皎被猪...被马拱了,你很高兴?”

宋了知连忙否认,问阮雪棠裴厉到底同他说了什么。

裴厉找阮雪棠出来,自然不只是为了说这些。

他与阮雪棠刚出客栈时,天色还未全黑,有一些逃回南方的流民拖家带口地走过,这些人通常住不起客栈,只能尽量趁天黑之前找到寺庙山洞等可暂住一夜的地方休憩。

一群人如同疲惫的老牛,只佝偻着身躯埋头前行,唯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脸带笑意。她头发朝天扎了两个小辫儿,穿着满是补丁的破棉袄,她双亲手上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只能用布绳将她绑在身后,当包袱一样背着。

她手上拿了个拨浪鼓,做工倒是精细,但破了一面,一瞧便知是从富贵人家丢弃的,独她还当宝贝供着,只是手还太小,很难握住,不慎掉落在地。

她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娘,试图伸手去捡,差点从父亲背后跌下,只能用小手拍着父亲的后背,瘪着嘴叫唤:“爹...爹...鼓鼓......”

男人太疲惫了,只当背上的女儿是饿肚子了,头都没回,一昧哄道:“你乖,马上就到地方了。”

裴厉拾起破烂的拨浪鼓,快走几步,将拨浪鼓还给快要急哭的小姑娘。

忽地有个面容严肃的黑衣男子将拨浪鼓递来,小姑娘眨了眨眼,想接又不太敢,怯怯伸出手拿了回去。

恰在此时,那男人感觉到身后的动静,猛地扭头,结果被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裴厉吓了一大跳,慌乱地朝后退了几步,目光中满是警惕:“你是谁?想对我女儿做什么?”

裴厉永远是那副冷傲的面容,带了军人特有的煞气和凌厉,并不是第一次被旁人误会了,此刻亦没说什么,径直转身离去。

目睹了一切的阮雪棠怎能放过这样的时机,毫不留情的嗤笑道:“看来比起我,还是‘面容和善’的裴大将军更需要斗笠。”

裴厉没出声,将阮雪棠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掩住大半容颜,他方才注意到有几个路过的流民一直在往阮雪棠那处打量。

脚步踏在无人踩过的新雪上,仿佛能听见沙沙的声响,裴厉领着阮雪棠往林间走,阮雪棠这时才注意到,裴厉腰间系着的那块龙纹玉佩似乎是那次围猎御赐的玉佩,没想到裴厉过去在朝堂地位不低,家里竟穷成这样,从头到尾就那么一块玉可戴。

夜里温度低,裴厉扫了阮雪棠一眼,原想问他冷不冷,但见到他身上的厚裘以及阮雪棠脸颊健康的血色,转而道:“你今后就打算随宋了知住在那破院子么?”

阮雪棠意识到他是指宋了知老家的院落,他原以为裴厉邀他出来是要打一架,没想到居然问起这个,挑衅地扬了扬眉:“又要说我自甘堕落了?”

他料定裴厉狗嘴吐不出象牙,哪知裴厉只是摇了摇头,对他要和宋了知的计划没有意见。

他过去总存了偏见,以为是宋了知带坏了阮雪棠,又嫌他一介布衣,没法护阮雪棠周全,可随着这两个月来的相处,他不得不承认,宋了知把阮雪棠照顾得很好。他扪心自问,若是换成他,或许也没法做到宋了知那样。

更何况这些日子他亲眼目睹阮雪棠种种恶行,即便对阮雪棠心有好感,也看出此人乃是纯种的坏胚,老实质朴的宋了知没被阮雪棠带入歧途都算他心智坚定了,根本不存在带坏的可能。

他自以为是的想将阮雪棠送回无风无雨的温室中,但到了钰京才知晓,阮雪棠在王府的生活并没他想象中那样轻松,裴厉心中一直笃定的对错早在他身后军队反戈的那一刻被推翻,既然忠君爱国都不一定是对,那这世上许多事也未必是错。

“最多不过一个月,南军就能攻下钰京,天下大定指日可待。”裴厉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一如他每个难眠夜里所做的那样,“我十四岁参军,虽跟着军队四处征战,却从未得空欣赏河山风光。”

阮雪棠从未听裴厉提过他的过去,言语中又似乎有要浪迹天涯的意思,感到莫名奇妙,脸上却浮出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笑意——薛令修让他跟着宋了知当了那么多天的野人,他留重语冰一命,便是要向皇帝和南军一同报复回来,裴厉口中的天下大定,至少今年是没指望了。

他没言语,倒真有些好奇裴厉这家伙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哪知裴厉马上恢复了常态,随口一句便能将阮雪棠气得半死:“你那性子若不改改,遭宋了知厌恶是迟早的事。”

“我什么个性何时轮到你来......”

阮雪棠刚要回嘴,裴厉却打断了他的话。摘下遮掩容颜的斗笠,深邃内敛的目光对上阮雪棠琉璃般澄澈的眼瞳,他像个大哥哥似的用力揉了揉阮雪棠发顶,忽地笑了:

“阮谨,若他抛弃你了,等我来接你。”

言罢,只见阮雪棠一副要宰了人的神情,杀气汹汹地向他袭来,裴厉早有准备似的退了几步,巧妙避过阮雪棠的攻势,趁两人交手的间隙,匆匆将皎皎之事一并说了。

阮雪棠听完这话,更是怒不可遏,然而裴厉却此时停了手:“我现在要去马厩,你若不介意皎皎和墨影再关在同一处就继续。”

天空飘起阵阵小雪,阮雪棠自然听出裴厉的言下之意,心想明日再宰他也不迟,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接过裴厉递给他的大伞,气鼓鼓地先回了客栈。

其实裴厉今早发现皎皎和墨影交配后就将两匹马分开圈养,此时不过是找了借口,阮雪棠如今体力恢复,当真交起手来恐怕一天一夜也打不完。

他将那几个偷偷尾随阮雪棠的流民驱走,独自在林中看风雪卷地,白雪慢慢覆上他眉目发梢,裴厉却好似浑然不觉,只一昧痴立着,手中还攥着阮雪棠当初随意抛给他的那枚玉佩。

身后草丛忽然传来动静,脚步声很轻,兴许是什么小型野兽,他警觉地回过头,发现竟然是先前在客栈前那个遗失玩具的小姑娘。

“大...大哥哥,”她包得像个小团子似得,走路还不大稳,跌跌撞撞地向裴厉靠近,“爹爹听完我的话...说...他误会你了......”

快要走到裴厉面前之时,她果不其然要往前摔去,幸好裴厉扶了她一把,没让她栽进雪里,确认人没事后却又疏离地将手收回。

“大哥哥...不是坏人。”

那小姑娘因站不稳,只得拽着裴厉的衣摆保持平衡,从口袋里拽出一朵焉巴的白色花朵,咧出个灿烂的微笑,露出要掉不掉的虎牙:“我把花花送你...谢谢大哥哥帮我捡东西......哥哥不生爹爹气,好不好?”

说完,她伸出小指,似乎要与裴厉拉钩约定。

裴厉接过她手上的花朵,发现那竟是一朵雪棠花,想来也是,除了寒梅,也独有这四季常开的雪棠能在冰天雪地里绽放了。

看到掌心这一抹雪白,裴厉想起宋了知似乎说过,阮谨还有个名字,便是以雪棠花命名的。

“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裴厉轻声说着,蹲下身,郑重地与小姑娘拉了拉手指,并承诺会永远用心保管属于他的雪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