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缝头匠>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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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了知家乡虽然也会下雪,但每次都是轻描淡写的薄薄一层,是聊胜于无的惨白。而钰京的深冬,风也凛冽,雪亦浩荡,皑皑封路,回途被无限拉长,宋了知拉着驴车在及膝深的雪地里穿行,沉沉的夜因雪而明亮。

他在谭大娘那儿借住了一晚,家里没别的床铺,他与大牛挤了一夜,问到了更详尽的事,可每深入了解一分,他便心惊一分,临走前甚至也学着谭大娘的语气,让谭大牛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再别对旁人说了。

如今又是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宋了知心里藏了事,倒也不觉得冷和困。

虽然目前全都是自己的推断,但宋了知深觉王府比蛇窝危险万分,更难以想象阮雪棠得知这些后会是何种心境,所以一厢情愿地想带人走,想要替阮雪棠做主舍弃掉一切。他甚至开始希望自己要是个又狠又坏的大恶人,比阮郡王还要歹毒的那种,到时候拿根绳子把人一捆,直接扛回他的小破院去。

脑袋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争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谁也没能占上风。

他一会儿纠结自己到底要不要告诉阮雪棠谭大牛的事情,一会儿又想,其实阮公子双亲只剩阮云昇,而自己也父母早逝,四舍五入一番,他们就算是见过父母;阮公子的生辰他烂熟于心,他出生的年份阮雪棠业已知晓,再四舍五入一番,他们这算互通生辰八字。宋了知四舍五入半天,得出结论:

阮雪棠已经是他四舍五入的媳妇了。

媳妇不听话,相公是很有权利管教约束的,他说服了自己,决定要是阮雪棠不肯跟他走,他就摆出丈夫的立场,强行把人带回去。

可过了一会儿,他这个自封为丈夫的又狠不下心了,心想阮公子不愿就不愿吧,他舍不得阮雪棠难过,觉得纵然前面就算是条死路,自己也该陪对方走一遭。

他怀揣着这样的豪情壮志赶回了钰京,离开多日,结果刚一进城便听说薛家造反,城里许多薛家名下的铺子都贴了封条,他和薛令修交好,满以为这已经是他今天听闻的最大噩耗,结果回到金陵渡,看见焦头烂额的何世奎,宋了知得知了更严重的噩耗。

他四舍五入的大媳妇出事了!

“就算阮公子已经称病不上朝多日,但也许他真的只是生病了呢?”宋了知急道,眼看着何世奎烧去许多信件。

何世奎正忙着毁灭物证,也没闲工夫说漂亮话了:“郡王府前天递折子请求自查,现在官兵已经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阮云昇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想起自查叛徒,还把这事闹到皇帝面前,不绑个人过去都交不了差。你想想,他要是想对付府里的下人,用得着废这样损人不利己的功夫?”

何大人说得太有道理,连宋了知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虽仍觉得何世奎反应过度,但也跟着帮忙烧了起来。

“那现在有关于阮公子的消息吗?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宋了知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开几天,竟会出这样的事情,担心得不得了。

何世奎把小厮叫到身边吩咐了几句,随即才压低声音道:“被抢先了。”

薛家造反的时间比他们预想的早了几个月,许多事情还未准备好,阮雪棠最初的计划是借着薛家谋反扳倒阮云昇,现在却变成阮云昇借此事把阮雪棠关了起来。但他们提前知道谋反是因为叶灵犀的关系网,那阮郡王是如何提前知道的呢?

这事不好说,或许是王府自己也在薛家派了探子,或许是有人提前告诉了阮云昇。

何世奎平常吊儿郎当,一旦严肃起来便格外能显事态重大:“有人之前目击过我与薛令修在街上交谈,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官差来带我去问话。你听好,要是他们再往下查,你也有可能被带走,我在床下藏了我这半辈子的全部家当以及重要文件案牍,你带着它们躲去我家,把全部东西都交给我夫人。”

“何大人,你有家啊?”宋了知讶然,他与何世奎在金陵渡住了那么久,从不见他去别的地方住,更没听说他已娶妻。

何世奎原本挺着急,被宋了知这话气笑了:“呸!你才没家呢!你不知道金陵渡是钰京所有官员指定食堂么?!我夫人你也见过,等会儿你去我府上躲好,这些天都别出门了,当心官差把你宰了。”

宋了知见何世奎仿佛有种临终托孤的意思,心知事态严重,瞬时变了脸色:“那阮公子在王府岂不是......”

何世奎其实也拿不准阮雪棠如今的境况,但明白肯定比他好不到哪去,怕宋了知做傻事,故意把话说得极重:“叶灵犀还没被查出来,裴厉也不在钰京,现在事情还未到无可转圜的地步,你别急着寻死觅活!你要是比他先死,到时阮谨脑袋掉了都没人帮他缝回去!”

宋了知不再言语,满脑子想着如何搭救阮雪棠。

眼前一切都变成慢动作,何世奎的话也听不清了,通通变成刺耳的耳鸣,像蝉鸣此起彼伏,恍惚又回到了他和阮雪棠还在小院的盛夏,只需忧心明日该做什么菜给阮公子。

宋了知抱着何世奎“托孤”用的大盒子,失魂落魄地跟着人乘船离开,船身摇晃,对面也来了一艘船只,坐了满船官差,腰间别的镣铐因摇晃发出脆响,心上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打乱脑海里的蝉鸣。

他回过神,心知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刻,弯腰把大木盒藏进自己怀里。

那小厮也不与他废话,出金陵渡后拽住他就往外走,七拐八绕,走了许久才走到一处民宅前。宅邸普通,以何世奎的官职并不相称,有一女子在屋前等候,小厮唤她夫人,宋了知为之一怔,发觉自己的确见过何世奎的夫人。

那名在金陵渡被何世奎当作人形暖炉的女子,居然被何大人赎了身,养在这处宅子里。那女子显然也认出了宋了知,落落大方地朝他点了点头,将他领进宅中,又让宋了知称她窈娘便好。

夏窈娘接过盒子,让丫鬟藏进书房,自己与宋了知坐进大堂。

两人干巴巴地说了几句闲话,她看见宋了知心不在焉,眼下乌青,料想他昨夜未睡,安慰道:“宋公子的客房早就收拾好了,不若先去睡会儿?”

宋了知摇头,他一刻也坐不住,其实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主意,但那想法太大胆,完全违背何世奎的叮嘱,有可能帮不到阮公子,反而会害了对方。

而且,他自己也不确定他想的是否正确。

夏窈娘其实也不放心何世奎,但她一个女子能做的实在有限,只能听何世奎的话,把宋了知给看住了。她还欲再劝,宋了知却突然起身:“东西我已送到,我要走了。”

夏窈娘听宋了知这没头没脑的话也很有临终托孤的意味,急忙跟着起身:“宋公子要去哪儿?”

“郡王府。”

“去不得。”夏窈娘怕他硬闯,“别说你,现在就连王府的人都进不去。”

宋了知不明白夏窈娘此话何意,只见夏窈娘叹了口气,说出实话:“阮郡王的一名妾室是我远房姑姑,她听说我有了着落,特意出门来瞧我,现在王府戒严,连她都被拦在外头了。”

闻言,宋了知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马上追问:“那她现在仍住在府上?”

夏窈娘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宋了知拱手请求:“恕我冒昧,我有些问题想问她,可否引见?”

她没办法,为了不让宋了知去送死,只能将他带到她姑姑房中。房中坐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容颜昳丽,气质端庄。

夏窈娘简略地为他二人相互介绍,那妇人也很惊讶,不明白宋了知为何找过来:“宋公子,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其实和奴才差不过,在王府都是说不上话的,不然也不可能连自己侄女流落风尘都救不了,若你想我带你进郡王府,那是不可......”

宋了知觉得多浪费一刻,阮雪棠就有可能要多吃一份苦,难免显得有些急躁:“我并非此意,只是有几件事想问您。”

那妇人迟疑片刻,央不住侄女可怜巴巴的眼神,答应了下来。

他先问了个最普通的:“您既然十几岁便入了王府,那么您对阮公子生母可有什么印象吗?”

“她从不出门,”夫人认真想了想,“都说她身体不好,王爷宠她宠得不行,也不准旁人进院子,所以我和其他姐妹很少和她打交道。我只在她怀孕时见过几次,钰京的夏天并不热,她虽体弱,但极贪凉,大了肚子还穿得轻薄,很怕热似的。”

怪不得阮家那么多庄子,却只有晴方好是避暑山庄。宋了知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那她的名字......”

这个她倒是好答:“王爷总唤她阿凝,所以王府上下也跟着这样叫,都称呼她为凝夫人。”

“她怀孕时王爷不在王府吗?”

“我想想......她是什么时候有喜来着,约莫是长胥十年的冬天?我记得王爷当时生病,为了不传染别人,所以去了庄子修养。”

“凝夫人因何而死?”

“难产啊,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她去世后那院子就被封起来了,后来还传出闹鬼的消息呢,说是半夜那院子传出争吵的声音。不过半年不到,这些传闻也就渐渐没人传了。”

宋了知的问题越问越古怪,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更是让久经风月的夏窈娘都皱起眉头,觉得他太过唐突,偏偏宋了知神色凝重,全然看不出调笑之意。

那妇人面色愠怒,自然不肯回答,宋了知却替她说出了答案。

“你怎会知道?”她惊疑不定。

宋了知并未解释,而是问夏窈娘借了纸笔,写了一封长信,又道:“窈娘,我知道你听何大人的话,是为了我好,但是我现在必须去王府一趟,若是能成,那或许阮公子与何大人都会无恙。”

“宋公子,你...莫非有救人的法子了?”

宋了知把信折好,用蜡封上信件,努力做出一副令人心安的神情:“这封信你替我收着,若三天之后我还没回来,那你再拆开这封信,按信上的做。”

事发突然,他还未来得及弄清这件事与恒辨还有香料之间的关系,但能做的只有那么多。

何世奎那句还有转圜是真是假尚无定论,宋了知只知道自己不能苟且偷安——阮雪棠在他心中始终是可怜又弱小,要是自己不去管他,就真的没人护着他了。

他一天一夜没合眼,饭也顾不上吃,但浑身仿佛都凝了一股劲,支撑他去奋不顾身。宋了知把所有的畏惧和担忧都分给了心上人,所以轮到自己时,他仍蒙昧的以为是自己天生勇敢,大着胆子要与阮雪棠奔赴无论生或死的同一个未来。

只要两个人在一块儿,那世上便没什么可怕的。

不顾夏窈娘的阻拦,宋了知往王府走去,他如今已不会再迷路,两个多月来他每天都走这条路,只为看心爱的人一眼。事到如今,他再度踏上这条路,目的仍旧相同。

王府门口果然有一大群身穿重甲的士兵守在门外,宋了知无视士兵们锐利如鹰眼般的注视,深吸一口气,镇定自若地拿出他从谭大牛手里哄回的月惜台。

书房里,父子二人相对无言。

阮云昇的病一直没好,但勉强能下地走路了,他咳一声,眼前的阮雪棠便要咳许多声,仿佛成心与他作对一般。

不过阮云昇并未因此迁怒,他清楚阮雪棠并非故意,被逼着在雪里跪了整整一夜,患上风寒亦属正常。况且比起咳嗽,还有更严重的后果等着他。

“再不用药,你的腿大概也就废了。”

阮云昇好整以暇地捧着香炉,正要对药发表一些高见,结果有侍卫在门外恭声道:“王爷,有个叫宋了知的男人说要给王爷您献药。”

一听宋了知的名字,阮雪棠咳嗽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