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雁凌霄登基, 朝臣们就没少明示暗示他选秀纳妃,最好早早的择一位世家贵女为后,再不济选个清流文官的女儿也不错。
等皇后诞下嫡子, 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国无储君, 时局不稳,雁凌霄哪能不明白这份道理?
他倒好, 大开宫学拔擢天性聪慧、人品稳重的宗室子侄进宫念书,只在内廷养着,逢年过节才允许回家中休憩一日。旨意一下去, 各府人心浮动,都在揣摩新帝的意思,雪片般催他选秀的声音也少了。
“陛下的心思哪里是旁人能胡乱猜的?”敬公公手拢在袖中,睃一眼小朱子, “朱公公万不能在陛下面前露了相, 咱们啊,好好伺候陛下就是。”
小朱子暗自龇牙, 心想,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 敬公公和他日日在陛下跟前, 怎会不知道陛下心里仍记挂着那一位娘娘?
他心下唏嘘, 若是连良娣活到今日,看到如今的情形,不知作何感想?可惜了, 造化不饶人。
“敬公公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小朱子叹口气, “小的也是瞧陛下孤零零一个仍在玉英殿住着, 心里难受罢了。”
王璞一出文德殿, 就见敬、朱两位太监在廊下候着,搔了下鬓髯,讪讪道:“陛下茶盏凉了,且等着公公去添茶呢。”
敬公公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知道雁凌霄心情不虞,和小朱子面面相看,少顷,瞟一眼溟濛的天色,说道:“多谢王大人提点。”说罢迈步进殿,先帝驾崩后他老了好几岁,但端茶的手依然稳当。
“陛下,今岁新晒的荷叶茶,您尝尝?”敬公公见雁凌霄果然眉头紧皱,神思不属,温声劝慰,“小世子们才五六岁,去别庄避暑时就会记着给陛下敬孝心了。”
雁凌霄沉吟一会,问起几位在宫学开蒙的宗室子功课如何。
敬公公一应答了,末了感慨道:“陛下正当鼎盛之年,若得了小皇子,正好跟世子、公子们一同长大,兄弟情谊方才深厚。”
雁凌霄冷冷觑他一眼:“敬公公,朕念在你是先帝爷的老人,有些话直接说了罢。选秀的事不必再提,也别动心思劝朕立后。宗室不缺嗣子,一个不行就换一个。”
雁凌霄话说得冷情,敬公公背心发寒,艾艾应一声请罪,肃着脸退去。
天暗了,雁凌霄乘轿辇回玉英殿。那儿本是他当太子时的东宫,朝臣几番请奏移宫去崇明殿,总被他以户部银钱吃紧,内库空虚,要奉行节俭不便修缮寝殿为由一拖再拖。
“陛下万福。”红药提着宫灯在殿外候着,见雁凌霄面露疲色,就使眼色让宫女们去备热水。
她在内侍省待了一年,没吃多少苦头,雁凌霄登基后就把她挪回宫里,继续做玉英殿的掌事姑姑。绿芍则在紫宸殿做事,掌管大小典礼,各自有了前程。
“陛下,慈恩寺和清岚庵的长明灯,奴婢做主让内侍省多添了些油钱。”红药少了笑模样,人却端和持重许多,小宫女们见到都怕。
闻言,雁凌霄紧绷的嘴角软和几分,赞扬道:“你办事牢靠。”他手中把玩的香囊,仙鹤都起了丝,镶作眼睛的珠子早已不见,绸缎瞧着都发黄了。
红药见状,想起连良娣在时玉英殿的活泼热闹,只觉得心中悲凉。她呐呐问道:“陛下,可要奴婢寻宫里的绣娘把丝线补一补?”
“没别的事就下去,不用没话找话说。”雁凌霄一哂,性子还是如以往那般油盐不进。红药矮下身告退,雁凌霄抛动香囊的手却停了。
云消雨散,清澈的月光掠过窗棂一片片地散落在青金石砖上。雁凌霄静静看了会儿如霜的月色,自己都觉得讽刺可笑。他并非恋旧之人,只是被困囿在过去,或许永世不得解脱。
*
梁都,秦国公旧邸。
连翘翘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口中嘬嘬地哄犀哥儿吃奶糕糊糊。她人瘦了一圈,像秋天的苇杆,精神尚可,还能腾出手来推小女儿的摇床。
“欺人太甚!”南姨提一只红木食盒进屋,嘴皮子一掀,倒豆子似的骂,“外院的厨子说是御膳房出来的,说过几回兕子姑娘食不得鱼虾,成天见的做鱼肉、虾丸,把夫人的话全忘到南天门外去了。”
连翘翘宽慰她:“梁都河鲜多,裴大人派来的厨子手里银钱都有定数,他们也不是有意的。兕子吃不了鱼,就拿昨个儿剩的肉干撕碎泡软了给她做肉粥喝。”
他们已经被软禁在国公府五个月,裴鹤深谙杀威棒法,头两日不给水米,把两个小儿饿得奄奄一息。还是连翘翘铆足必死的心去撞门,裴鹤才像刚想起来似的,点了两个哑巴奶妈,一个成日喝大酒的老厨子,再送来两箱简陋的衣物和被褥。
他本想着,明月楼娇养起来,又送到北绍王府,去宫里做娘娘的女人哪受得了半分磋磨?等连翘翘去求饶,享受完雁凌霄的女人给他下跪的趣味后,他再大发慈悲挥手送几条皮子褥子。
却不料,连翘翘得了饿不死的吃食,便专心和南姨一道教养起两个孩子。都说贱名好养活,就取了犀哥儿、兕子一对乳名。没奶水才去找奶嬷嬷,再不济把奶糕用热水化开,竟也没生病,磕磕绊绊的养大了。
被褥阴湿发霉,她们俩就把正院的所有褥子拆开,捡出勉强能用的,晾晒几日后重新缝回去。多出的碎布头,洗干净后拿去做尿布倒也相宜。
南姨打开食盒,给连翘翘盛一碗搁了瑶柱丝的白粥,再端出一盘油腻腻的烧鹅,一碗鱼羹,一叠素饼。
二人在矮几边对坐,连翘翘见了烧鹅上泛白的油花,眉毛都不带动的,夹起来往茶水里涮一涮,照样吃下去。
南姨看了心酸,她给连夫人做厨娘的时候,哪里好意思让夫人吃这些个?
她咳嗽一声,悄声说:“夫人的绣品,我托外院的小厮带出去,过两日换一筐木炭回来。多攒些时候,冬日里才不至于冻着。”
连翘翘眉心轻蹙:“那小厮……?”
“他与我是同乡,都是宁山县人,我把东西藏在假山洞里,不会见他的面。再者说,裴大人近日不在梁都,外头那些人看咱们不惹事,也都松懈了,碍不着什么的。”
“千万小心。”连翘翘叮嘱,“等裴大人回梁都,就再不能做了。”
摇床里的兕子忽然哼唧起来,她还不会叫娘,只蹬着藕节似的腿,咕咕唧唧地叫着。连翘翘神色柔和,趿拉寝鞋下床,抱起兕子哄。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便是这一双儿女。不哭不闹,也不轻易害病,省了连翘翘不少心。
等南姨换的木炭到了,梁都的天也愈发阴冷,一股股风刀片似的往骨头缝里钻,食盒从外院提到正房,早就走了热意,肉汤上浮一层凝固的油花。
南姨总要蹲在廊下,拿煎茶的红泥炉把餐食重新加热,她塞木柴,连翘翘摇扇子,两人都熏得咳嗽连连,还苦中作乐:“炊烟袅袅的,像踏青时用篝火烤肉呢。”
国公府外,一列骏马久久停驻。打头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身披红袍金甲,就连马鞍旁都挂一串红宝蹀躞,端的是富贵难言。
只看衣摆的龙纹,就能知晓他的身份——南梁的小皇帝雁云岫,按雁氏宗族的辈分算,倒是雁凌霄的族侄。他被裴鹤扶上皇位前不到十岁,到今年也有十六岁了。手里没有半分权力,事事被裴鹤管束,去京郊打猎一事裴鹤却以君子六艺为由依了他的意思。
小太监一溜烟奔回,打个千儿:“陛下,奴才去前头问了,说府里关了一家子,是奉裴太傅命令看管的人。”
“哦?”雁云岫眯了眯眼,望向院中缕缕升起的白烟,“既是太傅的贵客,也不好过门不入,总要去瞧上一瞧。”
太傅不在京城,小皇帝突然驾临自然无人敢拦。守在国公府的侍卫乌泱泱跪了一地,万岁声如山呼海啸。
雁云岫呵一声,看也不曾看裴鹤的人,率一众陪他游猎的南梁勋贵子弟们,拿着黄铜钥匙,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国公府。
乍一听正院里有年轻女子脆生生的话音,一群荒唐惯了的纨绔们互相给个眼色,均露出笑意:“还是陛下好,一选就选了个好地方。”
雁云岫睨他一眼:“你去,把门打开。”
那纨绔却软了膝盖,尴尬道:“陛下,这是太傅的人……咱们也就看个新鲜,您当真要去?”见雁云岫解下鞭子,嗖嗖地往地上甩,那人舔舔嘴唇,往手心吐口唾沫,哆嗦着打开院门。
咿呀。雁云岫听到有女子惊呼,继而眼前一亮,那是位不施粉黛也极为柔媚的女子,说是殊色亦不为过。身旁的纨绔们都看直了眼,咽着唾沫。
下一瞬,雁云岫就听到小孩儿嗷嗷大哭的声音,简直像踩了尾巴的小猪。他额头跳了跳,顿时歇了心思,背手走进院中,仿佛在御花园散步一般自如。
连翘翘见来了一群人,不像是裴鹤的手下,再看领头那位少年一身龙纹骑装,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民女见过陛下。”她抱着兕子跪下,挡在正房门前,心里巴望着南姨照顾好犀哥儿,万万别让他哭出声。
雁云岫笑道:“夫人认得我?”
连翘翘屏住呼吸,垂首道:“陛下身有龙气,民女自然识得。”
雁云岫扫一眼目光灼灼盯着连翘翘看的几个纨绔,挥手让他们退到门外,撇开外袍,大马金刀似的坐上连翘翘的摇椅,吩咐道:“煮一碗热茶。”
连翘翘闹不明白小皇帝的意思,犹疑地说:“院中没有茶粉。”
“没茶水吃夫人是怎么过的?”雁云岫脸皱成一团,“难不成喝水吗?”
连翘翘尴尬:“红豆水却是有的。”
“朕不喝那种东西。”雁云岫嗤一声。连翘翘正以为他坐不住要走,就见小皇帝定定看了会儿怀中的兕子,好奇问道:“她没奶娘么?做什么要吮手指?”
“陛下,小孩儿都是这般……”连翘翘硬着头皮解释。
下一瞬,她的血液就像灌了冰渣,只听雁云岫命令道:“把她给我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