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人流熙熙攘攘,年货摊子一个挨着一个,眼见又近年节。

  尽管庆熙十一年如此动荡不安, 太子自尽, 宣帝病倒, 新太子临朝,允王摄政……还有不少大臣或贬或流,人人自危, 但是普通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一队宣旨内侍不知从何处来,个个一脸晦气,气性不顺的样子, 路人见了便都绕着他们走开。

  这队人路过筑澜楼,为首的停下步子, 道:“今儿这差事算是白跑了, 一点好处没捞着, 还遭人白眼,得, 也是出来一趟, 弟兄几个喝几杯再回去?!”

  “行!”

  “都听您的。”

  吆五喝六的进了酒楼,迎客的小二掬着张笑脸上前:“几位爷,是雅座还是大堂?这会儿客正多, 雅座就剩两间了。”

  内侍外表看着光鲜, 却是没根的人,最看重钱财,这会儿没人请客自然不肯去雅座, 只道马上就走, 在大堂坐坐便是。

  不多时酒菜上桌, 几人喝过一轮,便开始抱怨起刚才的事儿。

  “今儿是真没想到!景春大人,您可是景字辈儿啊,京城哪家大人见了您不问声好的?这沈府也忒拿大了!竟让个管家招待咱们!”

  “可不!咱们可是去传旨!”一人拍桌怒道,“沈屹虽是首辅,但如此目中无人,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事儿必须参一本!”

  叫景春的夹了一筷子菜入口,嚼了半天才道:“参?参什么参?你忘了今日传的是什么旨意?是沈夫人追封护国夫人的旨意!”他顿了顿,仿佛知道内情般缓声道,“摄政王不同意,殿下却执意如此,无论如何,殿下还是给沈家留了几分情面。”

  大堂客多,旁边有好事的听见,便凑过来作了个揖,请教道:“敢问这位大人,您适才说的沈夫人,可是首辅沈大人的亡妻谢氏?”

  景春正要点头,忽然面前砸来两只筷子,溅了他一脸的油水,一女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指着几人大声道:“她有名字,她叫谢黛宁!你们休想抹去她的名字!”

  几人登时大怒,站起身就要抓她,女子丝毫不惧,闪身避过,扬起马鞭指向外面道:“有种跟我出去打!”

  这话可惹了祸了,这几人身着太监服饰,身份再明白不过。

  一屋子的人听了都暗笑不止,再看那女子,瞳子里带着些微赭色,编着两条辫子,打扮和大烨女子不同,想是外族女子,不晓得他们身份。

  景春站起身,掏出一方帕子,慢悠悠擦了擦脸,又仔细抹着手指,阴恻恻的道:“小姑娘,念你年轻不知事,在屋里当众道个歉,我便不计较今日之事,若是踏出这店门,你就别怪爷几个不客气了!”

  女子一扬眉,理都不理,扭头大步出了店门。

  景春冷哼一声,带着几人跟了出去。

  好事的百姓也一窝蜂的跟了出去看热闹。

  不想女子奔出店外,一见门外停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登时气焰全消,低了头上前招呼道:“沈哥哥。”

  轿帘掀起,一只骨节突刺的手搭在侍卫臂上,微一用力才迈步出来,暗紫色官服支棱着,身躯嶙峋,瘦的几乎不成人形,正是沈屹。

  这女子自然是朵朵。

  沈屹看也不看围观百姓,只问她道:“柯钺说,你带了白咪,要走?”

  朵朵瞥了他一眼,似是不忍看他如今的憔悴样子,咬了咬唇点头:“是,它能飞了,虽然飞不远也飞不高,但是……总是可以飞了,我们要去找她。”

  沈屹沉默的看着这个倔强的女孩,按她部族的传说,金雕会为主人殉身,而白咪被救活就意味着谢黛宁也会活着……

  从出事到现在,朵朵一直不肯承认……谢黛宁已经死了。

  她和大家一起哭,处理后事,为谢黛宁更衣,下葬,她都亲手帮忙,可就是不承认谢黛宁死了。

  明明亲眼看沈屹抱着谢黛宁放入棺木,转头却又跑来跟他说,白咪醒了,谢黛宁会没事的。

  沈屹现在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还是朵朵,病的更重一点?

  “是沈大人啊!”

  景春上前插到两人中间,笑道:“这刚巧了,去沈府传旨您不在,倒在这里碰见您和……这位姑娘,是府上的客人?”

  沈屹瞥他一眼,还未开口,朵朵便道:“传旨?原来你是传旨的官儿啊,我告诉你,以后你一定得唤谢大人,叫她的名字,谢黛宁!她就是她,谢黛宁,然后才是沈夫人,是念念的娘……只有记得她的名字,她才会早日回来!”

  听完这番话,景春瞠目结舌,也看出她有些不对劲了。

  朵朵又转头对着四周百姓,大声道:“你们都记住,叫她的名字,不能忘了她,她叫谢黛宁!她不止是沈夫人!”

  这样奇怪的要求,人群还是稀稀拉拉的有人答应了。

  谢黛宁,沈夫人……

  其实才过去几个月,这件事便已经开始淡去了。

  消息刚到京城,朝野震动,所有人都感叹她如此年轻,人生才开始,拥有旁人羡慕的一切,却以这种惨烈方式离去——听说尸身残破,面目难辨。

  可是终究是口口相传的故事,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回身,自家的日子烟火升腾,整个京城,大烨,所有人的日子,还都是有温度的。

  除了眼前这两人,一个憔悴如行尸走肉,另一个生命里只剩执拗。

  景春也没了话,道声晦气,便悻悻的招呼着其余内侍离开。

  百姓们也开始散去离开,朵朵还强拉住人嘱咐着,一定要叫名字什么的,沈屹轻声唤她:“朵朵……你要带着白咪去哪里找?”

  朵朵回头,想了想说:“不知道,不过没关系,白咪知道,我跟着它就行……”

  沈屹点头:“好,你去罢。我办完京城的事情,就去找你。”

  “京城的事情?是阮大人?”

  宣帝出事,司马澈封锁了消息,待阮清辉一回京后,便被囚禁在了宫里,除了司马澈,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是,如果你听说……阮大人出来,但是我却没去找你,那你就去北地,锁牢关,去找楚王,他会护着你。”

  人流在身边穿梭来回,有的提着东西,有的牵着妻女,还有的只是脸上带笑,每个人都有去的地方。

  朵朵忽然明白,沈屹这是在跟自己道别了。

  从出事到现在……他像是死了一次又一次,剜骨挖心一般的疼,他没法吃下任何东西,吃什么吐什么,他也无法入睡,只要合眼,便只见泥里血里辨不出面目的尸身。

  早年强行解除的毒素,不知从哪个地方泛上来,柯钺他们强行给他灌药,却只能让他咳血咳的更多。

  他在自己凌迟自己。

  那时候,大夫都说没救了。

  还是阮清辉千里而来,将小小的念念放到他怀里,她小小软软的手握住沈屹的手指,便把他从鬼门关又拉了一步回来。

  阮大人是阿宁的舅舅,现在他被太子骗回去关了起来,朵朵不知道沈屹要怎么做,但是她留在京城,是帮不了他的,而且白咪……

  他们没人相信,如果谢黛宁死了,金雕一定不会活着。

  白咪不但活下来,它翅膀才一恢复,就像疯了一般想要再次飞翔,朵朵知道,它一定是急着去找人的!

  朵朵觉得沈屹现在只是为了谢黛宁,在强撑着活着罢了,所以她得快点找到她!

  “我不去找楚王,我不需要庇护,我能顾好自己。”朵朵说,她看着沈屹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那么漂亮,那么亮,里面都是阿宁,但现在只剩下灰败,“沈哥哥,你撑住,不管你信不信,我会带阿宁回来的。”

  沈屹虚弱的笑了笑:“好。”

  两人道别后,各自转头汇入人流不见了,刚才的那场吵闹仿佛没发生过。

  筑澜楼的二楼,雅间的窗户缓缓关上,屋内的女子回过头,手里捧着的茶已经凉透了,那双手粗糙,冻疮的旧疤泛着红,正是萧妍。

  她的婢女上前,道:“姑娘,我给您换杯茶罢?”

  “你信吗?”

  “姑娘说什么?”

  “只要不忘记,她就会回来?”

  “这……许是个愿望罢。”

  “我信她。”萧妍道,眸里染上了水色,“我也觉得她会回来,事情不该如此的。”

  婢女不知如何安慰,道:“姑娘这般在意旧友,不如哪日去为她上柱香?”

  萧妍摇摇头,怅然道:“那些没有用,你刚才也看见沈学长了,他的头发都灰白了,听说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在护国寺不眠不休,念了十日经文,若是真能就此安心放下,又怎会如此呢?”

  又呆了一会儿,萧妍才带着婢女离开。

  天色已暗,小摊贩们开始出来摆摊,卖的东西除了年货,还有各色小吃茶点,便宜的首饰,布料,十五的灯笼,小孩儿的玩意儿,虽不是什么贵重货物,但林林总总,琳琅满目,也有一番年节的热闹。

  到正月十五那日出了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京城每晚都有这样的夜市。

  萧妍不愿回去和母亲置气,便散漫的逛着,也买了几样小东西。

  正走着,忽见前面来了几个壮实的男子,他们将路人推开,专门挤到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前问询着什么。

  “姑娘,咱们快走罢……”婢女劝道。

  萧妍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几人看,虽然穿的是普通衣裳,可是周身气势一看便是公门的人,是有功夫在身上的的,而且有几个似乎还有些面熟。

  她还没想起更多,那些人已经越来越近,只听打头那个问旁边摊贩道:“摊主,你这儿可有啄水鸟卖?”

  “啄水鸟……?”小摊主疑惑,“这是什么,我从没听过啊!”

  几人转脸就走,往下一个摊子上去继续问。

  萧妍如遭雷击一般立在那里,啄水鸟?上次听到这个东西,还是在书院,那算是……沈学长和谢黛宁的定情之物罢?

  书院?对了,那几个人里,似乎有曾经去过萧府的,他们——是司马澈的亲卫?

  就是从那一次,她的人生被彻底改变,又或者说,开始撕下虚假的皮,露出本来的狰狞,和真实。

  看她忽然立在那里流了泪,婢女赶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拭,一面劝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难过了?”

  “我不是难过。”萧妍笑了起来,眼泪还在不停的涌出来,“我是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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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