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谢家是大族, 经年累月,很多事可谓积弊已久。

  就拿料库来说,每年报二十匹布的损耗, 一匹布约一两左右银子, 算作损耗便是二十多两, 看似不多。

  王家的理好了单子,阮清忆亲自去看了,坏掉的布匹如数存在架子上, 颜色花样沉旧,边角处有虫蚁啃咬的痕迹,一看便不是当年的料子, 多半都是留着过眼用的。

  再细查下去,便发现当年买的新料子, 只一小半被王家的卖掉换了钱, 其余的压根没到她手里。

  有上头克扣, 有以次充好,库管其实贪的最少, 也就是三五两的数。

  摸清整件事情, 阮清忆长叹一声,一年二十两,谢家内外十来个库, 存粮食的, 存炭火的,加起来少说二百两的漏洞,更何况油水大的还不止。

  若要整治非得伤筋动骨不可。

  谢暄在书院忙着省银子建宅舍, 就为了多收几个贫家子弟入学, 三五两的花销, 足够一个学子一年笔墨的开销,也足够一户普通百姓一年吃用。

  若能把这些钱财,用到书院该多好?

  但自己在谢家连脚跟都没立稳,整治还是不整治?她有些为难。

  谢黛宁看出阮清忆的心思,撒着娇道:“娘亲,别管那些事情了好不好?这些仆人在家里多少年了,就算平时斗的乌眼鸡一样,细说起来都是亲戚,咱们反而是新来的,要是动了她们的银子,一定联合起来跟您作对。”

  阮清忆闻言失笑,揉了揉她额发,笑道:“你才几岁,怎就晓得这些了?这话是谁说给你的?”

  谢黛宁低下头偷偷咬唇,不是谁告诉她的,是她一点点想起来了。

  记忆像书页在眼前一点点打开,就像拂去灰尘,知道的都已经发生,谢黛宁现在是和记忆里的人对话,劝说不要这样做,可是事情的走向却不能改变分毫。

  那天一想起高家的,她就带了归夏躲在池塘的树荫处等,高家的常带谢婉宁出来玩儿,就在旁边高台的亭子里。

  二房的仆妇闲聊,围绕着料库的事儿,做下人的还能不清楚这弯弯绕绕,听说阮清忆换了人管,高家的笑道:“这下可知我说的不错罢?大夫人也忒憨了,换人能有什么用,回头还不是照旧如此?要说府里的事儿呀,老夫人都晓得!不过是不好管,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一个丫鬟笑道:“还是老话说的好,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呢。”

  众人都笑,谢婉宁也才五岁,听了这话忽然道:“你们偷家里钱,我告诉母亲去!”

  高家一把抱住她笑道:“哎唷我的小姐嗳,这哪是偷呀?您平日让婢子去买个糖啊果儿啊的香嘴,不也给点额外赏钱?这和赏钱是一个道理罢了。”

  谢婉宁似乎觉得不对,却不知如何反驳。

  高家的忽然正了正神色,转头对谢婉宁身边的小丫头教训道:“咱们姑娘日后是要做掌家夫人的,太计较这些小钱,难免失了尊重体面,不计较又会被人骗了,所以这些事儿,你们得替她长点眼,该训的话该罚的人你们得担起责任,不能让姑娘没脸,记住了?”

  几个小丫鬟齐声应是。

  “这么说来,大夫人自己敲打下人,不是上策?”

  “那是自然,哪有自己冲在前头的?对错都得自己担着?”高家的不屑道,“这就是出身不同,咱们太太身边什么时候没个使唤人?她呢?府里真心待她的尚且没有,还想整治风气,做梦呢!”

  谢黛宁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她们说的都对。

  可是当她站出来斥骂她们时,她们却像没看见一般,绕过她走了。

  她又去谢老夫人那里告状,事情的走向却依然不变——谢老夫人看着她点点头,却没有任何处罚,因为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当年的谢黛宁只是个孩子,她听见了一切却只是默默忍下,不敢给阮清忆添麻烦。

  谢黛宁终于明白,在记忆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心意,思念,爱都告诉阮清忆,还有她在乎又忘记的人。

  她摇晃着阮清忆手臂,劝道:“没人跟我说这些,但是随便逛逛就能听见府里下人这么说,说您没立稳脚跟,讨不了好处。母亲,她们人多势众你没办法的!别整治家风了,也别管家了好不好?”

  阮清忆安慰的拍拍谢黛宁小脸,才五岁的孩子,眼神里就有了忧虑。

  “阿宁,人做事情,是因为那是对的,是应该做的,绝不能因为害怕,心力不足,或者旁人的看法裹足不前。娘亲知道自己还没立稳脚跟,但是我想帮你父亲,我想省出些银子帮书院的学子,这是对的事情,不能一味等下去!我会一步步来,这次只管料库,等腾出手我再去管别的地方,慢慢的总会做成事的。”

  谢黛宁把头埋入母亲怀里,许久才闷声道:“那我帮母亲,您做什么我都帮你。”

  很快,阮清忆清理了一堆积弊,然而没等她做的更多,阴差阳错请的赵大夫来了,查出了她有孕的事情。

  未满三月,阮清忆没有告知众人,还嘱咐谢黛宁和归夏也不要声张。

  天气渐冷,谢黛宁知道……那个日子近了!离阮清忆落水……越来越近!

  无力改变这个只有回忆的梦,可是这件事,谢黛宁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发生,如果这件事能改变,哪怕知道是幻想,她也满足了!

  她只是不能看着悲剧再次发生,她宁肯欺骗自己。

  谢黛宁开始在园子里长久的逗留,她装作喜爱钓鱼,每天都去池塘附近。

  有时候她会遇到偷懒的丫鬟,传闲话的仆妇,或者是亭子里,高家的带着谢婉宁出来玩儿。

  但是随着严冬到来,园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下人们路过此处也是脚步匆匆,赶回生着火盆的屋里舒服呆着。

  阮清忆说了谢黛宁几次,她不肯听,阮清忆只好当她是贪玩儿,吩咐归夏千万看好了她。

  这天两人又跑去池边,夏日里能藏身的树荫已经光秃秃的了,亭子上影影绰绰的有人影晃动,还有声音飘下来。

  谢黛宁拉着归夏躲了躲,支起耳朵去听。

  “……玩儿什么不好,偏来抢我东西,他一个四岁的娃娃,不是母亲溺爱无度,怎会如此霸道?他前儿把玉宁的脸挠了,今儿又差点伤了我,母亲连问都不问,伸手就打我……”

  是谢婉宁啊,她怎么跑来这里哭?

  陪着她的是奶娘高家的,她满是爱怜的擦了擦谢婉宁的脸蛋,身子为她挡住风口,急切劝道:“我的好姑娘,外头风大,这么哭脸上会起皮,红彤彤的多难看?快别哭了啊!太太也是一时着急,怕是没看清才打了你一下,若瞧见是姑娘,那万万不会动手的。”

  “怎么不会?”谢婉宁急了,喊道,“谢石安才是她的眼珠子命根子,我这多余的,打两下能怎么样?”

  高家的要劝她,谢婉宁又抽泣着道:“底下人都说,弟弟是谢家嫡支唯一的孙辈,以后整个家都是他的!母亲不也没反驳?上回外祖家来人,说要好好教我规矩,以后嫁出去了才能给石安当助力,母亲也说有道理!我是什么?我什么也不是!”

  “这……这是哪个没轻重的,乱嚼舌根!”

  “这才不是乱嚼舌根!这都是实话!你们老拿我跟大房的野丫头比,我看我还不如她,起码她就一根独苗,大伯父大伯母看的跟眼珠子似的,我呢?我也就表皮儿光亮,其实招人嫌……”

  谢婉宁说着说着哭的更是上不来气儿,高家的心疼不已,谢石安这孩子是皮了些,打小就是个霸王性子,曹氏看得紧不许他出去玩儿,他就总在屋子里欺负姐妹和小丫头,一天到晚弄得人人不安。

  若是欺负下人也就罢了,偏喜欢欺负亲姐姐,曹氏又不肯秉公处置,也难怪谢婉宁委屈不平。

  高家的是曹氏陪嫁,十分受信任,嫁人后和曹氏又几乎同时怀孕分娩,便做了谢婉宁的奶娘,自己生的反丢给了婆婆养。

  想着家里事,高家的脑海里忽然起了个念头,她生的是一对儿龙凤胎,但是因为做奶娘,自己的孩子反而喂的不足,小一点的儿子便一直有些体弱,婆婆也溺爱孙子,但是他却不像谢石安那么霸道,对着个头高些的姐姐唯唯诺诺的。

  看她出神,谢婉宁问道:“高妈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声音不高,高家的却吓了一激灵,有些心虚道:“没……没什么,也就是想起我家里那两个。”

  谢婉宁想了一下,垂眸叹气:“我挺羡慕高家姐姐哥哥的,和和睦睦的,多好!”

  “我家那小子……若不是小时候发那场烧,身子跟不上,指不定现在也皮猴儿一样了。”

  “高家哥哥现在好了吗?”

  “比前两年好,慢慢养过来了,小孩子长得快,夫人又给了好多好东西补着……”高家的慢慢停下话头,半蹲下身子凝视着谢婉宁,这孩子是自己珍爱着养大的,在几个孩子里情分最深,她又如此早慧,应该是明白的……

  “婉姐儿,妈妈有个主意跟你说……”

  谋定一切的两人终于走了,谢黛宁拉着归夏的手,这才发觉手心身上都是冷汗,相视一眼之后,谢黛宁道:“赶紧走!”

  奔回院儿,正撞见阮清忆出来找人,看见两人这慌张模样,阮清忆一把拦下她们,问道:“这是怎么了?跑的一头汗?”

  谢黛宁用力握了握归夏的手,只是摇头不肯说,阮清忆没办法,只好吩咐下人熬点姜汤,又让归夏也去换了衣裳再回来。

  等周围没了人,谢黛宁扑通通的心跳也渐渐平稳,阮清忆给她换上干爽的衣裳,屋里火盆暖烘烘的,她贪婪的看着母亲忙碌,想把这一幕永远的印刻在心里,再也不忘记!

  她终于想起了,那个时候,自己傻乎乎的选择把听来的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了阮清忆。

  高家的跟谢婉宁说,大房的野丫头常常在池子边玩儿,谢石安不是总听曹氏抱怨大房吗,他心里可是憋了不少气的,到时候一定偷跑到池子边找她撒气。

  “……冬天水枯了,底下不过是些冰冷的泥浆,淹不死人的,跟我那小子一样发个烧,泄泄火,到时候性子就软下来了,什么都听他姐姐的。

  到时候奶娘在边上看着,肯定不叫他出事。

  咱们就把那块石板弄松一点,做的像是他自己掉下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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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