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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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屹等人出了宫门, 一眼便看见阮家的马车等在那里,阮清辉特意告了假亲自迎他,沈屹赶忙吩咐柯钺带亲信们去沈宅落脚, 他自是要同阮清辉一道回阮府。

  路上阮清辉不等他问, 便先道:“家里都安排妥当, 事情我也同阿宁说了,你放心,她素来坚强, 也撑得住。她的身子也好,不过到底月份大了,说话虽不必瞒她, 但到底小心些为好。”

  沈屹沉默片刻,沉声应道:“是, 我晓得轻重, 让舅舅费心了。”

  外面耳目杂, 阮清辉也不便多说,只摆手道:“一家人, 不用说这些。”

  马车一路到了沈宅外的街巷停下, 众人下了车,只见整条街道人头攒动,附近的百姓都来了, 都想再近看看这神勇的少年将军。

  马车行进不前, 众人只能下来步行,被簇拥着往宅子方向走,不单是沈屹, 柯钺, 刘宇光, 贾明,只要身着甲胄的,都被人群拥着。

  阮家的人反被堵在正门前,几乎看不见街面。

  沈屹极力分辨着,终于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他脚下微微一顿,随即不受控的往她身边奔去,拨开一个个人,一重重阻碍,笔直往着一个方向。

  人群很快发觉他心之所向,笑着让开了一条窄窄的甬道,沈屹清楚的看见甬道尽头的谢黛宁,她正探身看向自己,脸上是微笑又像是要哭了,眼里莹着水光。

  沈屹的眼眶登时红了,面对敌人千军万马的不动声色,却在这一眼中,被万般情绪冲溃,几乎难以自持。

  他跑了起来,红色的大氅卷起一阵风,随着他到妻子面前停住,将两个人都裹在里面,但是到了跟前沈屹才看清,谢黛宁的小腹高高隆起,和分别时完全不同,他低着头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迎接自己的家人,又多了一个!

  他的手颤抖着不敢触碰,眼泪终于还是滑落,谢黛宁抬手轻抚沈屹侧脸,为他拂去泪痕,他抬起头,熟悉的眉目间是难以言说的沉静和宽和,他强忍住拥抱的冲动,也抬手覆在她手上。

  不知就这样对视了多久,还是阮清辉拍了拍沈屹,让他回过神,阮家的下人已经散了赏钱,正端出点心茶水,请百姓们分吃,又说改日会设宴答谢,这才将道贺的人劝在外面。

  进了府,下人已备好了火盆,正等着沈屹跨过去了污秽。

  走了这个流程,沈屹才来得及和阮老太太,张氏等人见过,阮老太太拉着他仔细看了看,眼眶一红,沈屹身上已经看不出离京时的书生气,锐气敛于周身,人也更高大健壮了,眼底有抹不去的一丝沉郁。

  只是这会儿不好多说,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微笑道:“好啦,一家人,不落这些虚礼,回来就好,祖母和你舅母不耽搁你们小夫妻团聚,你们先回院子好好歇歇,有什么话都等晚上咱自家接风宴再说。”说罢笑着扶了张氏的手走了。

  谢黛宁引着沈屹一路回到暂居的小院,净房里已经备好了水,她不放心,跟进去看了一圈,笑道:“这水热了几次了,我一早心急就吩咐准备了,却忘了宫里的繁琐仪程,好在皇上放人早,倒也没热太多遍。”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伸手帮沈屹褪下衣衫,只见他身上又添了不少伤痕,上次在温泉时见到的几道疤痕,上面甚至还被覆上了新伤。

  手指在疤痕上轻轻划过,谢黛宁别开了头不忍再看,沈屹赶忙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难过,只是些难看的皮外伤,没伤到筋骨。”

  谢黛宁自然看得出来深浅,只是想到阮清辉说的事,如此出生入死,可是……她闷闷点头,极力想要掩饰。

  沈屹背后还有一道伤,才掉了痂还有些难看,不想她见着又惹伤心,便温声道:“刚才等了好半天,你也乏了,不如先回去歇歇,我很快洗好就回去。”

  谢黛宁摇头,她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师兄,就让我陪你吧,大军入城闹腾了一日,这会儿冷不丁落你一人,我怕你心绪不畅。”

  幽幽黄昏将至,的确容易让人感怀,她又一直坚持,沈屹只得点头答应。

  谢黛宁帮他把发髻解开,本想再帮他擦身,但是沈屹哪肯她做这些,按着人坐在浴桶边的矮凳上,只让她陪着说话就好。

  沈屹很快的把身子浸入水中,然后笑着让谢黛宁把分别后的事情都告诉自己。

  谢黛宁含笑点头,略一想,便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

  什么阮老太太请了新厨子来家,给她做好吃的补身子,可是那厨子是南方来的,口味总嫌清淡,家里人都不喜欢,阮清辉不好意思说自己馋,便偷着带儿子和外甥女出门买吃食打牙祭,被阮老太太发现了,追着那通骂……

  还有舅母张氏,带着三娘她们,不知跑了多少家绸缎铺子,想找最软的料子给她和孩子做贴身衣裳,哪怕望哥小时候都没如此精细,反倒是她和肚子里这个未出世的,折腾的人仰马翻。

  不止阮家如此,沈家那几个旧部自从听闻她有孕,就源源不断的送来各种各样的吃食和物件,稀奇少见的时鲜水果就不说了,给小孩子的玩意儿更是不少。

  “……已经攒了一屋子了,可都先便宜了我,全玩了个遍。”谢黛宁说的直乐,忽又想起什么,轻叹一声道,“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啄水鸟,可惜书院那个在大火里毁掉了,再也买不到了……

  “对了还有呢,望哥儿之前养了只小狗,可我一回来,祖母便强令他送走,望哥儿哭的可伤心了,还是宫先生出面,给养在了咱们府里,师兄你忙完了去看看,那狗肥的连门槛都跳不过去,宫先生闲了就带着望哥儿,拿根小棍教它呢!”

  正掰着指头细数,谢黛宁忽然脸上一热,她抬头一看,竟是沈屹弹的水珠,他眉目湿润,正满含戏谑笑意的盯着她看,一如当年在书院时,云岚山细致的水雾。

  这样缱绻的眼神,直灼烧的她脸上发热,结巴着说:“师兄……怎,怎么了?是水不热了吧?我……”

  沈屹摇头,谢黛宁还没反应过来,唇瓣已经被他攫住,细细密密的吻将她整个笼住了。

  这吻里的思念太深,爱意太多,她很快就沦陷进去,也顾不得衣衫沾湿,伸手去回抱他,然而指尖触到他脊背时,便立时发觉不对,曾经平滑的肌肤上,有一道又宽又深的疤痕,不用看也知道这伤的凶险,她一下清醒,微微挣脱开,沈屹也反应过来,他慌忙想躲,只见谢黛宁的泪珠已经止不住的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你出生入死,不过就是求个公平,命运却捉弄你……”

  谢黛宁看着他,忍不住问道,她想了好久,也知道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但她就是觉得不公平,这是不对的,沈承是沈承,沈屹是沈屹,他为沈家已经做的足够了,为了大烨也是出生入死……

  “阿宁,没事了,没有关系,命运没有捉弄我,它把你给我了,这就是最好的!我不觉得不公。”沈屹哄着她,给她擦着眼泪,“别难过,别怕,事情没那么糟糕,今日面见皇上情况还好,所以应是无事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种事情,何苦骗你?”

  他絮絮安慰许久,才让谢黛宁相信,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他也没有因此生出怨恨,那一丝沉郁只是担心会牵连到阮家和谢黛宁罢了,还有因为——那封休书。

  说到这里沈屹把谢黛宁的手小心的包在掌心,一字一句认真道:“阿宁,对不起,我不该……写那封……信送出去,我就后悔了……”

  “我没看,我烧了,所以不作数。”

  谢黛宁打断他,虽然是生气的,但是她能明白为什么。

  “是,不作数!”

  听她这么说,沈屹松了口气:“阿宁,以后啄水鸟我学着给你做,糖糕我带你去买,小胖狗我来喂……以后,你,我,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这些细细碎碎的小事,微不足道的承诺,把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厮杀,流血飘杵的残酷,还有朝堂政局震动的阴霾,全部驱散了,生活中细微美好的东西,已经顺着谢黛宁的讲述填补回到他生命里,密密匝匝的把他包裹进去,他只想让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他想用尽一切努力守护这样的她。

  第二日,天气晴好,谢黛宁起了个大早,亲自帮沈屹穿衣,打理仪容。

  沈屹本不愿她忙这些,但她坚持,沈屹更不愿拂了她的好意。

  上朝的甲胄是全新的,不是陪他出生入死的那件,上面闻不到一点血腥味儿,也没有任何刀劈箭刺的痕迹,但这仍旧是他最后一次身披武将的铠甲。

  家里气氛凝重,但夫妻两人还是平静的用过早点,又一起走到了大门外,阮清辉已经等在那里,还有阮老太太和张氏,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因此也没有再浪费时间去道别,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阮老太太看着儿子和孙婿,郑重点头道:“你们两个自己小心,家里有我。”

  阮清辉和沈屹沉沉点头,随即转身离开。家里早已收拾好了,一旦有不好的消息,她们女眷立刻就能走。

  到了大殿前,广场上已静静地等着不少官员,和百姓们的夹道欢迎不同,小道消息早就散开,众人不自觉的都远离沈屹站着。

  阮清辉负责帝王戍卫,招呼一声去了清凉殿准备。

  沈屹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赵国公过来寒暄了几句,然后便立在他身旁,这才有官员过来打招呼。

  不多时,内监出来大声唱喝,众臣忙分列两队,进入了大殿。

  因为品阶缘故,沈屹和赵国公站到了最前面,只见离御座仅几步远的下首处,摆放着一把椅子。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众臣也看见了这把椅子,议论的嗡嗡声立马响了起来。

  昨日迎接大军,景帝不愿露面,难道今日……却愿意上朝了?

  很快,殿外静鞭抽地的啪啪声响起,只听一声:“皇上驾到!跪!”

  众臣忙垂首跪地行礼,山呼万岁后再抬头,只见宣帝后一人跟进来,身着蟒袍,脸用纱包裹着,完全看不清面容,至于是谁自不必说。

  群臣踟躇着不知如何行礼,他已跟着宣帝走到御台上,落座后,宣帝抬手示意众人平身,景祥便上前宣旨——正是景帝的退位诏书。

  本以为会议朝政之事,没想到竟是这一桩,等众臣回过神,景祥已经读完了。

  宣帝问道:“众卿可有异议?”

  异议?即便宣帝从未清洗旧臣,十年时间,朝野上下也已无景帝旧人,所以哪有什么异议。

  见众人摇头,宣帝颔首后道:“既然如此,下一事便是功过之议,十年前一战由皇兄主持,倾国之力仍旧惨败,皇兄亦被俘十年之久,皇兄的意思是,即便退位,仍要承担全部罪责,并降下罪己诏书,不知众卿对此有何看法?”

  殿内静了许久,有人偷眼去瞧,景帝坐的岿然不动,脸上又看不见表情,若是兄弟反目,又何必让他坐在那里听?若没有龃龉,这……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揣测不出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无人出声。

  “依朕之意,追究一件过去十年的事情已无意义,皇兄虽然愿担责,但当初赞成开战的旧臣呢,岂非也要追究?”

  宣帝这样说,群臣自然明白了,立时便有人说时日久远,旧事难查,也有说当时不少臣子,此时不是死了就是告老还乡,难倒要追究后人?

  只有沈屹,若有所思的看向静静坐在那里的那个人,仿佛明白了什么。

  救下景帝后,两人有过数次交谈,景帝曾问他这十年如何过的,没有家,没有亲人帮扶,而他问的是,父亲沈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唐是他至交好友,景帝说,一起度过少年时代,他继位后沈唐驻守边关多年,他一直都很放心,也十分信任他。

  他还说,凭沈唐的本事,锁牢关一役本不会那么惨烈,是他冒进黩武,最后能活命也是沈唐令沈家军精锐尽数去救……

  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哪怕把自己的身躯化为尸山血海,也要换下他的性命。

  景帝说,午夜梦回,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旧友,万没想到还有机会报答一二。

  “昨日,朕亦是如此劝服皇兄。”

  宣帝一脸痛心的道:“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皇兄也是,他想将罪责一人承担,但是他在北地受苦十年,这惩罚早已经足够了!堂堂的一国之君,为不辱国体,生生自毁容貌,几个人能做到?!反观他信任的臣子,倒是能在家颐养了天年。”

  这话说完,不少家里有景帝朝旧臣的都悄悄往后缩了缩,生怕被皇帝看见,揪出来泄愤。

  “只是皇兄心意甚笃,朕亦不好驳回,再想先太后薨逝,皇兄未能在身边尽孝,如今便去皇家太庙祈福三年,既全了孝心,也是为国祈福,众卿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

  “皇上圣明!”

  众臣赶忙齐齐称颂。

  不过这件事情刚议定,便有臣子出列,说该议一议这一次征讨北狄的功过,有功该赏,有错自然也要罚。

  “沈将军既是此次征伐领军的大将。”他转向了沈屹,“自然是最清楚战事如何,不如解释一下,最后额纳河谷大捷因何不……”

  “说起额纳河谷大捷,朕突然想起,此战之中有一旧臣有功。”

  宣帝打断了此人,冷笑一声之后沉声道:“皇兄告诉朕,额纳河谷大战前,有一满脸烧伤疤痕的乐师告诉他,北狄定下了计策,要利用额纳河谷的滩涂将我大烨军队陷入泥沼,他将此事在受降仪式上告知了沈屹将军,沈将军当机立断撤军,这才不至于中了北狄人的圈套……沈将军,可有此事?”

  听到这里,沈屹猛地抬头看向景帝,然而他的脸被重重纱布包裹,根本看不见表情,他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微顿片刻,然后才回道:“回皇上,是……是有这件事。”

  宣帝点点头,继续道:“众卿可知这乐师是谁,竟就是沈家当年的小将军沈承,只可惜他未能随军还朝,立下这等功劳不能嘉奖,实属朕之大憾!”说着他又感慨了一番当年押送军饷之事,叹息沈承所受不公。

  底下人完全被这件事弄懵了,大烨的朝会上,头一次皇帝滔滔不绝,而众臣哑口无言,除了沈屹和赵国公尚还镇定,其余人此时都张口结舌。

  这件事在战报上一字未提,而此时又是皇帝讲故事,难道谁还能跳出来说不对,不是这样?

  一个叫张瑞的言官背后被捅了一下,他看向同僚——对方正使着眼色催促他,张瑞又看看龙椅一侧立着的那人,目光宁静的投向殿宇深处,并没有落在实处。

  终于宣帝停口,张瑞咬了咬牙,站出列。

  “皇上!臣觉得此事还需查明,乐师脸被烧伤,却未必就是沈承,也有可能只是被掳去的大烨人,而且臣听说北狄的漠南王就是沈承,他失踪十年,一露面就做了这等叛国行径,又怎会是仁义之人?”

  这话说完,宣帝静静的看了片刻,直到张瑞在他目光的威压之下略微瑟缩,才道:“张卿家消息倒是灵通,那不如说说你又是如何知晓,漠南王就是沈承将军?”

  “这……这是战场上传来的消息,前线士兵是亲耳听见漠南王自称是……是沈承……”张瑞没有再说下去,他终于发现不对了。

  是军中前线传来的消息不假,但沈承的确也和景帝一样,面目全非,除了最亲近的人,根本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本人。

  而且沈屹,赵国公和其他将领,也从未在正式军报里确认此事。

  如果说乐师不是沈承,那漠南王也不一定是啊!

  张瑞突然明白,自己是被当枪使了!

  宣帝先用景帝作借口说不想追究旧事,等众朝臣同意了,再借景帝之口给沈承安上一桩功劳,漠南王是不是沈承且不提,他丢掉或是拿走一半军饷的旧事,是无法追究了。

  而他贸贸然开口,宣帝也是早有准备,一句话就让他露出破绽,昨夜宫里景帝宣帝彻夜长谈,说了什么根本没人知道,原来就是为了打朝臣们个措手不及。

  “拏尔汗当年曾经使过一次离间之计。”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一直沉默的景帝,他站起身,看向了沈屹的方向:“他令当时的大烨朝廷相信,是沈家叛了!沈家被抄家灭族,大烨酿成大错险些灭国,时隔十年,此计北狄未必不能再用一次!”

  宣帝道:“皇兄说的正是,现如今众人皆知沈承活着,也知沈承面目被毁,更知漠南王是个同样面目被毁之人,而这些事究竟是从哪里传出,又意欲指向谁,不言自明!可恨满朝文武无一人深思,若是当年之事重演,不知今日殿上哪位臣子还可外御强敌?”

  大殿内静了一霎,半晌之后,赵国公走出列站到了正中,老人冷冽的眼神巡视过众人,沉声道:“皇上,臣本以为,此次平定北狄之战,是臣最后一次出征,这把老骨头洒在战场上是死得其所,臣并无畏惧!然而每每思及旧友,却是难以入眠,战场上的厮杀,真刀实枪臣防得住,背后的谣言中伤,挑拨离间,却是防不胜防。”他看向张瑞,目光陡然明亮,大喝道:“当年就是为了莫须有的谣言处置里沈家,难倒你们还想再来一次!?”

  张瑞吓得赶忙跪地磕头不止,连称不敢。

  宣帝挥手,喝令道:“还不退下!”

  朝臣再无人敢有疑议,漠南王的身份一时无法证明,而宣帝一锤定音,只认定向景帝报信的乐师是沈承,这样沈家和叛国二字彻底分割。

  之后开始论功行赏,宣帝不是吝啬之人,不止是赵国公这样的老将,沈屹的亲信旧部,只要上战场有功劳,全数被封赏,几个去挣前程的纨绔子弟,也有了实打实的官职,然而沈屹的封赏,却被暂时搁置了。

  沈屹明白,宣帝此时是阻止了朝臣们的攻讦,但是君臣间还是必得有个明白说法,沈承毕竟是真,这件事迟早会大白于天下。

  不过朝会后又过了一日,宫中才传他去清凉殿面圣。

  沈屹跟随内侍一路沿着熟悉的长廊,到了上次因毛江案,而被宣帝宣召的高台。

  宣帝立在那,正看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沿着御道缓缓往宫门方向行去。

  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沈屹,宣帝抬手止住他行礼,又扭头继续看那马车,半晌才幽幽道:“沈屹,朕想谢谢你,多亏了你,朕此生还能和皇兄再见一面,听他说说话,他说朕做的很好,朕心中……甚是慰藉。”

  沈屹明白了,马车里是景帝,他离宫去太庙了。

  小小的一个白点,从宫城的偏门出去后,高墙阻拦,很快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想起刚发现沈承活着时,他亦是如此,带着几分感激,感谢上苍让他活着,虽然慢慢的这份感激变成了失望。

  “皇上……漠南王就是沈承,是臣的叔叔。”

  宣帝颔首道:“朕知道,皇兄告诉朕了,你并未瞒他。”

  沈屹一时无言,他只能看见宣帝的侧脸,也只能听出,他似乎并未含怒。

  想了片刻,沈屹道:“皇上,沈家能洗去冤屈是因您,臣亦曾在此地对您说,您待臣如此,臣又如何能以私心报之?”

  宣帝回头直视着他:“朕则说,朕需要一把刀挑破溃烂,为世间百姓,也为大烨,开创一个太平盛景!朕问你,可愿同朕一起,开辟一番盛世?你还记得你如何回答?”

  宣帝说到后面,声色渐厉,而沈屹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说:“臣回答的是愿意。可是……”

  “可是你现在想退缩了?”宣帝打断他。

  “臣并非退缩,只是……”沈屹艰涩的开口,把和沈承那一夜见面,原原本本,包括那些分歧以及拉他回来的——谢黛宁的信,都告诉了宣帝。

  “臣不能将兵刃对准亲人,亦不能同二叔一样,为了不再遭受背叛,而将自己变成手握兵刃之人。”沈屹苦笑,“是阿宁的信将臣拉了回来,但是再来一次,臣仍旧会这么选择,那毕竟是……臣的亲人,这是臣欠沈家的,没有二叔,臣恐怕活不下来,但是臣也知道,朝廷知晓此事后,必定不能纵容……”

  他只想要守护谢黛宁,守护最简单,最普通的愿望——同她白头偕老,看着他们的孩子慢慢长大,然而命运把他推到这个境地,让他无法否定,对错是最重要的,重于忠君,重于家族,重于一切!

  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告诉他,对错重于一切!

  而他却选了谢黛宁,如果一开始没有遇见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

  所以他回来,既是选了谢黛宁,也是来付出他的代价,朝廷如何处置都好,他只求能让她余生平安顺遂,不要再被自己牵累了。

  “你认定了朕必定不能容下此事吗?”宣帝微怒道,“前日朝堂之上,朕和皇兄帮的是谁?……你啊你!赵国公告诉朕,你将所有将领,还有你的旧部统统撇得干干净净,为所有人求了封赏,却从始至终没有为自己分辩分毫,你早就想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沈屹缓缓跪地,垂眸艰难道:“是,臣自知此罪难恕,因此想以平定北狄之功,向皇上换取阮家和谢家上下平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未牵涉沈家旧事,沈家的事情,只求从此终于我一人……求皇上成全!”

  宣帝再次转身,看向城墙上的那个黑漆漆墙洞,皇兄走之前说,希望他能容下沈屹,哪怕日后事情变化,朝臣不肯放过沈屹时,也至少留他一命,就说是他景帝执意要保住沈屹,是他欠沈家的!

  可是他不想这么做!

  他不希望皇兄离开,父皇,母后,还有那些老太傅教给他的,精心浇灌给一个帝王的,他没有机会去学。

  沈屹这样的才学能力,本可以好好助他,他也不想做个可用时用,不可用便抛弃臣子的帝王。

  上一代的恩怨猜忌,令大烨失了沈唐,现在呢?他还要再失去一个忠臣良将吗?

  他想起景帝离去前,自己问的最后一个问题,该如何做皇帝?

  该怎么办?这是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心事。

  景帝想了许久,才说:“这十年,我学会的是如何做一个普通,甚至低贱之人,我才看到上位者做的任何决定,是如何让一个微末的生命轻易而死,所以我此生,最后悔的便是轻易做出开战的决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看向宣帝,郑重道,“我希望自己能如你,做个宽仁之人。”

  该怎么办,也许并不是去想一个皇帝该如何,而是出于本心,会如何取舍。

  宣帝有了决断,他转过身,伸手将沈屹扶了起来:“十年之前,是司马家欠了沈家的,但沈承却并不欠大烨,时至今日他的刀也并未指向大烨!你决定放过他,只涉及家人,不涉国事,朕不会杀你!也不会责罚你!”

  沈屹震惊的看向宣帝,入朝为官到走到今日,总听阮清辉和阿宁说宣帝宽仁,此时方知是真。

  宣帝抬手拍了拍沈屹的肩,沉声道:“沈承毕竟已是漠南王,朕也毕竟是一国之君,不能不为大烨考量,所以朕会收回你的兵权,以后你和沈家后人只能为文臣,你与沈承也需彻底断绝关系!既然选择了阿宁,选择回来,就继续辅佐朕,让大烨变得更好——至于对错,朕——只能许诺,绝不会让你面对这样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进入最后结尾啦

  ◎最新评论: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