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3◎

  ##68 静

  第二日的朝会上, 宣帝果不食言,当众宣布沈家无罪,至于军饷, 让玄衣卫会同京兆府去追查。

  除此之外, 刚刚任代大理寺卿没一个月的沈屹, 调任翰林院大学士,从二品,比状元张灏的品阶还高。

  其实正常来说, 科举前三甲皆会入翰林清贵之地,负责在天子身边听事撰写章奏,若合帝王心意, 将来入内阁拜首辅,这便是所谓是清流正途。

  沈屹的路较旁人拐了个小弯儿, 但到底, 还是回到了这条正途之上。

  不过由此也足见宣帝惜才, 重用是必然的了。

  下了朝,沈屹好容易才从朝臣们的恭贺声中里脱身, 沈家洗去冤屈, 和他相交再无风险,不过沈屹没有心情应付,一路赶回家门口, 只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着, 他眼前一亮,翻身下马进门,柯钺迎上来禀报——湛明到了!

  谢黛宁正陪湛明在花厅里喝茶, 老远就听见她脆生生的笑声。

  沈屹快步进屋, 一眼见湛明也笑呵呵的, 他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笑容熟悉而温厚,只多了些风尘仆仆的憔悴,显然是日夜兼程赶路的缘故,算起来,距送去书信刚好七日!

  见沈屹进来,他赶忙站起来,上下打量几眼,沈屹如今更显沉稳,从二品暗紫色官服威严而冷肃,这么沉重老成的颜色,也亏得他能压住,而且他升迁之快就是在路上日夜兼程,也听到了不少传闻。

  “沈大人!”湛明恭敬的拱手施礼。

  他这般招呼,沈屹不禁一愣,一把把人捞住,到底没让他真的低头弯腰,不过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黛宁已经跳起来,从背后拍了湛明一掌,笑道:“湛师兄,你又故意!刚才吓我不够,还要来吓唬师兄不成?”

  湛明这才直起身嘿嘿一乐,“我这心里有喜事,忍不住嘴上也露了出来,想着跟师兄玩笑一句嘛!”

  沈屹无奈道:“你也先别急着开心,还不知崔家那边如何呢!”

  湛明忙道:“那师兄赶紧带我去侯府吧,我把心意剖白给阿瑗,她一定会答应的!”他看向谢黛宁,又追问道,“刚才你还没说呢,天天和阿瑗在一起,你一定知道她心意对不对?”

  谢黛宁略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才道:“湛师兄你莫急,我这几日都进不去侯府,也不知道阿瑗的想法,只是贸贸然的过去肯定不好,刚才说到师兄说动了阿瑗的堂兄崔景,他今日便会先劝说承恩侯,晚上就会有消息递过来。”她转脸看向沈屹,“对了师兄,崔景入大理寺之事如何了?”

  “放心,定下了,皇上当众下的旨意。”看湛明急的搓手握拳,一口水也喝不下的样子,沈屹微微一叹,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先把朝局之事剖析给你听,这事儿不止关乎阿瑗心意,说服承恩侯才是要紧。”

  沈屹和湛明说话的时候,崔家的几房人也齐聚在正屋里,个个面露喜色。

  承恩侯笑道:“今日朝会论起寻回军饷一事时,有朝臣说虽是偶然,但若非咱家景哥儿,也不会这般巧合。而且地面塌陷,不少佃户上来围观,人多眼杂,是景哥儿带人维持场面,一面报到了京兆府,一面亲自在那守着,劝走好几波百姓,到底没叫那些东西少了一分一毫。”

  崔景得意道:“大伯父您还没说,皇上赐我官职时说的话,他说我处事果决,心思缜密,实属难得。”

  “说来还得谢谢沈大人,是他开口说你的才干可为朝廷所用,若非如此,赏些金银财宝也就是了,哪里能有这正经官职做?景哥儿你可得珍惜,咱们不比科举出身,更得勤勉些才是!”

  ”是,侄儿记下了!”

  二房范氏笑道:“这沈大人,是咱家阿瑗的好友谢姑娘的夫君吧?看来还是亏了阿瑗,有这样的闺中密友,人家才肯在这关口为咱们说话,否则便是大伯说的,搬回家一堆金银财宝,也是寻常了。”

  听到这里,崔景插嘴道:“大伯,母亲,你们说的都对!我日后必定要好好办差,为咱们崔家出力!只是能不能别把阿瑗送去宫里了?”

  这话一出口,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承恩侯拿起茶盏,用碗盖不停的拨着漂浮的叶片,一句话也没说,他旁边刘氏眼圈已红了,感激的看着崔景,“景哥儿,你这般惦念着阿瑗,大伯母这心里……”泪水滑落,她忙拿起帕子轻拭。

  承恩侯见状有些不悦,冲她冷声斥道:“景哥儿有了出息,全家高兴还来不及,你又哭!再说这是两码事儿!崔邡年纪尚小,怎可只靠景哥支撑门庭?”他转向崔景,“你也别怨伯父说话难听,大理寺少卿到底是从五品,在丢块石头砸死一地官儿的京城不算什么,而且一辈子在一个衙门打转的,也不少见,仕途前景都是未知数!但阿瑗入宫就不同了,若得子,咱家就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将来你升迁也有个助力不是?”

  刘氏不敢置信的看看承恩侯,猛然站起身指着他骂道:“助力?助力?就连景哥儿这个堂哥都晓得为阿瑗考虑,你呢?你就知道这两个字!说来说去,你就是铁了心把阿瑗送进去对不对?什么支撑崔家门庭,我看你是舍不下自己的荣华富贵!”

  承恩侯让她骂得脸色大变,“啪”地一声把茶碗摔在桌子上,热水四溅。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范氏赶紧劝道:“嫂子别急,这事儿再商量就是,景哥儿也是,一次大理寺衙门都去过,就以为自己能耐了,就算是担心你堂妹,也不该这般和你大伯说话!”

  屋内吵吵嚷嚷的,所有人都没注意门外,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那半晌不动,正是崔瑗,这些话她都听见了,父亲的暴怒,母亲的哀泣,堂兄的焦急,叔父母两头的劝慰……

  只是这一切都好似和她没有关系一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转身离开。

  丫鬟筠儿赶忙跟上去,担忧的问道:“姑娘不进去了吗?”

  “不了,本想给堂哥道贺,谁知又为了我的事情吵起来了,这会儿我进去,也是徒增难堪罢了。”她说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事情,眼神淡漠的瞥过院子里一团花团锦簇,脚步不停的朝外走去。

  筠儿赶忙跟上,又问:“姑娘这是要出府?可是要去找谢姑娘玩儿?”因为崔景得了官,侯府里喜气洋洋,晚上还要宴请,崔瑗也被放了出来。

  崔瑗摇摇头,数日前刘氏告诉她,谢黛宁来找过自己,说会让湛师兄来提亲,看刘氏的样子,心里已经是愿意了的,母亲说只要等上十日就行,她一定想办法说服承恩侯。

  可看今日情景,劝服父亲?这怎么可能,更何况她自己也不愿为了逃避入宫,就拿湛明来当挡箭牌。

  “出去逛逛吧,不去阿宁那里。”崔瑗吩咐道,她不想和谢黛宁讨论此事,她知道她一定会劝自己,让她放下司马浚,但是崔瑗却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也不想利用别人。

  筠儿应声快跑了几步,去吩咐门房备马车,崔瑗自己却不紧不慢的走着。

  虽说出门,崔瑗也不知该去哪里,珠玉华服,胭脂粉黛,她都拥有了,但是——自己也不过是拿来交换荣华富贵的物品,拥有再多又如何?只能一生困囿于后宅,再没有任何事情和东西,能给她真正的快乐,过了十几年这样的人生,她早已厌烦了。

  她唯一拥有的是对司马浚的爱,那个小公子,他装成土匪劫走了她……如果是真的,那该多好?

  马车一路行到了最繁华的坊市之中,首饰铺子,成衣坊,脂粉阁,崔瑗一一看过去,眸光落在了一间茶社上——里面人头攒动,热闹极了。

  她不想和人说话,也不想一个人寂寂的呆着,想了想,吩咐停下马车,带着筠儿进了茶楼。

  这里的客人多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看见衣饰如此华丽的少女,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盯着她瞧。

  筠儿忍着惧意挡到前头,声音微微发颤的劝说道:“姑娘,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

  崔瑗淡漠的看了一眼那些各怀心思的眼光,不为所动的垂下眸子,“不必了,天子脚下,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为难我?就是有……”

  ——哪里还有司马浚那样不着调的少年,她想着从前的往事,唇角勾起了一抹苦涩笑意,再看那些心思各异的目光,却无端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她寻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要了茶点,很快注视她的百姓,注意力又被台上那可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吸引了回去。

  原来就是为了这说书先生,这里才聚了这么多人,而他口中的故事,正是最近京城的大事——九年前的军饷被寻回!

  这事儿实在是太凑巧了,甚至带上了几分鬼神之说的色彩,只听说书先生道:“……也是天上神仙有心,才不使沈家蒙冤到底,崔景公子人一走近,地面就塌陷了,露出了金光闪闪的珠宝,珠宝之上放着一封信,正是当年沈家的小将军的绝笔,他自知有奸人谗言陷害,自己一去必要血染京城的,命运浮沉难测,沈大将军又远在千里之外抵抗北狄,就算必死无疑……”

  他将沈承描绘成了一个侠义之士,说他死的时候救下了沈家唯一的血脉,自己的鲜血却染红了京城的天空。

  人群里惊叫和唏嘘连连,可是崔瑗的心里却泛起寒凉,听来的故事再波澜壮阔,惊世动人,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余音,而当认识故事里的人,感受却是完全不同的,她忽然想起在书院时,沈屹看向谢黛宁的目光,他还不知她是女子,那眸光里便常有悲意……

  她恍思着更明白了,很多人都为沈屹身上的冷意吓退过,如今才明白,若不是这样与所有的人保持距离,孤身扛起所有的事情,但凡有一点软弱,如何能撑的下来?

  好在他遇见了阿宁!

  阿宁很勇敢,谢家负了她和她母亲,她便去讨公道,沈屹的身世如此,身边危机重重,可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嫁了!

  她和谢黛宁要好,难道不就是因为她身上的勇敢吗?做她不敢做的,过她无法为自己争取的人生!

  这般想着,台上的故事也从沈承转到了沈屹身上,他破毛江案被当作沈家有神明护佑的佐证,讲的更是离奇到了极点。

  那场宫内的大戏,崔瑗也是在场的,闻言忍不住微笑起来,怪不得这么多人围着听,这个说书先生也太能胡编了,什么芸贵人的鬼魂出来打人都编出来了!

  “……后宫之中有这样的事情,皇上如何不急,咱们的皇上只有一个儿子,若是这个儿子叫这癫狂的女鬼害了性命,那可了得?所以呀,皇上派了十万铁甲精兵给惠王殿下,日夜不停歇的保护他周全!”

  “胡说八道吧!”底下一个汉子叫了起来,“惠王府虽大,可也住不下十万人呐!你也太夸张了,当咱们京城老百姓是傻子嘛!”

  “这就是个比喻罢了!”说书先生瞪他一眼,“不这么说,你怎么知道皇上派的人多呢?”

  这个汉子哑了口,只听另有一人喊叫道:“那也不合常理呀!太子殿下都没有兵,惠王殿下却有,难道皇上不怕鬼魂害了他嘛?”

  说书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有人笑道:“那能一样吗?一个亲儿子一个侄子,以后这位置啊,还说不定是谁的呢!”

  崔瑗听的直蹙眉,毛江案这事儿,宫里曾下过封口令,可是后妃们不能再诞育子嗣的事,还是在高官贵族中间传的沸沸扬扬,也是因此,崔家才想把她塞进后宫。

  宣帝仁厚,知晓后叹息一声,只说事实如此,禁不住也就罢了!可他的宅心仁厚,和作为一个父亲紧张亲生儿子的举动,却被人如此曲解!

  崔瑗觉得听下去不太合适,正想离开,只听又有一人说道:“那咱们的小六殿下岂不是更惨!这位殿下可有意思了呢,早几年他特爱吃我家隔壁摊子的馄饨,每天里必来两次,也不嫌腻,每次钱给的够吃一个月的!”

  “对对对,这位殿下我也知道,他是晚茉楼的常客,一高兴了就打赏,不论是姑娘还是恩客,统统都给钱!”

  “……”

  说起司马浚的趣事,茶馆里的百姓终于有了共同话题,他干过的离谱事儿太多,小故事说也说不完。

  崔瑗又舍不得走了,坐了一会儿,听的是又想笑,又是心头微酸。

  “唉!要我说,百姓疼幺儿,皇帝嘛也一样,小儿子都是这样,受宠多了就天真的紧!可惜先帝不在了,要是哪天太子也换了人,小六殿下就乐不起来喽!”

  “是啊,没了太子殿下,这天下还有谁能保住他呢?”

  她想起那日,浑身酒气的司马澈,他大概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己吧?也是第一次有人那么认真的听她诉说心声,他的眼睛里没有评判,只余悲悯……

  “此生沉浮无际,如今虽有皇子身份庇护,可身陷皇家,权势无情,不仅仅是阿宁,谁我也庇护不了。我懂你放手的心痛,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浮生何归?惟愿你和阿宁都能安好罢了!”

  “我此生,看见阿宁身披嫁衣,与所爱之人携手已经心满意足。阿瑗,如果你真的爱我,便也去寻找自己的幸福,阿瑗,对不起,司马浚此生爱一人,却从未想,还要负一人。”

  崔瑗在听完那些话之后,本已心如死灰,但是此刻,她摇摇晃晃的支起身子站起来,人群熙攘,一股从心底生出的勇气将她挟住——

  “司马浚,爱对你而言是保护和放手,那么我便如你所愿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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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