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谢玉宁说完了, 又唤两个老仆人进来,令他们把旧事当谢黛宁的面又说了一遍。

  谢黛宁坐在凳子上,眼前几人的嘴一张一合, 声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飘忽不清。

  阮清忆去世时她六岁, 事情已经记得很清楚,她记得自己在病榻前伺候汤药,也记得把省下来点心送到母亲的嘴边, 还有看着她一日日憔悴下去,终于连起身都不能。

  母亲去世是在夜里,关于那天她的记忆有些混乱, 似乎白日里她还在陪她说话,“母亲, 明日父亲旬休, 您要好好吃点东西, 这样才有力气和他说话呀。”

  阮清忆抬起一只枯若干柴的手臂,轻轻抚了抚女儿的鬓发, 微笑着说:“好, 我的阿宁懂事了。”

  然后就是她从梦中被叫起,婢女哭着给她换上了一身白麻布衣服,抱着她来到正院, 只见往日清净的小院一下多了不少人, 灯火通明,有人挂起了白幡,用竹竿高高挑着, 蹬着脚伸着胳膊, 白幡一动, 闻妈妈走了出来,叹了口气道:“抱大姑娘进去磕个头就是了,莫叫冲着了。”

  她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已经换好了殓服,脸上蒙着一块白布。

  她记得自己大哭大闹起来,很多人抓着她按住她,她记不清后面,自己似乎一下子病的糊里糊涂,再清醒的时候,阮清忆的丧事已经办完了,谢暄独个坐在院子里喝酒,冷风割脸,她走过去问:“父亲,你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了吗?她有没有跟你说话?”

  谢暄摇头,缓缓伸手把女儿抱进怀里,压抑着腔子里的低泣,肩膀抽动着。

  眼前老仆人说的话,有的能和她的回忆对上,有的却不能,落水一事她根本不记得,中间好像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有人不断的在耳边重复,阿宁,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脑中牵起疼痛,愈演愈烈,她从凳子上跌坐到了地上,然后又抱着膝蜷缩成了一团。

  谢玉宁吓坏了,忙上前抱着她:“大姐姐,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我,我去给你叫大夫来?”

  听见大夫两个字,谢黛宁猛的抬起头,双目赤红,对!大夫,那张药方!

  华庭一直在调查这件事,他已经打听到了这个大夫的下落,只是她嘱咐了,弄明白刘氏为何留着药方前,万不可打草惊蛇。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刘氏是想提醒自己——阮清忆不是病死的!那张方子根本没用?

  一张滋补药方,怎么可能救活一个落水的人?

  老仆人还有可能道听途说,大夫却一定记得病患的死因!

  她强撑着站起来,推开谢玉宁扶她的手,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今晚的事情不要声张,这份情我记下了!”

  她抖着手写好了一封信,跌跌撞撞的出了谢府,一声呼哨招来了黑咪,夜色漆黑如墨,可是却没有背后那座府邸令她惊惧,她把信塞进鞍头夹缝,然后拍着黑咪的脖颈低声道:“好黑咪,快跑……”

  黑咪没能领会她的意思,不安的打了个响鼻,迈开蹄子却不知该往哪里去,谢黛宁的泪珠滚滚而落,她得坚强起来,为母亲讨回公道!狠狠的在自己胳膊上咬了一口,痛意袭来,她终于冷静了几分,沉声下令:“去找华庭。”

  马儿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朝着书院的方向奔去。

  谢黛宁回到屋中时,谢玉宁已经走了,三娘不安的看着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谢黛宁惨然一笑,忽然道:“三娘,你不要再回白秀才那里去了,这世间人心如鬼,她们为了一点不值得的小事,就能杀人。”

  “好,我不回去。”三娘轻声道,只见谢黛宁盯着桌上烛光,陷入沉思。

  回来这段日子,华庭安插的人也查到些事情回禀给她,有的谢黛宁自己也记得,谢老夫人是不喜欢阮清忆,可是木已成舟,她对阮清忆的种种为难,是想让她变成为自己想要儿媳妇,能掌管一个大家族,八面玲珑,成为谢暄的后盾,最主要的,是生下谢氏的继承人。

  而真正让她们矛盾误会重重的,是曹氏!是她在谢老夫人和阮清忆中间推波助澜,他们一家三口回应山后,谢老夫人纵然不喜,还是把管家权给了阮清忆,而曹氏毫无怨言,一副好心的来教阮清忆如何管理一个大家族,可又每每设下圈套令她出错难堪,很多次曹氏不说话还好,要是开口去劝,谢老夫人就更是生气,觉得阮清忆蠢笨……后来阮清忆一病,管家的权力又回到了曹氏手里。

  她将曹氏视作和谢老夫人一般的后宅毒妇,可是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妇人的恶毒程度,为了那方不大的宅院,为了用谢家家财给谢明的官场铺路,她可以下毒手杀人的!

  天色渐明,初夏的阳光带着点焦灼照在谢府的庭院里,整个谢家刚刚从休憩中醒来,仆从们正端着清水打扫,府内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人知道一场风波即将来临。

  华庭终于带着大夫来了,谢黛宁在门前接到了人,直言道:“今日我要为母亲讨回公道,你把我们之前安插的人都叫出来,内宅的跟我去怀安堂对质!其余的守住大门,曹氏一到,即刻带过来!”

  华庭点头吩咐下去,随后一众人直往怀安堂而去,谢老夫人还未起身,谢黛宁请大夫坐下,又让作证仆从一排站好等候。

  外间这一番折腾,怀安堂的下人早吓得掉了魂,进去禀报了谢老夫人和闻妈妈等人,没多会儿,就见谢老夫人皱着眉头出来,坐到了首座之上之后,脸色难看的扫视屋内,责问道:“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来给我这个祖母请安!怎么,这就是你的规矩?搞出这副阵仗,你是要造反不成?”

  “请安?”谢黛宁讥讽的看着谢老夫人,“你想的倒美!害死我母亲,还想我给你请安?”

  谢老夫人闻言大怒,抄起手边茶盏直朝她砸过去:“胡说八道!反了你了!”

  谢黛宁没有躲,杯盏飞到半空就被华庭接住,他挡在谢黛宁前面冷笑,“老夫人莫急,是不是胡说,我们一桩桩一件件,好好算算清楚!但要是伤了谢大人,可就不是小事了!”

  谢老夫人胸膛起伏,想起她这个孙女还有个官职在身,粗喘着气大声吩咐吓傻了的仆妇:“去,去把大老爷叫来!把家法也请出来!我今日……我今日饶不了这个逆女!你仗着官职在家里胡闹,我管不了你,有祖宗家法管你!”

  很快,谢暄还有刚刚到家的曹氏,江氏一道走了进来。

  曹氏一进府就被几个眼生的下人围住,心中正忐忑不安,在怀安堂门前遇见谢喧才微微放心,她端起笑容上前搀扶谢老夫人:“老夫人您别急,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慢慢说,莫气坏了身子。”

  谢暄环视了一眼厅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黛宁展开手里的药方递到他眼前,声音森冷:“这张方子,是我母亲生前用的,她的婢女被赶出谢家,身患重病却不肯医治,用全副身家求人帮忙把它递到我跟前!父亲可知为何?”

  谢暄接过来,蹙眉一扫,是张寻常的温补方子。

  “我拿到这张方子也奇怪,母亲患的是痨症,这张温补的方子虽然不治病,但也不害人,为何一定要送到我手里?却不想,原来是为了开方子的大夫,他想必是个人证!证明我母亲是落水而亡!”

  谢暄大惊失色,看向谢黛宁,嘴唇轻颤,半晌没有言语。

  谢黛宁又指着屋内仆从道:“这些人,有的是府中老仆,他们有记得母亲是落水身亡,有知道祖坟的衣冠冢里就是她当日穿着的衣裳!还有这些人,她们打听出了不少旧事,什么为了夺权故意办砸差使,什么掌家之后,为了二叔官途将谢家家财拿出去行贿钻营!说到底,母亲因何而死?就是因为她若掌家,二房绝对无法攀爬到今天这个地位!”

  她一挥手,下人将收集的证据一一呈上,谢老夫人颤巍巍的过来一看,有的她知道,只是有的却是背着她,谢家家财算下来已被搬空一半。

  曹氏见状脸色渐渐发白,赶忙上前跪下分辨道:“母亲容禀,二爷他在外做官,多又不易之处,儿媳是给他支取过几笔银子应急,可有的已经补回来了,有的还没来得及,并非是要偷了家里的!儿媳这些年管家尽心尽力,就算是这事儿做错了,也不是有心为之呀!至于大嫂落水……”

  谢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打断道:“那你也不该不告诉我就擅作主张!”

  曹氏眸子里闪过一丝恨意,低着头应声道:“是,儿媳知错了!”

  这些年谢老夫人始终没有放弃让谢暄续娶这个想头,老二谢明的官职再高,她再尽心为谢家管家操持,在谢老夫人心里,始终比不上精心养育的嫡长子谢暄,哪天谢暄松口续娶,真来个新夫人,那就像当年他一家三口回来时一样,他们夫妻二人是为他人白忙一场。

  “只是这样而已,关起门自家说清楚就是了,你犯得着这般大张旗鼓吗?”谢老夫人转向谢黛宁,冷硬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母亲的确是落水而亡,那张方子不能证明什么!府里也绝不是为了掩盖此事,弄虚作假诓骗外人,只是因为大户人家的夫人出了这等意外,为免外人口舌议论,才没有外传罢了!”

  “没有掩盖?”谢黛宁讥讽道,“方子上的日期明明是我母亲去世那日,赶这个档口弄出个药方,还说不是掩盖真相?睁着眼说瞎话,就不怕遭报应吗?”

  谢老夫人蹙眉:“这张方子我也是第一次见!我怎么知道?”

  谢黛宁冷笑,看着华庭接来的大夫:“赵老先生,想必你已经听明白了,连夜将你请来,是因为这张药方牵涉到我母亲的死,我身为女儿,七年不能为母伸冤报仇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得知事情真相,我是半刻也不能再等,求您实话告诉,这张方子究竟是谁让您开的?”

  赵大夫叹着气起身,拿过方子仔细看了之后点头:“是我开的,这用药,还有这字迹,是我没错。那位夫人我也记得很清楚。”他望了一眼谢黛宁,眉眼间隐隐可以看出些相似,“但是这张方子之所以这么开,是那位夫人自己要求的。她当时刚有了身孕,为了不吃药伤胎,特意嘱咐我把所有药的剂量都减轻了,药性烈的一概不要。但是她落水一事,我也并不知晓。”

  听见这话,谢暄大惊失色,谢老夫人那边也发出一声惊呼,谢黛宁转头一看,那老妇人竟然跌坐在了椅子上,捂着嘴不敢置信的看着大夫,原来儿子还曾有过一个孩子,这么多年她竟半点不知!

  谢黛宁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身孕?一尸两命?眼泪滚滚而下,她理智全无,一脚把曹氏踹翻在地,抓起能抓到的东西朝她死命砸下去,嘴里还大声喊叫:“给我刀!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这个毒妇!”

  屋内众人醒过神来,纷纷上前拉她,华庭扑过去踹翻几人,把谢黛宁护在身后,只见曹氏鬓发纷乱,脸上破了个大口子,哭叫道:“母亲救我!大伯,大伯你快管管呀!你跟她说清楚啊!不能都冤到我头上!”

  “住口!”只听谢老夫人大喝一声,恶狠狠的盯着曹氏,她喉头发出“咕噜”一声,身子缩了缩,闭上了嘴巴。

  谢老夫人转向谢黛宁,她强撑起颤抖的身子,语气冷如冰霜:“就算你母亲已有身孕,失足落水仍旧只是不幸罢了,我现在知道了心里也很疼,但是没有凭据如何能怪到你二婶头上?你不要再闹了!”

  “闹?”

  谢黛宁一面流泪一面摇头,“我母亲有了身孕,不顾病体也要好好养胎,甚至用上一张只是温补的方子,她肯定是豁出性命,也要保住这个孩子的!你相信她会无故走到水边?你还要替这毒妇遮掩是吗?下一句你是不是要说她是为了看景儿,寒冬腊月,她本就病体虚弱,起床都费力,这样的一个人,会单跑去池边,会失足落水?没有人害她,说给三岁小儿都不信!”

  谢老夫人无言,看向了谢暄,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几岁,站在那摇摇欲坠,谢黛宁冷冷一笑,也不理睬,慢慢一步步走到了曹氏跟前,这女人终于没了往日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眼眸里划过了一丝惶恐,往仆妇身后缩去。

  “祖母护着你,我的父亲懦弱无能,可是我不怕,我豁出一切,也要为我母亲讨回公道!”谢黛宁喝道,“华庭,拿下这个毒妇!我们去县衙报官!”

  “站住!”

  谢暄一声断喝,拦住了华庭,他转向谢黛宁,“没有确实证据,官府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谢黛宁不敢置信的看向他,只见谢暄眸子里一丝沉痛之色划过,接着道:“这是家事,谢家自行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