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西风醉>第八十四章 以身止戈,武安天下•

  武安侯再回西京道,朝堂上无人知晓,连随从都没有带上几个,镇西军本就是宋凌一手带出来的,宋琮给程子耒去了信,让他尽一切可能配合宋凌。

  这程老将军与宋凌交情一般,甚至一度交恶,但那也只是程子耒对宋凌单方面的不满,收复西京道之后,程子耒虽然依旧对宋凌不假辞色,但明里暗里还是服了几分软的,只是他一把年纪了,脾气又臭,不愿在晚辈面前低头罢了。

  最难能可贵的是,程老将军为人刚正,向来不会以私废公。

  宋凌原本以为宋珩多少会带几个人,他筹谋多年,始终在等待着报仇的时机,按理来说,身边应该不会缺人才对,但他却是在出发那日一大早,孤身一人驾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出现在武安侯府的后门。

  听到宋凌的疑惑,宋珩却笑了笑,只从腰间抽出一柄光华流转的长剑,轻声道:“二十年来,我无法信任任何一个人,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便只有我自己这一条命、一把剑。”

  他收起剑的时候自然地挽了半朵剑花,反射的冷白天光划过他不再年轻的面容,竟平添了几分仗剑任侠的意气风发。

  等到宋珩见到直接走出来的冯楚英,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冯楚英摆摆手:“说来话长,等从西京道回来再说。”

  到了街口,宋凌又在早餐摊子上捡到了一只背着包袱皮的周太医。

  周菀一见到宋凌几人,就敏捷地蹿了过来。

  “周太医你这是?”

  周菀掀开宋凌马车的帘子,刚巧和正探身往外望的小王爷撞了个对眼。

  小王爷没坐轮椅,且是一个半站起来的姿势。

  周菀明显呆滞了一下。

  小王爷眼一弯:“周太医早,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菀愣愣地伸手想摸她膝盖:“我就说你腿可以站起来的。”

  还没碰到,旁边灼热的视线已经快要化为实质,周菀总算后知后觉地缩回了手。

  宋凌冷着脸,满脸都写着不开心。

  他心想,这个周太医怎么老是喜欢动手动脚的,总想摸小王爷的腿,像什么样子,我都没有摸——

  不是,跳过这个话题。

  “周太医是特地在这里等我们吗?”冯楚英又问了一句。

  周菀点点头,包袱皮里不知道装了什么,好像有点重,她往肩上耸了耸:“嗯,皇上说你们要去西京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

  周菀想说自己其实是想去找云无心,这些天云无心不在,她总觉得药庐里少了点啥,大约是少了一个十分好用的免费壮劳力,但是她又本能地不想在这两人面前提云无心。

  憋了一会儿,她说:“回老家祭祖。”

  “周太医是西京道人?”

  周菀点点头:“就在西慕岭那边,周家大宅就是我家的,但二十年前就已经荒芜,去年我有两个叔伯把爷爷奶奶的坟迁了回去,我还未曾回去祭拜过。”

  “西慕岭……”宋凌可太熟悉这个名字了。

  承平公主所葬的荒山,就在西慕岭旁边,也是跨过西京道界碑之后的第一个边陲小镇。

  当年老关就是在那座小镇上刻了二十年的碑。

  宋凌露出一个有几分古怪的笑来,然后和冯楚英对视一眼。

  周菀会同行八成是宋琮的意见,宋凌如今身体每况愈下,身边确实得有个大夫稳妥。

  周菀见到冯楚英后就有点不太愿意上这辆车,上一次她心大不觉得,之后脑补出许多的三人狗血恋情之后,由于她把自己划分在了云无心的娘家人这一边,于是未免就显得对这俩人有些许不满。

  恰好后头一人掀开车帘道:“周太医与我共乘可好?”

  周菀自然是认识宋珩的,大皇子虽然总是神隐,但皇族年节聚餐他还是会露个面,宋琮谨慎惯了,每逢年节聚会,为以防万一,他总喜欢带着周菀,因而俩人也是打过照面的。

  “见过大皇子。”周菀粗粗行了个礼,开心地上了大皇子的车。

  宋凌也轻轻嘘了一口气,他可真是怕了这位周太医的。

  此刻太阳刚刚出来,汴京长街上洒水车刚刚过去,地上湿漉漉的,但已经被夏日的热力蒸腾起水汽,呼吸间有一丝尘土味儿。

  冯楚英笑道:“你刚才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宋凌看她一眼,含笑道:“瞒不过你。”

  “你还记得,我娘她喜欢鲜花嘛?”

  “当然记得。”

  “我在西京道的时候,回回去看她,周围方圆十里荒芜一片,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采上些许野花,运气不好就只能用草叶子滥竽充数。”

  宋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后来吧,我发现西慕岭镇上有个周家大宅,里头没人,园子打理得很雅致,还种了许多的药草和鲜花,就是杂草长得有点茂盛,但花还是开了不少。”

  冯楚英接口道:“所以你就偷人家的花了?”

  宋凌咳了一声:“我也有给浇水的。”

  冯楚英抿唇笑起来。

  倒是没有想到和这位周太医还有这样的缘分。

  •

  西京是前朝旧都,也曾繁盛一时,八街九陌,夜市千灯,十丈软红里不知道留下过多少文人墨客的诗句,只可惜后来时过境迁,旧都没落,辽人铁蹄踏过几遍,黄沙侵蚀过农田,水道干涸,百姓离散,几千年攒聚而成的繁华都城,就此沉默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西慕岭往北一百里,便是当年宋凌留下的界碑。

  汉白玉界碑静默如山,在风沙之中凛然站立,张扬恣肆的“西京道”三字,宣誓着对这片土地的绝对占有权。

  这里的土地原本已经接近荒漠化,但偏偏就这方圆数十里地,草木萋萋,分外繁盛,大约是吸足了血肉的缘故。

  毕竟,从老国丈,到承平公主,再到宋凌,坎坷二十年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命陨于此。

  此刻,巨大的界碑旁站立着一个青衣男人。

  原本还算俊秀的面容生出了胡茬,脸颊因为消瘦而凹陷下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的路,他脚下的鞋子已经被磨破了几个洞。

  西京道海拔高,夏日的阳光便也格外地酷烈,落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底留下浓重的阴影。

  他伸手,缓缓抚过界碑上的字迹,铁钩银画,是宋凌用他那柄沾着敌人血肉的长枪刻就的。

  碑石被晒得温热,恍惚中竟觉得似有血肉在其中流淌。

  那大概来源于所有死在这片土地上的将士们。

  云无心一手抚着界碑,缓缓把头靠在界碑上,沉默消化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良久,他又笑起来,肩膀微微抖动。

  快了,就快了。

  很快,他就能够救回宋凌,不仅仅只是为了对得起这片受他恩惠的土地,更是为了证明,他和那个女人是不一样的。

  他抬起头,望向界碑之侧。

  那里屹立着一尊铁水铸就的人像。

  比正常人高一些,装束便是当年征西军的普通士兵装束,面容雕琢得粗糙,但粗粝之中,反而更有种真实感。

  这铁像表面被处理过,看着斑驳,却不易锈蚀,历经两年的风吹雨打,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沉默屹立,守卫着西京道的界碑。

  云无心的眼神望着铁像,缓缓地冷下来。

  这铁像的铁水,来源于当年宋凌西京道大捷之后缴获的敌军武器,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座铁像之中,真的熔铸进了一具尸体。

  关山。

  曾是一腔热血的世家少年,苦恋承平公主,却在如愿被赐婚之后又意外得知承平早已与人生下了私生子宋凌,而她所爱的那人,却又阴差阳错,是关山在江湖上结识的唯一知己无妄和尚。

  他一腔怨愤无处可发泄,却劈头迎来承平公主战死西京道、无妄和尚领少林八十一武僧前往前线增援一去不回的消息。

  他所有的怨恨都好像成了笑话,沉湎往事二十载,却在宋凌收复西京道之前,选择带上界碑和他二十年前的武器来到前线,护卫在宋凌左右,最终为救宋凌一命,死在了界碑之旁。

  承平公主的墓是一处天然山洞,二十年间,宋凌知道关山在墓旁掘出了另一个墓室,他太爱承平公主了,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他惟愿随侍左右而已。

  宋凌对父母辈的感情不好置喙,但关山对他颇多照拂,他是愿意成全他最后的心愿的,然而关山却拒绝了。

  他最后的心愿,是让宋凌把他熔铸进铁水之中。

  以身止戈,他愿永远立在界碑之侧,做阻挡来犯之敌的第一道防线。

  云无心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做英雄的滋味不错吧?”

  风声寂寂,无人应答。

  “父亲。”

  这两字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又很快被风吹散,殊无一丝温情,倒是有几分凉薄嘲讽。

  离开界碑,云无心牵着那匹随他走了很远的白马,缓缓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过一处河谷的时候,他特地停下来,洗了脸,换了干净的衣服,用随身的匕首剃去胡茬,又把裹满风沙的头发散开洗净。

  趁着等头发干的时候,他在河谷两岸摘了不少野花,还细心地搭配了一番。

  等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在山脚下把白马解去鞍鞯缰绳,将它放走,独自一人上山。

  山上是承平公主的墓。

  墓前,有一个人在等他。

  云无心仿若没有看见那人一般,先是走到承平公主的墓碑前,将原本放在那里的一束鲜花扔掉,替换成自己带来的那束。

  墓碑旁的女人嗤笑出声:“你还是这么没出息,自己的娘装看不见,来祭拜别人的娘。”

  云无心认真地磕完头,才开口道:“我不是在祭拜别人的娘,我是在祭拜承平公主。”

  “那你为何要扔掉我带来的花?”

  方才云无心扔掉的鲜花鲜嫩水灵,一看就是精心侍弄的品种。

  云无心淡淡道:“你的花不配放在这里。”

  女人冷笑,声音有几分尖利:“难道你的就配了?你与我有何区别?她若是知道自己儿子所中之毒——”

  “母亲,”云无心打断她,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二十多年了,你还是不懂承平公主。”

  他站起身来,走近几步,缓缓道:“不是承平公主觉得你的花不配放在这里,是我觉得你的花不配放在这里。”

  “还有,我与你不一样。”

  “从来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