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西风醉>第七十六章 说不出口的事•

  宋凌黑着脸,由着宋琮抱着他大腿嚎了一会儿,等到他抽抽噎噎地收了嗓子,才凉凉道:“继续啊!”

  宋琮摇摇头,顺便把眼泪鼻涕全糊在宋凌的衣摆上。

  宋凌觉得自己额角青筋直跳,想把这犊子揍一顿再说。

  什么毛病这是。

  宋琮对于危险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还没等宋凌握紧拳头,他立刻麻溜儿地爬了起来,自己找了个地方端端正正地坐下。

  “哥,我给你煮茶。”

  宋琮生着一张娃娃脸,只是平日里看人总是带了几分阴鸷,加之喜怒无常,令人生畏,反倒让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也唯有在宋凌面前,才能有这么一副乖乖巧巧的可爱模样,大眼睛还湿漉漉的,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猫崽子。

  宋凌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压抑许久的思绪却忍不住翻腾。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在他的眼皮底下,长成了这幅表里不一的模样的?

  他在自己面前有多可爱,在别人面前就有多残忍。

  这会儿看起来有多乖巧,玩弄权术之时便有多诡谲。

  从前他没有深想过,只觉得他聪明早慧,又因为身处深宫而不得不学会了那些手段和算计,但如今却忍不住想到了更深一层。

  他从小到大,在宋凌看不见的地方,到底吃了多少亏,见识了多少人间至恶,才把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

  从很多方面来说,宋琮和冯楚英非常相似,但冯楚英远比他幸运得多,至少在前十六年,还有个真正的小王爷为她遮风挡雨,更有冯老太君她们不问缘由的支持。

  而宋琮什么都没有。

  他五岁登基的时候,先皇临死前最后一道旨意是赐死皇后,宋琮身边除了一群虎视眈眈的权臣,便只剩下几个不服气的异母哥哥。

  而宋琮之所以能登上那个位置,不过是因为相比于其他的异母哥哥们,他更加年幼好掌控,也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哥,你知道败寇吗?”

  “你要是提前两个月问我,我还真不知道。”

  败寇,又是败寇。

  这些活在皇权阴影之下的人,到底有着多大的能量。

  先是云无心,再是宋琮。

  “哥,你就没怀疑过,当年我在宫里孤立无援,你也不过只在军中有一些根基,只凭咱俩,到底是如何扳倒尚书令的?”宋琮茶煮好了,递给宋凌一杯。

  尚书令一职,是尚书台的最高长官,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宰相,说一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从前朝女帝时期开始,因为这一职位的权利太大,历代帝王便不再设置,尚书台一般只用左仆射和右仆射两位长官来共同执掌权利,起到一个平衡和削弱的作用,以此来保障皇帝的绝对控制。

  但在宁宗驾崩之后,当时的左仆射一党极力拥护宋琮为正统,宋琮登基当日,右仆射谋反被抓,一应党羽全部被诛。

  与诛九族的旨意一同下来的,是任命左仆射为尚书令的诏书。

  从那之后,尚书令把持朝政整整十年。

  “哥你还记得吗?当初被诛九族的那个右仆射,他其实是我亲舅舅。”宋琮喝了口茶,茶是他从宫里带出来的新茶,气味幽远清香,说到从前的事,宋琮眼神冷下来,露出一个阴森森的浅笑。

  宋凌一脚把旁边的矮几踢过去,撞在茶案上,宋琮猝不及防,被洒出来的茶水烫了个龇牙咧嘴。

  “说话就好好说,不想笑就别笑,摆这么张阴森森的鬼脸吓唬谁呢?”

  宋琮抿抿唇,立刻腰背挺直一低头:“哥我错了。”

  宁宗皇帝因病逝世,他于临安登基,又于临安驾崩,前后也不过七年光阴,他窝囊一世,登基之后干的唯一一件大事大约便是生了宋琮,并且临死前决定豪赌一把,将皇位传给了他。

  母壮子幼,他为了防止自己的继承人被外戚所控制,赐死了皇后,将宋琮托付给了他所信任的左仆射,也就是后来的尚书令。

  “我母亲是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女人,我舅舅虽然有一些脑子,但是也有限,他们兄妹两人看不起父皇,认为凭他们两个人,便可将我和我父皇玩弄于股掌之间。”

  宋凌皱了皱眉:“子不言母之过。”

  宋琮气鼓鼓地把手里的茶盅用力一顿:“哥你好烦,你在茶馆听你自己的话本子也这么烦人吗?”

  宋凌嗤笑一声:“那些写我的话本子多精彩啊,又有热血又有柔情的,你这有什么?一群争权夺利的糟老头子?”

  宋琮:……

  那倒也是,不过——

  宋琮忽然嘿嘿笑道:“你要听柔情也是有的,不过得换个角度来听。”

  宋凌没好气地看他。

  “我舅舅和我母后是一母同胞,但自幼分离,我母亲被留在蜀地的外家教养,一直到十五岁兄妹两人才见上面,可惜的是,当时我舅舅隐姓埋名四处游学,并不知道我母亲就是他的妹妹,两人金风玉露一相逢,然后就——”

  宋凌震惊地看着宋琮,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柔情。

  “他们藏得很好,但是生辰宴上父皇喝了两杯酒,身体不舒服先休息了,他们俩便肆无忌惮,被我给撞破了。”

  宋琮眯着眼睛回忆,流露出一丝讥讽之意。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那会你才五岁你能懂个什么?”宋凌怒不可遏,他从小长在太姥爷家,身边从来没有这些污糟事。

  “嗯……没做什么,”宋琮砸吧了一下嘴巴,“只是给我喂了一些能迅速入眠的药,但我吃了之后没睡着,就是身体动不了,他们说什么我都能听见。”

  “然后我就听见母后说,父皇怎么还不死,舅舅便说,再挺几年也好,母后便说,那也得看老天愿不愿意给。”

  宋琮扯出一抹戏谑的笑:“哥,你猜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宋凌本来只以为俩人在说老天愿不愿意给宁宗多活几年,但宋琮这么说,便必然不是了。

  “他们在说,看老天愿不愿意再给他们一个孩子,好取代我这个姓宋的。”

  宋琮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哥你知道吗,亲兄妹之间很难怀上孩子,就算怀上了,也容易掉,就算生下来,还很容易是傻子,这是周太医告诉我的,你说神不神奇?连老天都帮着我。”

  宋凌心里闷得发慌,他并不知道这些事儿,宋琮越是表现得无所谓,他就越觉得憋闷。

  “我父皇原本属意的太子人选也不是我,我的那几位皇兄,除了大哥占了勤勉二字,其他的都是一群草包,父皇本来想矮子里拔将军,选看起来还算老实的三皇兄继位,是我告诉了他母后和舅舅的事,他才决定赌一把,他说,”

  宋琮得意洋洋地笑出一颗小虎牙来:“他说,虽然我也可能并不聪明,不足以寄托他的期待,但其他人,是肯定不聪明。”

  宁宗一生稳妥,畏缩不前,缺乏勇气,连北伐的念头都不敢有,主战的将领一批接一批地被他寒了心,却没想到临死之前,反倒有了孤注一掷的胆量。

  杀皇后,给右仆射设下圈套,把他们兄妹改换王朝的念头彻底碾碎,左仆射虽然野心勃勃,但权臣掌权容易,称帝却难上加难,不是一代人能够做到的,宁宗把五岁的幼帝托付给他,一赌左仆射短时间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二赌小皇帝宋琮能在这个时间段内迅速成长起来。

  然后他赌赢了。

  “所以败寇在这些事情里参与了多少?”

  “败寇其实并不是一股势力,”宋琮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的样子,“这些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有时候甚至会互相敌对,几乎每一个皇子身边,都会有他们的势力触角。”

  他绞尽脑汁想了个比喻:“他们就像是养蛊一样对待里面的人,这些人选定宿主,也就是像我这样的皇子,或者别的什么,每一个选定宿主的败寇之间彼此独立,并不共享信息,只可以借用败寇拥有者的资源来帮助宿主,达成自己的目标,并把收益回馈给败寇的拥有者,倘若宿主失败,那他们这一支便算作失败,会被败寇的拥有者所回收。”

  宋凌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人——石青。

  如果按照这个说法的话,那石青选中的宿主便是冯家,从实力上来讲,冯家是整个东南的基石,倘若真的有不臣之心,那也不是不能一博。

  只可惜冯家人并没有这个打算,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更懂得和平的可贵。

  那石青应该便是被回收了,而尺玉,便是那个回收的人。

  宋凌收回思绪,石青这一支涉及冯家,回头可以和小王爷仔细讨论一番。

  宋琮继续道:“我是在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败寇的人,是一个御膳房里的老嬷嬷。当时身边都是左仆射的人,我便时常装疯卖傻,以饭菜不合口味或者别的什么信口胡诌的理由,不停地换掉身边的人,尚书令也烦了,大概是觉得我整日作闹,不堪大用,慢慢的就真的放松了对我的监视,我的身边也总算有了些正常的宫人。”

  “那个老嬷嬷便是其中之一,她做的饭菜非常合我口味,也是宫中老人,各方势力都不沾染,尚书令便放心让她留在了我的身边。后来有一天,她突然问我,想不想摆脱尚书令的监视。”

  宋琮一手撑着下巴:“那我当然想啊,我可还记得我父皇临死前对我说的话呢,他让我一定要做个真正的皇帝。”

  “我便问她,她凭什么帮我。然后她说,她其实已经帮过我一次了,这足以证明她的能力。”

  宋琮叹了口气:“就是母后给我喝的那碗药,她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反正就是给我换成了看起来睡着了,但其实意识很清醒那种。”

  那碗药,算是宋琮命运的转折点,如果不是那碗药,他不会听见先皇后的右仆射的对话,不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养来替别人占住皇位的玩意儿,也不会导致他去找先皇,先皇更不会因此决定豪赌一把,把皇位交给他。

  “这不对,”宋凌皱着眉道,“这里面不确定的可能性太多了,万一先皇后没有在你面前说那些话呢?万一先皇不相信你而坚持把皇位传给三皇子呢?倘若真如蛊虫和宿主的关系,那她换药的这个举动,就显得太过草率而敷衍,仿佛就是心血来潮,随手做出来的。”

  宋琮沉默片刻,忽然道:“哥,我当年要是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

  武安侯名满天下,头上的溢美之词不计其数,但从来没有“聪明”两个字。

  就连冯楚英,也一直认为宋凌“傻”。

  “我想不到这些,便信了她,她和她背后的人果真帮了我许多,福宁殿里的那些眼睛,一个接一个的被悄无声息地抹杀。平心而论,尚书令有治国之才,他当时的想法是先休养生息十年,北伐之事可徐徐图之,当然,这建立在他彻底掌握皇权的基础上,再然后——”

  宋凌接口道:“再然后,便是咱们夺了尚书令的权,借着他这十年的积累,北上伐辽。”

  宋琮点点头:“是,尚书令权势通天,但败寇的人就好像蛀虫一般无孔不入,尚书令一系看起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内里早已被渗透,所以我们才能那么轻易的成功。”

  宋凌拧眉,他不喜欢这个说法,当年他和宋琮的夺权之战,虽然死伤不多,但同样惊险万分,稍不注意便是万劫不复,如今却把这一切归结于背后那支古怪的“败寇”势力,他的心里是不服的。

  “哥,你知道他们对你的评价是什么吗?”

  “嗯?”宋凌不解。

  宋琮垂着头,声音低低的:“浑金璞玉,无懈可击。”

  他惨笑了一声:“哥我好羡慕你啊,你活得太完美了,就连败寇都不愿意跟你打交道,而我就像个、就像个——”

  他顿了顿才道:“像个满是裂缝的臭鸡蛋,谁都以为可以拿捏我一把。”

  宋凌却道:“因为觉得拿捏不了我,所以就想毁了我?”

  宋琮点头不语。

  见宋凌也不再说话,宋琮又惊慌地抬起头来,翻过茶几连滚带爬的跑到宋凌身边:“哥,哥你信我,我没同意,我当时没听他们的鬼话,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我就是——”

  宋凌伸手在他白净的脑壳上用力一弹,立刻浮现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印来。

  宋琮捂着脑门眼泪汪汪:“哥,我当时应该提醒你的,但我没有,我怕你知道了会失望,我知道你最讨厌这些暗地里搅弄风云的阴私手段,我不想让你生气。”

  宋凌面无表情:“把手拿开。”

  宋琮把手拿开。

  啪——

  又是一下。

  宋凌左右端详一番,很好,对称了。

  看起来像一对红红的小角角。

  “哥你不怪我了?”宋琮眼里包着一包眼泪,要掉不掉的,怎么看怎么可怜。

  “你再给我装个可怜试试?”宋凌凉凉道。

  宋琮飞快抹干净眼泪,端正坐好,头上两个红印看着十分滑稽。

  “倒也不全是装……”他可怜巴巴试图辩解。

  宋凌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后来呢?”

  “后来,”宋琮低着头,眼里闪过一抹阴狠,“当然是全部杀掉了。”

  两年前,宋琮仓促地决定迁都,就是为了趁乱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临安皇宫的最后一夜,福宁殿里死了一地的人,全部都是小皇帝亲手斩杀。

  他终于像宁宗所期待的那样,把所有想要拿捏他的人,全部斩于天子剑下。

  乾圣皇帝,从此只受制于天地,绝不受制于奴隶人之手。

  也是从那之后,福宁殿里便再也不留宫人,空旷的宫殿里,宋琮无人可信,唯有独自一人,才能感觉到安全。

  只一样。

  当年那一场大清洗,为了清洗得足够彻底,他把能救宋凌的线索也一同埋葬在了临安皇宫里。

  这是他所说不出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