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西风醉>第五十六章 我哥打算殉情?•

  汴京。

  宋琮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

  值夜的太监早就悄悄备好了洗漱的热水,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年轻的皇帝讨厌别人在眼前伺候,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偌大的福宁殿里没有一个宫女,太监虽然不少,但你一打眼看过去,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皇帝开口,才会有太监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闪出来,做完该做的事情则会再度悄无声息地消失。

  比如说这每日里皇帝早起上朝,便只看见空旷的殿内只有他一个人,独自洗漱,进一碗晾得温度适中的软和甜汤,小皇帝不爱吃早饭,喝一碗甜汤垫垫去上朝是习惯,一直到他收拾完毕,需要穿上厚重的朝服和冠冕,才会有掌事太监进来伺候。

  皇帝话少,太监们也不吭声,整个殿内平日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若是普通百姓见了这当世最尊贵的一处卧房,怕是还以为是什么闹鬼的宅子。

  便是小皇帝那一张阴郁懒散的神情,也与这闹鬼的宅子相得益彰。

  小皇帝今年二十岁,生得倒是高大,却极瘦,厚重的龙袍都挡不住他嶙峋的肩胛骨,因为瘦,五官便显得极其锋利,唇线极薄,配着狭长幽深的一双眼睛,盯着人似笑非笑的时候,会有一种在雪夜里被狼群盯上的毛骨悚然感。

  若是单纯论外貌,姓宋的大抵没有生的丑的,小皇帝也一样,与宋凌有三四分的相似,可气质却是南辕北辙。

  阴郁无常,是他得到的最广泛的评价。

  大概是因为五岁就被外祖父的势力强行推上了皇位的缘故,当了整整十年傀儡的小皇帝早早学会了隐藏起所有的情绪。

  卯时,上朝。

  小皇帝没立刻进殿,反而外面绕了一圈,五月的天气不冷不热,今年雨水多,虽然没有下雨,可呼吸间湿漉漉的清凉,早起的文武百官脸上堆着笑,虚与委蛇地打着招呼,说着今天天气不错。

  小皇帝阴恻恻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嘀咕了一句:“还是冬天好。”

  冬天就能看见这群老东西揣着手哈着气的熊样儿了。

  他声音很小,只有离他最近的侍卫亲军头子听见了,闻言也只无奈地叹了口气。

  皇帝却听见了。

  “你叹什么气?”他扭头斜睨了对方一眼。

  这侍卫亲军头子姓江,名叫江柏,从前是宋凌练武的陪侍,是军中的烈士遗孤,名为陪侍,其实与宋凌同吃同住,一同跟着老国丈学枪,两人自幼与兄弟无异。

  小皇帝十六岁夺回政权的时候,宋凌冲锋在前,这江柏就给了小皇帝,贴身保护,此后寸步未离。

  江柏是个心大的,从前跟宋凌亲如兄弟,没什么尊卑观念,跟了小皇帝几年,也没跟别人似得怕小皇帝怕的如同老鼠见猫,坦坦荡荡,敢说敢做,小皇帝喜怒无常,江柏这幅又拽又呆的模样反倒入了他的眼,官职品阶是一路往上提,如今是正三品的侍卫亲军统领。

  江柏道:“没什么,就是臣觉得冬天不太好。”

  “哪里不好?”

  “冬天这些老大人上朝袖子里都偷偷揣手炉,就臣一个人不仅没手炉揣,还得握着刀,实在是太冷了。”

  宋琮略一沉吟:“你说得也有道理。”

  说话间小皇帝已经慢吞吞地坐上了龙椅,又不满地动了动。

  江柏扭头看过去,等他开口。

  宋琮掀了掀眼皮,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这都五月了,皮毛垫子也不知道撤掉,朕这屁股上都要捂出痱子来了。”

  江柏嘴巴不动,声音却含糊传了出来:“今天就撤,您也知道,您不开口,底下人不敢乱动这些。”

  宋琮哼了一声:“都是废物,要是哥哥在京城的话——”

  他说了一半,意兴阑珊地住了嘴。

  底下说小话的大臣们见皇帝说完小话了,纷纷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没事儿的就垂下眼打算摸鱼,有事儿地摸出奏折悄悄打腹稿。

  “臣有本起奏!”

  宋琮眼皮一掀,是他最烦的御史中丞,准确来说,御史台这帮人他都烦,一天天的风闻奏事风闻奏事,听风就是雨,屁大点事都要参上一本。

  今天说左仆射在家宴饮无度,明天说户部尚书又去哪儿建别庄,烦得要死,一个个骨头不知道硬不硬,反正头是挺铁的,偏偏还奈何不得他们,言史不分家,他这边敢动言官,后头史官的笔就戳上他脊梁骨了。

  总之,烦。

  哥哥退休的第三年,比前两年更烦了。

  “说。”宋琮的音色很低,本来应该挺好听的声音,硬生生带上了一丝不太像是好人会发出的冷笑之意。

  “臣听闻,岭南冯家,拥兵自重,如今岭南一地,只知冯家老太君,不知有我宋氏天下。那冯老太君一介女流之辈,不过是逞祖先之威,仗着路遥地偏,便目无君上……”

  别说,这回奏的还真是个大事。

  宋琮往后靠了靠,这龙椅也坐了十来年了,扶手都被磨得发亮了,靠背还是硌得慌。

  那御史中丞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来回讲了至少三五遍,总结一下就是冯家女流牝鸡司晨,岭南危矣,天下危矣。

  “嗯,继续。”宋琮懒洋洋道。

  那御史中丞说上了头,脸色涨红:“陛下,如今天下大安,百废待兴,唯有岭南割裂于中原之外,不说其他,便说这税收,岂有不纳入中央财政之理?”

  “每年的税单不都报上来了么,岭南守护东南海域的安稳,先帝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权利,这钱也没拿去给冯老太君镶金牙啊,你急个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前辽人凶猛,冯氏守护岭南乃是臣子之责,如今天下大安,冯氏理应有为人臣子之明。”

  宋琮凉凉道:“虽然御史中丞大人言语啰嗦,但是朕还算才思敏捷,一点就通,算是听明白了,也不知道诸位爱卿都听明白没,要是没有的话,朕就简洁明了地概括一下御史中丞的意思。”

  他夸自己夸得半点不脸红,见御史中丞愕然当场,他满意地欣赏了一番才继续道:

  “意思就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不等卸磨就想杀驴了呗!”

  众臣面面相觑,虽说自打迁都回汴京,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皇帝陛下就越发地行事乖张,但是在朝堂上说话说得这么难听的次数,其实也不是很多。

  那御史中丞脸色爆红,讷讷半晌,慌忙跪下:“臣绝无此意,只是那冯老太君一介女流,执掌二十万水军实在不妥,如今我听闻武安侯爷布衣南下,他与冯家关系匪浅,臣没有别的意思,臣也不敢怀疑武安侯,只是为江山计,陛下也该多多思量。”

  皇帝笑出声来:“我说怎么无缘无故提到冯家呢,原来是听说我那兄长去了岭南啊!怎么的,怕我哥联合冯家来造反?”

  底下瞬间哆哆嗦嗦跪了一片,嘴里说着些拍武安侯马屁的话。

  也是,武安侯收复西京道之后便退隐了,之后在小皇帝的刻意引导之下,大江南北都把宋凌捧成了一代战神,没谁敢提宋凌的一句不是。

  皇帝意兴阑珊:“行行行,不说我哥,还继续说冯家。”

  “冯老太君……”

  “冯老太君牝鸡司晨不配掌管二十万水军是吧?”小皇帝打断道,“唐亚湾之战时我还小不记事,当时容城告急,冯老太爷战死,是谁临危受命披甲上船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击退海寇三百里来着?是哪位大人,不妨站出来我看看?”

  底下沉默片刻,有一人接口道:“冯老太爷乃是一代悍将,手下也不乏能人之辈,将虽死,兵犹在,所谓哀兵必胜,冯老太君披甲上船,想来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若说她一介女流有统兵之能,只怕不过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

  皇帝一挑眉。

  是御史大夫。

  小弟冲锋在前,长官补刀在后。

  这还是个联合行动。

  皇帝撑着腮帮子,半晌笑道:“你们知道朕为什么不太喜欢去后宫闲逛吗?”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茬。

  皇帝也不用捧哏,自己就能说:“因为后宫的碎嘴婆子忒多,最喜欢背着人编排些有的没的,朕寻思着,朕也是堂堂正正一个八尺男儿,怎么能与这些喜欢背后说闲话的碎嘴婆子为伍?诸位爱卿觉得呢?”

  御史中丞脸色青红一片,悄悄看了御史大夫一眼,御史大夫垂着眼皮,老神在在,他便安了心。

  今日一参,不过是试探而已,算算时间,不用多久,这岭南的小王爷就该进京述职了,岭南放养了二十年,如今天下一统,没有继续放养的道理。

  而想要收回岭南的驻军权,便绕不开冯家和武安侯,他们也拿不准皇帝对这两者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恰好得到消息说武安侯早就不在京中,悄悄去了岭南,这便有了借口来试上一试。

  至少从皇帝的态度来看,没有明确地否定收回军权这件事,那到时候如何应对小王爷入京的事,便有了个大致的方向。

  虽然被皇帝讽刺成碎嘴婆子,但众臣脸皮极厚,也渐渐习惯了小皇帝的风格,下了朝几个大人互相一捧,这台阶就下来了,也没谁会觉得羞臊。

  皇帝慢吞吞地带着江柏往福宁殿走,一路嘟嘟囔囔地念叨:“你说我哥去岭南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背着我跟外面的女人搞到一起了?”

  江柏垂着眼皮:“陛下,您又不是大将军的老婆——不是,大将军又不是您的老婆,就算真有什么人,那也不叫背着您。

  皇帝哼哼唧唧:“就是背着我,烦死了,我都没娶老婆呢!”

  皇帝今年二十岁,还没立后,但妃子还是有几个的。

  江柏又道:“皇上别气,我也没呢!”

  “你没有难道怪我吗?我要把我堂妹嫁给你你又不要!”皇帝气急败坏。

  江柏叹了口气:“郡主才十岁,您放过她吧,她还是个孩子呢!”

  皇帝到了殿门口,没进去,反正底下的人没事不会出现,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生闷气。

  “烦,让你查的东西你也没查到,要你有什么用……我哥一走两三个月也没个信儿,我借口让他帮我查查成亲王想让他给我写封信,可倒好,信里就光写成亲王那个蠢孙子,都没问问我最近吃得好不好……那个冯家就那么好,去了就不想回来了?还娶妻,都没两年好活了,娶个屁,还不如回来等我给他找解药……”

  江柏面不改色地坐在门槛底下的台阶上,他已经习惯了皇帝私底下的每日念叨,内心毫无波澜。

  等皇帝念叨完,他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其实倒也不是全无结果,我没找到传说中的扶桑露,但是我找到了一种毒药,名叫千日醉,和大将军所中之毒似乎有一些类似。”

  “真的嘛!给我看看。”

  “别——您别碰,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还是直接给周太医看看。”

  皇帝怏怏缩回手,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包裹。

  “还有件事,昨晚上才收到的消息,但我有些困惑。”江柏眼里流露出疑惑来。

  “是云城的锋镝驿过来的消息。”

  皇帝懒洋洋的眸子里寒光一闪。

  锋镝驿是目前最快的秘密传讯机构,用的是红隼传讯,锋镝驿只在全国十来个大城有设,是老国丈留下的,尽数给了小皇帝,从前是宋凌掌管,宋凌离开之后就归了江柏。

  锋镝驿极为隐蔽,只有极其紧急的大事才会启用,这两年没有战事,仅有的两次启用,一次是蜀地山匪屠城,一次是东北白灾、当地长官秘而不报,百姓死伤上万。

  江柏掏出薄薄一张纸条,皇帝神情紧张地打开。

  上面写了两行字:

  “吾弟安好?我欲求娶靖海王府的小姐,求个赐婚圣旨,速!”

  小皇帝迷茫片刻,继而大怒:“他果真要背着我娶妻了?!”

  江柏表情更迷茫:“这倒不是重点。”

  小皇帝难以置信:“这还不是重点?”

  江柏慢吞吞地挠了挠头发:“就……岭南情报我也一直有关注,这岭南冯家唯一的姑娘,两年前就去世了呀,只不过当初大将军退婚那会我也在,我怕他不高兴,就一直没提过这事儿。”

  小皇帝沉吟片刻,惊恐道:“我哥他打算殉情?”

  PS:宋凌和小皇帝=没头脑和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