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西风醉>第五十三章 是该敬杯茶的•

  因为在别处搜寻线索而姗姗来迟的云无心顾不上这翁婿俩人的言语官司,带着千金谷的人先去地道里搜寻了一番,要不是宋凌拦着他差点把人家的木门给拆下来,到处采集木头石头土壤的样本还不算,还用了十来个瓷瓶子去天坑里采了许多水样,打算回去慢慢琢磨。

  次日,众人回到丛林王的寨子里,这一趟险象环生,回到熟悉的环境,大家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石青两天一夜水米未进,神色颓靡,但眼神依旧雪亮桀骜,冯二爷此前一直没有提审他的意思,直等到回到山寨里,才叫上宋凌和冯楚英以及李副官,商量如何处理石青。

  宋凌和冯楚英没说话,石青身份特殊,虽然他本人心态扭曲不干人事,但当年的上师对冯家却是有着实实在在的恩情。

  而直到此时,宋凌和冯楚英才从冯二爷口中知道了当年唐亚湾之战背后的阴影。

  当年战事激烈,因为容城海岸线蜿蜒曲折,海寇又狡猾残忍,防不胜防,时不时便会发生小股海寇泅水偷渡,上岸屠杀平民的惨案,在经过为期半年多的拉锯和围剿之后,海寇基本退却,二十万水军逡巡在东南海域上,实行海禁策略,港口关闭,贸易禁止,海面上不允许出现任何一艘非官方在编船只。

  唐亚湾地理位置特殊,是一个较为狭长的海港,易守难攻,补给方便,又是进入内海域的必经之路,自然是水军驻扎首选。

  当时朝廷南迁已经两年,宁宗生性软弱,朝政被外戚把持,听闻东南海域危急,倒是上心得很,毕竟说实话,东南方向可是朝廷最后的退路。这军队分不出多余的,粮草和武器上还是可以出一份力,前往押送的是大皇子宋珩。

  宁宗的元后身体不好,还未留下一儿半女便撒手人寰,这大皇子是宁宗还在亲王府的时候一个妾侍生的,是长非嫡,虽然人不够聪明,但胜在憨厚老实,若是生在盛世,也能当个守成之主,只可惜生在乱世,便显得无能懦弱了些。

  神宗在位三十多年,临了晚节不保,许是怕自己做个亡国之君,南迁之时命运对他网开一面,生了场急症一命呜呼,留下个狗都嫌弃的帝位,众皇子这个时候开始兄友弟恭了,最后宁宗因为性格软弱身体也不咋好被赶鸭子上架,一步三喘地坐上了龙椅。

  但转眼朝廷在临安干了两年,还算安稳,江南的繁华又迷了人眼,不少身居高位的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觉得辽狗在北方待惯了,怕是一辈子也没见过江海,根本不可能渡过江来与南朝廷作对,虽说这江山只剩下半个,但这半个繁华江山坐一坐想来也是不错的。

  宁宗虽然无能,但毕竟是宋氏正统,且是个快四十岁的成年人,不太好拿捏,想要拿捏,目光便得往下一代身上看。

  宋凌也是刚刚这么一琢磨才回过味儿来,小皇帝宋琮今年二十岁,与冯榕海同年,冯榕海出生在秋天,小皇帝出生在春天,两人只相差几个月。

  宋琮的生母是宁宗继位之后所立的皇后所生,便是宁宗唯一的嫡子,而宋珩当时已经成年,这一长一嫡,还真是有几分可说道说道。

  但谁也没想到,宋珩这一趟东南之行,竟然是直接被宗室监察使带回去的,罪名是贪墨粮草,贻误军机。

  但这件事并没有闹大,宋珩回去之后便被关了起来,五年后宋琮登基,再之后宋琮铲除了外戚,厉兵秣马准备北伐,自始至终,这位皇长子都没再出现在宋凌的视野之中。

  冯二爷却道:“这是朝廷对外的交代,但事实比这严重得多。”

  宋凌一凛,比贪墨粮草贻误军机更严重,那便只剩下通敌叛国了。

  冯二爷点了点头:“没错,当时,有人泄露了唐亚湾的换防图,海寇突袭唐亚湾,一把火烧掉几十艘艨艟,父亲被刺重伤。”

  当时水军伤亡惨重,海寇趁机猛攻,冯老太爷伤重垂危,冯家大乱,战事节节败退,没多久冯家老大战死,整个冯氏生死一线。

  此后便是冯老太君临危受命,带着儿媳们重整水军,于唐亚湾破釜沉舟而战。

  当时战事紧急,冯老太君阵前来不及细查,把一些参与其中的人直接当众斩首,在最短的时间内稳住了军心,打赢了战事,但也因此错过了彻查清楚的很多线索,事后宗室巡察使到来,查到的所有证据都归结在了大皇子宋珩身上,宋珩被秘密带走,朝廷和冯家在谈判桌上互相妥协,便将此事揭过。

  “冯家得到的交代是,因为宁宗嫡子出生,大皇子势力感到了威胁,因为把持军权的是皇后外家,大皇子这边多是当年南迁之时主和一方的文臣,从前皇后无子,两方倒是相安无事,如今得了嫡子,这心思就活络起来了,思来想去,便把目光盯上了冯家,假借运送粮草之名,与海寇勾结,借海寇之手削弱冯家,再由大皇子临危受命,与海寇演上一出好戏,既能彰显大皇子的能力,又能获得足够与皇后外家相抗衡的军权。”

  宋凌拧眉想了想,当初这件事,众人讳莫如深,只知的确死了许多的南下老臣,但宋凌当年年岁尚小,并不清楚这些弯弯绕,倒是隐约记得太姥爷一连几日烂醉如泥,嘴里只喃喃几句“与虎谋皮”“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之类的话。

  再之后,便是皇后外家一手遮天的十来年。

  “这中间难道另有隐情?”

  冯二爷目光发沉,显出一丝愤恨之意,又转身拿了碗水喝了,一抹短髯才道:

  “虽然我是个粗人,但我自诩识人还有几分眼力,大皇子与我相识不久,我却始终认为他是个节义之士,绝不可能做那叛国的勾当,就在唐亚湾遭到突袭的前几个时辰,我巡视战舰,他只穿着一身中衣,潜泳了大半个海港,几乎去掉半条命,来告诉我说,让我加强警戒,可能会有变故,又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好比说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可放弃冯家的军权,又说不可与那些人硬碰硬,甚至还说……”

  他顿了顿,重重将碗一顿:“他甚至说,若是过上几年,冯家发现朝廷实在不值得效忠,可取而代之。”

  宋凌目瞪口呆。

  这位在他的印象里只觉得庸碌无能的大皇子,竟然曾经对着冯家人说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当时到底察觉到了些什么?

  “大哥战死的那一晚,我再度闯进大皇子的船上,想要问清楚大皇子那话是什么意思,但没能见到大皇子,却被船上几个黑衣人围攻,他们逼问我是不是私下见过大皇子,我不承认,他们便斩断了我的手脚,我依旧咬死了不承认,他们便将我丢入了水中。我的武功你也知道,虽说他们是以多欺寡,但每一个的功夫都不俗,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高手,我能捡回一条命,也是恰好遇上了那位行踪神秘的上师。”

  这便是冯二爷藏在心里二十年都没敢跟任何人说出来的真相了,而整件事情的细思极恐之处在于,大皇子当时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处境,连传个话都要亲自在秋天的海水里泅渡至少半个时辰,冻得整个人脸色发青。

  大皇子和他背后的势力无疑是那一场博弈的替罪羊,而背后真正的黑手是谁,冯二爷思来想去,无非两个可能。

  一是皇后一脉,为了新出生的嫡子铺桥垫路,既铲除大皇子,又削弱了冯家势力。

  至于二……

  大皇子曾说,若是冯家觉得朝廷不值得效忠,可以取而代之。

  所以,这第二个可能,是宁宗皇帝。

  皇帝本人通敌叛国,与虎谋皮,这说起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但仔细一想却也不是不可能,皇帝对岭南的辖制权十分有限,而海寇则是只认钱财不认土地,若是真达成什么合作,无非不过是和曾经的辽人一般,连年进贡,允许对方如吸血虫一般吸附在中原百姓的身上。

  宋凌也忍不住喝了一碗水,才堪堪压住心中惊怒之情。

  但事到如今,宁宗皇帝都作了古,小皇帝收复了西京道,好像追究起过去,并无意义。

  可那些无辜牺牲的人呢?

  唐亚湾的冤魂,冯家的男丁们,一生默默无闻的大皇子,乃至于被连累到留下痼疾而早逝的小王爷。

  他们又何其无辜呢?

  冯二爷把藏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虽说越说越愤恨,但心里其实松快不少,大皇子那张被冻得发青的脸,眼神里的绝望比午夜的海面还要更加浓重阴郁,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梦见那张原本还算英俊、却因神情恐怖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每一次都是一身冷汗。

  那张脸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在岭南之外,盘踞着一个冯家难以抗衡的巨兽,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将冯家拖入绝望的漩涡。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他最终选择听从大皇子的警告,无论如何,二十万海军是最后的筹码,握在老太君的手里,谁都放心,而他自己,则选择遁入十万大山,既是给了那未知势力一个“安全声明”,也是为冯家开拓一个最后的退路。

  他目光闪了闪,最终落在女儿的脸上,还想说点什么,但想想能说的刚刚都已经说完了,只好给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冯楚英却沉吟了片刻站起身来,干净利落地跪在了他面前。

  “女儿不孝,不该怀疑您,请父亲责罚。”

  宋凌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么想的,二话不说也跟着跪下。

  冯楚英茫然扭头,满脸都写着“你又在发什么疯”。

  宋凌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就是下意识的……

  冯二爷见状反倒没了刚刚的无措,反而身子往后一靠,望着两人幽幽道:“哼,是该敬茶来着。”

  冯楚英反应极快,脸色一红,瞪了父亲一眼,又瞪了宋凌一眼,蹭一下站起来,宋凌脚疼,慢了一步,一直到被冯楚英塞了把椅子重新坐下,才反应过来冯二爷在说什么。

  嗐……二爷这个脑回路……

  可真是……

  横看成岭侧成峰,谁都别想看得清。

  但就还……嘿嘿……

  宋凌低下头喝水,试图掩饰,但后肩传来的刺痛证明他掩饰未遂。

  被小王爷给拧了一把。

  疼。

  “所以石青打算怎么处置?”

  还是李副官绕回了正题。

  三人恍然,都快忘了这一号人了。

  冷不丁夜空传来一声凄厉的啼鸣,冯楚英脸色一变,宋凌也忙站了起来往外走。

  果不其然,片刻后便有人匆匆来报——

  石青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