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一直是朝廷死死把控的矿产之一。
自打几百年前冶铁工艺得到质的提升之后，铁就成了刀兵、农具之类使用最普遍的原材料，而铜器的应用则一减再减，除了一些礼乐之器外，黄铜所用最多的，便是铸造铜钱了。
也因而自前朝起，朝廷便发布了明令，不允许私人开采铜矿，违逆者诛九族。
辽人自攻破西京道南下之后，二十年间，整个长江以北惶惶不可终日，百姓流离失所，文化丢失损毁，农田荒芜，商业不兴，就连货币体系也几乎崩溃。
朝廷在民间失去了公信力，百姓宁可在家里深挖地窖多藏两粒粮食，也不愿意把铜钱攥在手里，因为指不定哪天，铜钱便不再是钱，而是一小块上满铜锈的金属废料。
小皇帝重回汴京之后，整治农桑，鼓励商业，如今百废待兴，小皇帝之前就起过重新制定货币体系的计划。
铜与金银不同，金银太过稀少而贵重，且所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经历过数十年的乱世之后，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都选择将金银藏匿起来，为后世子孙求一个保障，但事实上金银除去观赏价值之外，实用价值并不高，与百姓实际生活相去甚远。
而铜则因为与寻常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本身也极具使用价值，因而是最合适的货币体系基础。
简单来说，小皇帝想要建立一个新的货币体系，必然是按照“铜本位”的规则，黄铜的储量多寡决定了小皇帝所能发挥的能量大小，因而，寻找黄铜矿，一直是小皇帝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天快亮了。”冯楚英突然道。
石青笑了一声：“所以少当家的是在催我，把不能见光的东西趁着天没亮赶紧说完吗？”
冯楚英光笑，不说话。
宋凌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是冯楚英这个胸有成竹的笑却撩得他心中一荡，当时面对宋珏的时候，小王爷便是这么个笑，乍一看纯善可欺，可唯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人心里明镜似的，自有一番是非决断，从不会因为旁人的三两句花言巧语而动摇。
石青却道：“少当家的不好奇，我为什么选择跟你说，而不是跟二爷说吗？”
冯楚英幽幽叹了口气：“我爹好歹救过你的命，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踩他一脚了，他这个人天真烂漫了些，不用你提醒。”
宋凌忍了一下没忍住笑，别过头牵了牵嘴角。
冯楚英又道：“你笑什么？你比我爹好到哪里去了？”
宋凌：……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
宋凌心里腹诽着，还不是你太聪明，才衬得我太蠢了吗？
石青也笑了笑，然后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面对着冯楚英，郑重地单膝下跪：
“小王爷，这个铜矿是我的诚意，我想把它送给你。”
宋凌猝然回头，震惊地看向石青，脑子里轰轰炸成一片。
要死，自己还没想好要怎么坦白，怎么就被这位兄台莫名其妙地戳破了真相？
冯楚英也吓了一大跳，她猜到了石青想说什么，却没想到这人如此肆无忌惮，直接叫破了她的身份。
她怔忡片刻，继而眼底泛起怒色：“你想对他做什么？”
宋凌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他”就是自己。
他没想到冯楚英会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但仔细一想，他突然想明白了。
石青这是在向冯楚英宣誓效忠，一个铜矿，或许还有安止族其他的秘密，但他作为冯二爷的亲信，应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此刻却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那么自然是准备好了对付自己的手段。
石青叹息一声，望向冯楚英的目光有几分飘忽：“小王爷，您胸怀天下，难道也要拘泥于儿女情长吗？”
冯楚英抿唇不语，一双眸子寒星似得看着他，很明显，她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石青沉默片刻，站起身道：“小王爷放心，我不会对武安侯如何，一个将死之人，还不值得我去花心思，今夜，我只是想给小王爷讲一个故事罢了，或许听完故事，小王爷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
冯楚英眉头狠狠一皱，虽说她知道宋凌命不久矣，但习惯了这人活蹦乱跳地待在自己身边，却又被人提醒他是个“将死之人”，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她压了压情绪，冷笑一声道：“说吧，至少让我知道，我父亲养了二十年的，到底是一条忠犬还是一条白眼狼。”
宋凌悄悄看了她一眼，小王爷向来温和，很少会说这样攻击力强的话语，因为她一般都把力气使在实事上，能动手绝不打嘴炮，这会儿能说出这句话，大约是真的生气了。
而又想到她生气大约是在替自己打抱不平，宋凌心里美滋滋的。
石青显然不是一个好的说书人，一个长达数十年的故事被他三言两句讲出来，干巴得很，不是冯楚英吹，他这个水平若是去写话本子赚钱，还不如去要饭来得实在。
从石青口中知道，南方尸林的守护者安止族，其实并不是一个族。
而是一个人。
最初远渡重洋而来的佛教传道者扎根在了这与世隔绝的十万大山里，与其他尸林相似，有守护上师和他的族人，他们发现了这里有一个庞大的黄铜矿，但他们并没有世俗之心，既看不到黄铜，也看不到孔雀石和石青，他们看到的，是因为这个巨大的矿脉而带来的负面作用。
带毒的水源、寸草不生的荒山、生来体内便带上了毒素的小动物们。
矿脉分布极广，光是裸露在外的伴生矿便足够触目惊心，自矿脉之中穿流而过的地下水里含有毒素，即便经过数十里路的沉淀和沿途过滤，也难以完全消除，成年人长期饮用这种水源短期内尚且无碍，但幼小的婴儿却极容易发病，轻者惊厥、抽搐、重者口鼻出血，即便能活下来，也难以活到成年。
久而久之，许多的部族都知道，无论旱季的时候有多么难熬，也不能来这一片儿寻找水源，这里是原始部族们口耳相传的“受诅咒的蓝色地狱”。
这里是一片真正的“尸林”，除了这些蓝色的石头之外，便只剩下横死此处的白骨，是真正的弃尸之所。
安止族来到这里之后，便想改变这一现象，上师带领族人，在矿脉的边缘地带布下重重迷障，使得迁徙的原始部族们无法轻易误入这片死地，上师还遣散了自己的族人，让他们去加入那些蒙昧的原始部族，不必宣扬晦涩的教义，也不必再提安止族之名，只需要尽自己所能，教给他们更多的生存技能便可以。
上师一人留在了“受诅咒的蓝色地狱”，因为周围的那些迷障，还需要他按时去检查维护，同时，为了保护无辜的生灵，上师还以笛声御兽，驱使野兽远离这片地区。
上师晚年收了一个弟子，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他教给弟子毕生所学，嘱咐弟子守护好这片蓝色地狱，便化为了尸林的一部分。
此后多年，安止族便一直以这样一种一脉单传的形式传承着有关尸林的秘密。
旧南山部族曾经是有男人的，但在部族战斗之中落败了，大量的男性被处死，只剩下惊惶的女人们，这其中，有一名女子，她曾是安止族被遣散的族人之一。
万般无奈之下，她循着记忆带着女人们来向上师求救，上师便帮助她们在矿区边缘寻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自深山中引来干净的水源，又教会她们建造排水系统。
安止族的那名女子则教会了女人们编织和种植的技巧，甚至有天赋好的女人，还学会了一些粗浅的御兽之术，再后来，她们发现，若是族中只有女人，其实便相当于一种“安全声明”，再也不会有其他的部族为了一点点粮食或者猎物来挑起战争了，于是慢慢的，便成为了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的部族。
而为了感恩，每一任族长都铭记着上师的恩情，会定期到这可怕的蓝色地狱来觐见朝贡，因为身受上师的恩情，她们不愿把上师居住的地方称为被诅咒的蓝色地狱，她们只以蓝色的水来作为代称。
三胞胎之祸发生之后，被三胞胎侵犯的女孩死里逃生。她作为族长的继承人，自然是知道上师的存在，于是她拼死跑进蓝色地狱，想要祈求上师的救助，可找遍整个蓝色地狱也没能找到上师所在，她绝望之下，把自己投入了这片蓝色的水里。
石青伸手指了指面前静默无声的湖水：“她是我的姐姐，她就在这里。”
天色微明，冯楚英依稀看见了湖水的全貌。
这里果然是一片蓝色的地狱。
蓝色和绿色的矿石犬牙交错地生长着，布满了四壁和水底，湖水清澈透明，却连一丝涟漪都罕见，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静默感。
而就在这绝美的一片深蓝之中，躺着无数的尸骨。
有些已经白骨化，顺着骨骼凝结出蓝色的晶石，有些却并没有完全腐烂，腐黑色的皮肉包裹着骨骼，又被这古怪的水镀上蓝黑色的一层水垢。
纯净和肮脏，狰狞与绝美，在这里诡异地融合了。
石青目光柔和地望着湖水里那具蓝黑色的腐尸，低低道：“母亲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是姐姐一直在养我，我身体不好，族里有经验的长辈说我活不到成年，姐姐成为族长继承人之后，知晓了上师的存在，她第一次觐见上师，便请求上师救我，这一任上师是一个很慈和的女性，她心肠很软，果真如姐姐所愿，救了我的性命，还收我为弟子，当然，这些我的三胞胎哥哥们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部族。”
“我理解你想要复仇的心情，但南山部族之中也有旧南山部族的女人，以及她们后来生下的孩子们，你为什么连她们都不放过？”
冯楚英既没有被眼前吊诡的景象吓住，也没有为石青凄惨的故事所动容，反而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因为她们并不无辜。”石青咧唇一笑，露出一侧的犬牙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甘心活在‘安全声明’之下，女人也一样会渴望战斗、渴望权利，”
他顿了顿，看向冯楚英：“比如说，我的母亲。”
石青的母亲，也是三胞胎的母亲，她的母亲是族长，她聪慧、漂亮，是每一次篝火会上最受欢迎的女人，但她却被免去了族长继承人的资格，只因为族长觉得她野心过大，会给族人带来灾难。
三胞胎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即便是三胞胎被驱离部族之后，也和她保持着隐秘的往来，在三胞胎的势力变得强大之后，她起了心思，想让三胞胎回来，杀死旧南山部族里那些思想迂腐的女人们，由她和愿意追随她的人来重新带领南山部族生存壮大。
她的母亲的族长，她的女儿是族长继承人，与二人朝夕相处之下，她多少知道了一些有关上师的秘密，她知道那位上师神通广大，能够以笛声御兽，不是像自己学到的皮毛一般靠下药和笛声勉强激起野兽的凶性，而是真正的驱使成群的野兽，若是上师在，那三胞胎的人或许还不够上师的象群踩踏上一轮的。
终于有一天，被她等到了机会，从母亲和女儿的口中，她了解到上师离开了蓝色之水，短时间内赶不回来，于是便联合了三胞胎一举袭击了旧南山部族。
只是她并没有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三个儿子，相比起对族长和族人的怨恨，他们更怨恨她这个亲生母亲。
他们当着她的面侵犯了自己的妹妹，又试图侵犯她，纵使再被权利欲冲昏了头脑，她也清楚，这三个孩子已经不再受她的控制了，绝望之下，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与虎谋皮，不外如此。”冯楚英感叹了一句。
石青却话头一转，盯着冯楚英笑道：“小王爷，你知道当年，上师去了哪里吗？”
冯楚英一怔，她突然想到，石青是水军中的人，那当年——
果然，石青道：“三胞胎袭击旧南山部族的时间，是二十年前。”
冯楚英瞳孔一缩。
“唐亚湾之战里出现的鱼群，您想必应该知道。”
冯楚英豁然站起。
唐亚湾之战中，冯家男人战死，女人披甲上船，一场惨胜之后，唐家大儿媳船上产子，被视为妖邪，刚刚降生的冯榕海被抛入海中，是一群大鱼将冯榕海顶出水面，不仅救了他一命，还给他留下了“海龙王转世”这种光环。
而这个光环，几乎庇护了冯家二十年。
石青的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倨傲和自得：“若不是上师，小王爷哪里有如今大展宏图的机会呢？”
他的眼里迸出疯魔的光芒来，上前一步伸手拽住冯楚英的手腕，呼吸急促而热切：“小王爷的命是我全族的性命换来的，您如今既然继承了小王爷的遗志，那我便认您为主，旧南山部族的故事您也知道了，偏安一隅从来都不是生存之道，您真的以为在您的努力之下岭南能够独善其身吗？我告诉您，不可能的，就算没有外贼，也一样会从内部产生裂痕。您有才能，有手段，而我有财富，有一整座山的财富！”
宋凌怒气冲冲地伸手扯开石青不老实的手，石青倒是没有反抗，他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中。
冯楚英揉了揉手腕，倏地一笑：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为什么谁都想忽悠我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