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西风醉>第十四章 我仇富

  江风食肆楼的饭菜果真是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的贵。

  光是一品白仔鳗雪纹羹就敢要价十两。

  容城四季炎热,即便是冬季,最多两件单衣也就够了,有很多百姓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雪。

  这白仔鳗通体雪白,体长两寸不到,汆熟后肉质更加洁白细腻,悬浮在汤羹之中,以琉璃小盅盛之,从侧面看过去,宛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因而深受容城有钱人的喜爱。

  曾在西京道埋到膝盖的大雪里连夜急行军冻得脚趾头差点被军医切掉的宋大将军没滋没味地喝了两口,由衷叹道:“你们容城人真没见识。”

  冯楚英:……?

  不是,你靠着容城人引荐才能进得大门,在容城人开的青楼里,吃着容城人发明的菜,这怎么还能有脸放地图炮呢?

  冯楚英勺子一扔不吃了。

  云无心也想知道,自己这位兄弟为什么敢在大舅哥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但他还是尝试挽尊:“土包子,你知道白仔鳗是什么吗?”

  宋凌:“是什么?”

  “是你从前喜欢吃的鳗鱼的幼崽。”

  鳗鱼肥美,人人都爱,但却鲜少有人知道,每年秋季,成熟的鳗鱼会从江河湖泊里顺流而下,一路入海,潜到深海之中产卵,产完卵后,大鱼力竭而亡。而到了春季,前一年孵化出来的小鱼仔在经过一年的成长之后会成群结队地溯游而上,重新回到淡水中生活。

  容城位于入海口,每年春季,云水江畔都会出现这些通体透明如琉璃的鳗鱼仔,这些鱼仔的皮肤会在短短几天之内变粗变黑,被称为“黑仔鳗”,此时便失去了白仔鳗独有的风味。

  渔民原本不会捕捞白仔鳗,竭泽而渔的事情,这些靠海吃饭的人们哪怕说不清道理也知道不去做,但是奈何这世上从来不缺打破规则的人。

  正如一江风月的经营理念,贩卖的就是一个特权性,当把金钱、人脉、地位的门槛无限提高,被筛选出来的人便拥有了这种打破规则的特权性。

  买别人买不到的,吃别人吃不到的,做别人做不到的。

  都是特权性。

  这一盅白仔鳗雪纹羹,与其说是一道菜,不如说这就是一碗被赋予了额外价值的“特权性”。

  毕竟,以宋凌挑剔的口味来讲,这一碗鱼羹的味道实在是平平无奇。

  “我就烦这些有钱人的臭毛病,吃美食就吃美食,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好吃的东西数不胜数,为什么偏偏就喜欢搞这些猎奇玩意儿呢?这白仔鳗让人好好长大不好吗?这一碗鳗鱼苗长起来得有个几十斤吧?煎炒炸炖煮,怎么吃不比这么吃好吃?非得干这种断种绝后的事儿。”

  宋凌叼着一根白灼菜心愤愤不平:

  “咱们的将士们为什么要寸土必争?还不就是因为咱们华夏地大物博,每一寸土地,谁知道会长出什么好吃的来?结果就偏偏多的是这些人,臭讲究,瞎折腾,贪得无厌,劳民伤财!”

  云无心:……

  兄弟,你这个仇富的嘴脸令我接不下去话。

  冯楚英本来不高兴的,觉得这林安什么毛病,还说别人臭讲究,他自己吃个饭挑剔成这样不是比谁都臭讲究?结果听到他一句“谁知道会长出什么好吃的来”,愣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宋凌被她笑回了神,他略略一怔,意识到刚刚有点反应过度了。

  他的少年时期是在临安渡过的,那一段长达 20 年的民族屈辱时光给他的少年光阴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一面,是如他太姥爷一般卧薪尝胆时刻不忘西京道之耻的真国士,另一面,却是苟且偷生醉生梦死的权贵们。

  距离临安三百里不到有一片山,山上没有别的植物,全部都是竹子,在竹林里生活着一种当地特有的雉鸡,这种雉鸡性情刚烈无法人为驯养,被捉到后绝水绝食,往往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把自己折腾得羽毛尽落,力竭而死。

  但这玩意儿其实并不好吃,肉柴且腥,小王爷养的那群鸡想来口味可以甩它从临安到容城这么远。

  但是就有那么一群无聊的有钱人,说这鸟天生刚烈,又只生活在竹林之中,是宁折不弯、有节有义的贞烈之士,于是给起了个名叫做“贞烈鸟”。

  又有人发现,这鸟的肉虽然难吃,但是它脚掌心的那块肉还是不错的,于是这群无聊的有钱人浩浩荡荡开始吹嘘贞烈鸟的足底肉,一盘子爆炒足底肉至少需要五六十只鸡,为了满足这些人的胃口,当地百姓不事生产开始大肆捕捉“贞烈鸟”,为了捕捉方便不得不砍掉大片的竹林,却没想到后来有一年夏季,山中爆发了泥石流,淹没了整整一个村子。

  那时小皇帝才 12 岁,还被外戚掌控着权柄,却梗着脖子在某一天的早朝上下了他这一生中第一条口谕——

  禁止食用贞烈鸟。

  那时候宋凌才 19 岁,在军中混了两年,太姥爷刚刚去世,他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之中,可那天他抬起头,看着身量才到他胸口的小皇帝,双目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并不熟练地下达口谕,他宛如被人当头重击。

  从那之后,他们兄弟二人,虽然接触不多,却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隐忍默契,最终在五年之后打了一波没有流血、却足够惊心动魄的配合战,扫除外戚佞臣,夺回了军权。

  但这些话宋凌也不好说出口,真说出口他这个马甲也就不要了,见尹竹月被他刚刚的话弄得面色发红,羹都不好意思吃了,他又抱歉地拱了拱手。

  “那什么…… 我仇富。”

  宋凌屈辱地认领了“仇富”的标签。

  尹竹月就是他口中“没见识的容城人”,这辈子还没见过雪,原本对这个白仔鳗雪纹羹十分感兴趣,这会儿讪讪地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冯楚英哼了一声:“别搭理他,他脑壳不太正常,你吃你的,喜欢吃再叫一份,”

  她顿了顿,又幽幽道:“反正还是他付钱。”

  宋凌:……

  靠,差点忘了,这顿我付钱。

  见他脸色发僵,冯楚英心情十分愉悦,饭也不吃了,倒了杯茶悠悠喝着。

  宋凌刚刚的表现她看在眼里,其实她能感觉到,这人并不是真的仇富,他愤愤不平的点并不是在于“臭讲究、瞎折腾”,而是在于“贪得无厌,劳民伤财”。

  很奇怪,一个除了脸一无是处身份不明的江湖人,会对“劳民伤财”有这么大的反应。

  冯楚英对他的身份愈加好奇,但也只能按捺住,奶奶很明显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却不告诉自己,那自己这时候表现得越是明显,估计反而会藏得越是严实。

  喝了两口茶,冯楚英心里有了计较,开口道:“其实我不太同意你的观点。”

  宋凌装傻:“嗐,你是有钱人嘛,不同意也正常。”

  冯楚英:“这白仔鳗,20 条能凑一两,一两鱼仔就能卖一两银子,在江边渔民口中,这东西被叫做‘软白银’。”

  “按照今年的物价,大米一百文一斗,也就是大约卖出一百八十斤大米才能换得一两银子,这只是对米商而言,如果是农夫,那一百八十斤大米需要三百斤水稻,而一亩稻田的产量才不过四百五十斤。”

  她随口报出一串数字,听得宋凌目光发直。

  “农夫忙活半年,从播种到插秧,施肥除草收获脱粒,中间耗费的精力不知凡几,最终到手也不过区区几两纹银,但在如今这种青黄不接的季节里,但凡勤快一点去江岸边上,拿个密实一些的箩筐,运气好一点一天就能捞个小一斤的鱼仔,当然如今捞的人比较多,到手可能会少一些,但也足够顶上半年家用。”

  宋凌:……

  你一个小王爷,为什么连这都懂?

  “农夫可以利用农闲多赚些钱,酒楼可以以此当噱头吸引有钱人来花钱,酒楼生意好了,能给更多人提供挣钱的工作,都是一买一卖,你心甘我情愿,大家都获得了想要的东西,你还觉得吃这玩意儿是劳民伤财吗?”

  宋凌哑口无言,虽然好像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但是仔细琢磨琢磨又似乎挺有道理。

  冯楚英笑了笑:“你们是从汴京来的,可能不太习惯。这是一种商业思维,岭南这边已经慢慢习惯了,让有钱人花钱来获取心理上的满足感,让没钱的百姓能挣得到钱,这就够了,至于这鱼羹好不好吃,谁在乎呢?你不爱吃,有的是人上赶着想吃。”

  尹竹月一脸崇拜地看着冯楚英,顺便把自己鱼羹喝完,冯楚英把自己没喝完的鱼羹递给身后的冯豆豆,冯豆豆一脸幸福地喝了一大口,还瞪着眼睛冲宋凌示威。

  云无心倒是弱弱地提出一句异议:“可是……这竭泽而渔,总不是太好,这些都是鱼苗,全吃光了,以后越来越少,大家没得吃了,百姓不还一样赚不到钱?”

  这次却不等冯楚英回答,宋凌开口道:“鳗鱼被吃光了,多的是银鱼草鱼鳝鱼石斑鱼,随便什么鱼,重点从来都不在于是什么鱼,而在于市场能把什么东西的独特性炒起来,吃得起鳗鱼的人,也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因为无论是什么,都只不过代表着一份特权性。”

  冯楚英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看向宋凌,而后展颜一笑。

  宋凌也笑了笑,隔着桌子举起茶盅,以茶代酒,两人隔空碰了一杯,心里均是淌过一丝默契感。

  宋凌垂眸浅笑,这个大舅哥,虽然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但不得不说,他懂民生、怜民生,他是真正站在岭南这片土地上的领导者。

  云无心看看宋凌,又看看冯楚英,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来。

  宋凌这幅样子已经足够奇怪,怎么那位小王爷好像——

  有点脸红?

  嗯?嗯嗯??

  白仔鳗的小小风波到此为止,后续的菜色倒是中规中矩,口味食材都是上乘之选,几人也算吃得开怀,就连冯豆豆都开心地装了两大盘子菜,不顾礼仪地坐在门边的案几旁大快朵颐。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突然有个打扮清秀的小厮前来敲门。

  宋凌看着对方如画的眉眼才想起来,这他妈的不是个酒楼,这是个青楼!

  “几位贵人用餐可还愉快?”

  云无心擦了擦嘴:“还行。”

  宋凌:……?

  你为什么这么娴熟啊兄弟?

  小厮又道:“听闻贵人前来用餐,我家香师十分欣喜,但又恐扰了贵客用餐,是以差小的来问一句,我家香师饭后在桃林煮茶,不知贵人可否前往一叙?”

  他抬起头来,目光非常明确,落在了尹竹月的身上。

  尹竹月抿了抿唇,按说这里几人,她身份最低,但对方问的是她,她也不好退缩:“你家香师是?”

  “是尺玉香师。”

  尹竹月心道果然,和冯楚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好的,我一刻钟后前去,另外,告诉你家香师,我会带我义兄前往。”

  “是。”

  小厮后退着出门,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

  尹竹月口中的义兄当然就是冯楚英,还未成婚,两人只能以义兄妹相称,倒也无所谓。

  她俩拧眉思索着一会儿面对尺玉该问些什么,却没注意到旁边那俩神色也有些怪怪的。

  宋凌和云无心此刻正在疯狂地打眼神官司。

  ——小王爷也来找尺玉?那我们怎么办?

  ——那要不、一起上——不是,一起过去?

  ——你闭会儿嘴,我想想再说。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刚刚想哪儿去了?

  ——呸!你自己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