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卿,此剑乃信物>第66章 醍醐江上

  醍醐江上,烟雨朦胧,两侧青山夹道,一尾轻舟缓缓顺流而下。

  船头支着一挡雨的草棚,船夫坐在竹凳上摇着蕉扇,在他身侧竹席上,一六七岁的女娃正在酣眠,唇边凝着一丝甜甜的笑,不知正在做什么美梦。

  船尾的挡板上,立着一排黑不溜秋的鱼鹰,三个黑脑袋垂低着偎拢在一起,将尖长如锥的喙藏在胸羽里,安静歇息着,偶尔发出咕咕的动静。

  舱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女娃和鱼鹰们都惊醒了。

  女童细长的眉毛往额心挤了挤,坐直了身子,窄小的肩膀抵在了身后的渔网架上。她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中倒映出氤氲的水汽,神情憨稚。

  “爷爷,那哥哥醒了。”

  她话一出口,舱内男子的眸子霍然睁开,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不掺半点杂质,浮着一片黯淡的青色。帘子都垂下了,舱门也关得死死的,好像生怕漏进一点风。面对彻底的黑暗,沈放的眼中闪过茫然和困惑。听见外面有人走动,他下意识右手往腰边一摸,却摸了个空。他坐起身,调动感官,捕捉到了角落里利器特有的煞气。

  门恰在此时被退开,光透了进来,沈放被晃了一下眼睛,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便看见了一个有着大大眼睛的女娃。

  他迟疑道:“这是哪?”

  女娃只是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然后跑开了,她轻快的脚步踩在船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爷爷爷爷快来,人真的醒了!”

  她一边跑一边喊。门大开着,沈放瞧见外头的朦胧山水向后倒退着,确认自己在江船上。他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摸了摸胸口,肩膀,大腿,怔了好一会儿,下了榻。看见乙未和断剑荒雪都在,他松了口气,走出了阴暗的船舱。

  人刚到船头,就听见草棚下那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船夫道:“少侠一定很多问题,不过,我建议你从最简单的开始,譬如——这是哪里。”

  沈放望向那说话的船夫,心中推测着他的身份。

  “醍醐江?”

  船夫点了点头。那女娃则是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抬着头,一双眼睛瞪着沈放。

  “这是给我的?”沈放问。

  女娃点点头。

  沈放听到女娃喊那船工爷爷,知她不是哑巴,不明白其为何不开口同自己说话。然而一瞬间,他的头猛地抽疼了起来,他皱着眉,连忙接过了那一大碗白汤细面。

  第一口,犹带着些分寸,不多不少的面,慢慢嚼,缓缓咽。第二口,他捧起碗,筷子捞起一大摞,带起汤吸进嘴里,发出不小的响声。

  胃里有了东西以后,他的头疼也缓解了不少。

  女娃则默默走到了船尾,时而看向沈放,时而看向江面,江上风平浪静,只有他们这一艘船,也不知道她在望些什么。

  沈放不怕那女娃笑话,他真的很饿。江水的清甜、细面的筋道、江鱼的鲜与腥,囫囵下肚。他仰起头,又将鱼汤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抬手,擦过唇边的油渍,一个饱到有些发撑的肚子令沈放终于接受了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我是睡了多久?”沈放开口问那船夫。他心里同时道:没死,真好,因为活着,很多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不多不少,三日。”

  三日,那距离春分之日还有十日。

  “这船是开去哪?”

  “顺流东去洛阳。”

  沈放深深看了那船夫一眼,点点头,在草棚里就地而坐。这个角度,恰好看见船夫斗笠下的样貌。那船夫头发竟是花白,配上那塌陷瘦弱的肩膀,浑然没有个长年在江上谋生该有的精干体格。一双眼睛皱巴巴下垂,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像是在打盹。

  然而他的注意力只集中了一瞬,经历过的种种画面闪现在他脑中:拥霞山、枫浦郡、连云城、镜湖、乌有峰……他的思绪犹如脱缰野马,暴烈不安地飞驰着,最终定格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一个如心脏跳动的雾茧,而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茧球上缠上了血管一般的东西,朝无尽的血红深处延展而去……

  一只枯槁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肩,沈放猛然醒来,一抬眼,正看见船夫站在自己面前,而方才还握着他的那只手又倏然不见了。

  “前辈,是您救了我吗?我记得,我被……我从乌有峰上跌了下来。”

  船夫端详起沈放一惯持剑的右手,“救你的不是我,我在山脚下歇息,见你躺在那,便接你上了船。”

  “山脚?”他确实应该躺在山脚,但应该是好几摊烂泥了……

  船夫没有回应,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沈放的左胸。

  沈放皱了皱眉,跟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这才注意到衣服已换了一套。突然,那船夫贸然出手往他左胸口探去,沈放一惊,本能横手格挡,就在相触的一瞬间,沈放却觉得一股至柔的力量迫使自己腕部翻转,与船夫的手掌堪堪擦过。

  “这——”他心中骇然。沈放并非担忧这个老船夫会害他,他本就是鬼门关走了一遭,若要杀他,何须等到现在,除非,是要利用他。

  船夫枯掌已然拍到了他的胸口,掌心一股内力立刻透入了他体内,沈放并未感到不适,然而,他的左胸缓缓的搏动起来,隔着薄衫就能看到上下的起伏。

  他体内有个东西受了船夫这一力,竟是苏醒了一般!

  沈放自然而然联想到那颗心脏般的雾茧。莫非,他这是替代了那个女子被雾茧寄生了?这,从未听说过还有圣子啊?不对……这肯定跟在风云台上受归墟子那一指有关。

  从万里高空急剧坠落的滋味仿佛就在昨日,经历过生死的大风大浪的沈放很快稳定了心神。此时的船夫若有所思地走到了船边,看向江面。

  这……

  沈放主动开口道:“前辈可是看出些什么?我于连云城曾与北荒圣女的雾茧接触,体内遭了邪雾的侵袭,在乌有峰上,又受了上清观观主归墟子的一指,眼下这个情况——”

  对方既然送他去洛阳,就绝不是一般人。此时的沈放决定知无不言,和盘托出。

  “为何来乌有峰?”

  “前辈既然送我去洛阳,想来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受家父所托前往洛阳,我在途中有些困惑未解,以及,听说化龙盏可消除邪雾的影响,便贸然上山了。”

  “化龙盏可消除邪雾的影响,这是镜湖那和尚告诉你的?”

  “正是,前辈也认识他?”

  “认识。他说得没错,归墟子曾亲口所说,化龙盏承载气数与星运,混沌中,自有大道。化龙盏正是克制北荒邪雾不二之选。”船夫顿了顿,“看来你不但没能借化龙盏一用,也未得解惑,还吃了那老道的大亏。归墟子的凌虚一指能断水截云,还能使枯木生花。你体内的雾气本不至于结出茧,却被他催发了。哪怕是自乌有峰跌落,他还担心你死不透啊……方才我那一试探,发觉距离那雾茧彻底成型,也不过五日了。”

  沈放默然,如此一来,再次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没有摔死?这是如何都说不通的。而此时的庄离,是不是并不知道他未死?三日过去了,他一定已经离开了乌有峰……他会去哪儿……

  沈放,不要再想那个人了,你到洛阳之前可能就彻底被雾茧操控成为北荒圣子了……处境过于艰难,这个荒诞的念头让他不禁笑出声。旋即,笑容消失,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神情的痛苦被船夫看在眼里。

  “少侠心中所烦恼的,好像不止这一件事。”

  沈放一怔,苦笑道:“不瞒前辈——”

  “慢着,”船夫朝船尾喊道,“葵娘子,把耳朵堵住,女娃娃家听这些为时尚早哟。”

  “……”沈放呆愕着脸看见那女娃撅起小嘴,抬起两只小手捂实了耳朵。

  “少侠请讲。”

  “不不不,前辈误会了。”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了在红尘中煎熬的各种男男女女,你方才脸上俨然写着四个大字,‘为情所困’。”

  “……”

  “这一定跟你从天而降有关吧。”

  “从、从天而降?不不不,前辈还是误会了,我是货真价实从乌有峰的风云台摔下来的。”

  “它可不同意。”

  “谁不同意?”

  沈放正狐疑道,江面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鸣叫,拖着长长的尾音,自对岸荡来。他站起身,循声望去,发现正是先前那叫做葵娘子的女娃望的方向。那葵娘子一直在望的东西就是这个?脑中一念刚闪过,下一刻,沈放神情僵在了脸上,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只见一只雪白的巨鸢从山中俯冲而至,在快要扎入江面时,又一个急促的翻掠而起,霎时间,疾风掀起江浪。它那遒劲有力的双翅完全伸展,形成两张巨大的羽蓬,借着风力朝他们滑翔而来。

  一双鹰眼炯炯有神,大老远就盯着沈放,像是在和老熟人打招呼。沈放激动地无以复加,喃喃道,“北冥鸢,原来如此……”

  自拥霞山那日之后,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庄离这只神奇的飞鸟,数月而已,它的身子又是长了许多,羽翼轻振,便能扬起巨大的气流。

  沈放的头疼,看来就是北冥鸢于空中接下他碰撞所致。

  然而,就当沈放“热泪盈眶”中带着些许不知所措就要上前迎接时,那北冥鸢却是尾翼一抬,轻飘飘转了个朝船尾而去。

  江浪起,船身跟着晃动,沈放稳住身形,却见那葵娘子一个飞身挡在了那些因为有了对比而显得玲珑无比的鱼鹰前,宛如母鸡保护小鸡一般,气势汹汹地大喊:“不许打它们主意!爷爷你快来管管!”

  “诶。”船夫轻轻应了一声,那北冥鸢竟也颇听他的话,自鱼鹰和葵娘子头顶飞过,再次掠高而去。

  目送着北冥鸢重返山林,沈放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少侠,如何,我说的不错吧,你确实是‘为情所困’,也确实是从天而降。”

  沈放俯至船沿外,弯腰捧水洗了脸,脑海中印出那日雾散日出时分,庄离在云川边洗脸的光景。他应该在那会儿就告诉庄离自己的心意的。

  “太迟了。”沈放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无奈道,“入皇宫,剑道已绝;有雾茧,身不由己;杀父仇,无计可消。”

  船夫摇摇头。

  “皇宫去不去,本就在你。”

  沈放默然,没有反应。

  “雾茧一事,唉,事实上,化龙盏根本就于之无用。因此,你也无需失望。”

  沈放诧异道,“前辈,你不是称那是归墟子亲口所说吗?”

  “没错,归墟子是这么说来着,但那是归墟子撒下的弥天大谎!”

  沈放悚然。

  “那,化龙盏承载国运一事莫非也……”

  “没错,那也是假的,国运一事,当真以为是可以物化在器皿当中?这不过是归墟子为了吸引众家的注意力,不论是西凉、灵蛇沼、北荒,还是大梁,都被他骗了。”

  沈放下意识想问为什么,然而脑子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变得无比清晰。

  他的目光先是一凛,紧接着又缓和下来,落在那船夫身上,“原来前辈您才是归墟子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