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卿,此剑乃信物>第55章 春山静夜

  日影飞逝。南宫芙云小心翼翼地捧着三个鸡蛋回来,生怕有了什么闪失。三人吃完炒鸡蛋,开始吃起了院里的蔬果。

  “和尚,你住湖边,怎么没有鱼吃。”南宫芙云忍不住道。

  看见沈放等人惊愕带着些责备的眼神,南宫芙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道,“我可是故意这么说的,方才我有意看了眼这和尚的屋,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没想到啊,这和尚在屋里可是藏了好几坛酒。”

  她抬了抬下巴,冲那边恍若未闻、兀自数着藤架上新冒出来的花骨朵的和尚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不错,贫僧是个酒肉和尚。”

  野客僧说的坦然,目光依旧是宠溺而专注地落在那些指甲盖大小的花苞上,“你们若想吃肉,我还有些去年冬天腌制的腊肉。”

  “……”

  也不知是谁的肚子,很有出息地叫了一声。野客僧二话不说回了房中,再出来时,手上已是多了一摞油纸包住的腊肉,他经过菜田,又顺手在地上折了些韭菜,来到灶台前亲自做起了菜。

  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韭菜炒腊肉的香味铺天盖地在院内翻涌,撩拨得三人各自暗暗吞着口水。

  出锅后,野客僧面无表情将菜递到了糙石台上,“贫僧先前不提,确实是因心里舍不得,还请各位不要介怀……”

  听到他这般坦诚,三人中有两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不免有些尴尬,沈放真挚道:“若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沈放绝不推辞。”

  野客僧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吃完了,你帮我去后山砍点柴,南宫家的,就陪我看看那盘棋局。”

  “……”南宫芙云虽是觉得看个棋局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下意识不想听命于这个和尚,可是吃了人家的嘴短,于是乖乖嗯了一声。

  见三人吃得高兴,和尚在一旁随口一道,“肉随便吃,酒可是有用处,不能给你们喝。”

  ……

  后山的林子相比他们翻山越岭的深山老林,并不算密集,可以看出有人劈砍的痕迹,应是野客僧常来此处。林间有鸟鸣,泥土中偶有窸窸窣窣声,沈放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他砍完柴,走出山林,见日头偏西,白花花的阳光,刺的人直犯困,只想寻处阴凉的地躺下阖上眼睛。应是已快到未时。这样的话,他离开那野客僧的院子,已经有一两个时辰了。沈放背着一大筐柴便往回走。

  回到院中,院中只见南宫芙云一人盘腿坐在棋局前,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浑然不觉沈放回来了。

  “庄离呢?”沈放将柴刀和背回来的柴卸下,他离开时,庄离正在替野客僧收拾那一排歪倒的篱笆。然而眼下,庄离既不在院内,也不在院外。

  南宫芙云听到沈放的问题,头也没动,眼也没抬,轻轻道,“你问他。”

  话音刚落,野客僧背着竹篓,走入院中,身后托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看上去,他刚从湖边回来。

  “哟,活儿干得还很快,我呀,每次砍柴,都要忙到太阳下山。”他将竹篓抵墙放下,看了看天色,才看向那站着不动,一直盯着自己的沈放,“怎么了?”

  “庄离呢?他没和你一起去湖边?”

  “他有事,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了。”

  南宫芙云终于别过脸,目光定定看着野客僧,又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担忧的沈放,“这是什么意思?”

  “二位大可放心,留在那儿是他自己的决定,与我可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他也托我转达你们,他回来之前,千万不要擅自去湖边找他,不然,也许会害了他。”

  南宫芙云半信半疑地眯起了眼,一双桃花眼像狐狸一般打量着野客僧,就听沈放嗯了一声,“这些柴够啦?”

  “你还能再去砍一趟?”

  “嗯。”

  “也好,那你去吧,不然你留在这,也会胡思乱想替你那朋友担心。”野客僧脸上挂着和蔼的笑意。

  ……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沈放再次回到了院中,他来到前院大门,远眺着那一片黑黢黢的湖水,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这野客僧,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有的话,我们吃了他的东西,早就任人宰割了。”南宫芙云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沈放背后,本想突然出声吓他一跳,谁知沈放早已察觉有人靠近。

  “那棋局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我看见了星盘。”

  “星盘?”

  “嗯,只是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的星象。”

  “你懂星象?”

  “略懂。”南宫芙云突然叹了口气,“不过,那和尚应该是很懂,可他看了这么多年,也没看出来个所以然,我后来想通这点,就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这棋盘是归墟子留的,想来等我们到了上清观,问他便可。”

  “你爹娘没和你们提过野客僧此人?”

  南宫芙云摇头道,“他们死得太突然,并没有准备让我独当一面——”

  话音戛然而止,她的瞳孔陡然一缩,轻轻咬住了唇,然而沈放并有注意到她的失言,看着那片死寂的湖水看得出神。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回头看,见是野客僧正将屋内的酒一坛坛搬出来。

  “在那儿发什么呆,人啊,看着镜湖,就像看着镜子一样,只能看到自己,”野客僧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天要黑透了,赶紧进来待着。”

  察觉到了野客僧的言外之意,沈放眼神霎时间锐利起来,“今夜外面有危险?”

  “准确地来说,是那片湖水会有异动。”野客僧耸了耸肩,“你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考虑下他吧,成败在此一举咯。”

  野客僧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搬完了三大坛酒,留下敞开的大门,转身进了屋内。

  南宫芙云没有耽误,看了沈放一眼,“还是那句话,他若要害我们,我们已死透了。”说完笑了笑,“那腊肉还是挺好吃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野客僧喝酒吃肉,然而却不打鱼,院内没有任何渔网垂钓的工具,这是不是说明,湖中根本没有鱼。”沈放跟着南宫芙云,低声道,听见南宫芙云低低笑了一声。

  至少,这片所谓的镜湖和焉支山武学有很深的渊源,也许便是修行的关键。

  沈放踏入屋内,野客僧见人都进来了,随手将木闩插上了。噔的一声,伴随着木头扣紧的声音,沈放突然意识到他砍柴时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他在那片不小的林子里,竟是没有见到一只活着的生物。

  室内一股混杂着灯油和草药的气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时不时传来铁片的叮铃之声。

  屋内比他所想的要宽敞,右边一排洁净的布帘勉强隔出了两处空间。他掀开右布帘,一眼就看见一张抵墙而放的竹编床,早些时候,野客僧正是在这床上推窗探头,被沈放三人吓了一跳。

  床前是一处低矮的木案,和四张蓝布蒲团一起,至于草席之上。

  “床只有一张,这草席嘛,勉强容你们二人躺下。”

  “这……”沈放皱了皱眉,心知和南宫芙云男女有别,大为不妥,就听南宫芙云道,“免了,我在外面那藤椅上坐一宿便可。”说完便退至帘外。

  “寒舍,招待不周。”野客僧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随口敷衍,他脚一抖,布鞋一脱,盘腿坐在了竹编床上。

  沈放脱了鞋,在最近的蒲团上坐下,二人各自入定,没有交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万籁俱寂的春山深夜,沈放的心不静反乱。他的神智和思绪仿佛被无形的织网拉扯着变形、扭曲,一颗心脏跳动如风雨交加时的震雷。

  他看见自己置身于青绿的汪洋大海中,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不是大海,而是一望无垠的草原。有一面立于草海中的红色巨鼓,正在被狂暴的、荒蛮的罡风□□肆虐。那红色巨鼓,时而变成长满腥臭绒毛的白色茧球,时而变成他自己的脸……那张脸的神情,是如此的卑劣、狰狞和痛苦。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沈放满头大汗之际,被人推醒了。沈放睁开眼——不知何时起,他的眼睛闭了起来。

  “啧,”野客僧语带不满地皱了皱眉,“你身上有些古怪。”

  “大师的观察很敏锐。”野客僧虽是让他们不要称其大师,然而沈放却还是颇有些忌惮敬畏此人。

  “跟北荒那不干不净的东西接触了吧,这就是你们在澜州遇到的麻烦?”

  “算是吧……西凉与北荒勾结作乱,想来,很长一段时间,外面不会太平了。”沈放是想说,野客僧继续隐居于此,是明智的。

  “原来如此,今年是何年?”

  沈放一愣,轻轻道:“永和十九年。”

  野客僧闭上眼,似在盘算些什么,随即睁开眼,“你不先问我能不能帮你,反而提醒我不要出去。”

  “大师既然说自己是守着这镜湖等人,看来庄离就是大师要等之人,既然等到了,我想,大师也没有继续留在这的必要了吧,因此,在下便冒昧多嘴了一句。”沈放坦然说出心中所想。

  野客僧笑了,他不算老,一笑,身上那股子少年气的像江上的水汽一般,一下子溢洒了出来。

  “你倒是很聪明。”

  沈放脸上的笑则是极浅极淡,“我本就是因雾茧一事,要上乌有峰求归墟子道长相助,若是大师能替我解决掉这个麻烦,那是再好不过了。”

  野客僧沉吟了片刻,道,“归墟子身边确有一物,是专克这极北之地诞生的邪术。”

  沈放转过头,望向床上的和尚,郑重道,“敢问是何物?”

  野客僧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化龙盏,听过没?”

  “化龙盏?”沈放轻轻吐出这个名字,摇了摇头。

  “看来沈昱诚藏了很多事情没跟他儿子说啊。”

  闻言,沈放微蹙,“此盏与拥霞山庄有渊源?还望大师明示。”

  “化龙盏一直都在归墟子手里,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只听说,它是九天陨落的星石衍变而成,藏有天机和气运的奥秘。极北所用的邪雾之术,本质是扰乱、拼接许许多多人的命数,而化龙盏则是叫命数各归其位……不过,具体如何,你还得问归墟子,”野客僧沉吟了数秒,问道,“你实话同我说,为何下山?”

  沈放紧闭着唇,思索了片刻,将神武阁设立,招揽各路高手,威逼江湖各门派,以及逼迫沈昱诚送《春秋十九》入宫等事一一告知了野客僧。

  野客僧越听,越是吃惊,听到最后,沈昱诚竟是让沈放代他送剑谱,更是有些惊惶。

  “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沈放连忙问道。

  “齐棣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大梁国内算得上国泰民安,仅仅因为二十年之约到头,就要主动撕破脸面,在江湖上掀起动荡吗?”

  “二十年之约,本就是为了安抚民生,重整社稷,眼下朝廷的目的已达到了,武林已这般式微,他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野客僧显得格外激动,语速极快,沈放仍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下山前,我爹曾说,是因为一首春风谣,让齐棣很是不安。”

  “忌讳‘春’字么。”野客僧嗤之以鼻。

  沈放点了点头,“在澜州,我听闻西凉那批组织叫做‘寸草’,想来,他们也是有意取这名。”

  “寸草……”野客僧一双眼睛精亮,“你和这所谓的‘寸草’的人交手了么?”

  沈放摇了摇头,“我甚至得其中一名刀客相救,他看上去,刀法确实精湛。前辈这般问,是何意?私以为,他们身手再高,大梁若派精兵围袭,也是能一网拿下……想来,这只是迟早的事。”

  野客僧眸子泛出奇异,又有几分遗憾的光彩。沈放知其有话要说,只是默然静候。

  只听野客僧沙哑着声音道:“看来,武道修习,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你如此出身,年纪轻轻在剑术上有这般造诣,却说出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