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铭跃会比江之礼更敏感些。
虽然天子从未开口提及过,也从未问起过,但她总觉得天子知晓些什么,或者是什么都知晓,而且,天子总是有意无意,将她和江之礼凑在一处……
譬如,江家在京中是有老宅的,原本宅子也空置着,如果不是天子御赐的宅院,江之礼应当是住在他家在京中的老宅的。但天子御赐,江之礼不能怠慢,所以同她成了邻居。
又譬如,他们都在翰林院做编修,出入都在一处,也能时常见到。就算翰林院忙起来处理文书和机要事宜的时候,要么,一人已经做完了,会主动帮衬另一个,要么,也会默契得等着另一个。
四月天,春雨绵绵。
今晚要草拟的文书太赶,怕是回不去了,洛铭跃同江之礼道,“别等我了,我今晚睡这处。”
江之礼上前,“什么文书这么赶?”
洛铭跃头也不抬,“急用的。”
江之礼目光扫过,一看便知要许久,也重要。
“我先不同你说了。”洛铭跃忙起来的时候,又是另一幅模样。
“好。”耳边是江之礼的声音,洛铭跃没再放心思了。
翰林院外,三更的打更声过,洛铭跃还在奋笔疾书。写了很多遍,也改了很多遍,一直心无旁骛。
等到都快四更天了,洛铭跃终于写到满意了,唇畔才不觉露出笑意。
她要写的,一定是最好的。
洛铭跃又复查了一眼,然后收好。
伸了伸懒腰,才觉得背都做得僵直了,从黄昏到眼下,一口气都停下过,起身时,脚都是麻的。
桌案上的灯盏还亮着光,周围也灯火通明,应当是翰林院打扫的小厮中途填得灯油,她忙起来了也没留意,也全然没有觉察。
快至破晓了,先前停下的雨,仿佛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
洛铭跃行至门口,才想起告诉江之礼她今晚不回府,眼下真是要自己撑伞走回去了,伞呢?
洛铭跃刚要转身折回去拿,又听有人唤他,“洛铭跃。”
江之礼?洛铭跃诧异回头,“你,一直在?”
他不是回去了吗?
洛铭跃看了看天色,的确过了四更天了。
他一直……
洛铭跃忽然明白为什么方才桌案上的灯盏添过灯油,她周围也都灯火通明,都这个时辰了,哪里是翰林院值守的小厮,就是江之礼!
春雨绵绵中,江之礼撑伞上前,温声道,“原本走了,忽然想起你没带伞,就回来给你送伞。”
他撑伞至她头顶,遮住了春雨。
她凝眸看他,明知他胡诌,却还是笑开。
撑着油纸伞,踩着春雨,两人好像还是头一次在雨中漫步,夜色渐渐隐去,破晓光晕将细雨染上了阳光的颜色。
“不是说,不用等我吗?”洛铭跃还是问起。
江之礼温声道,“你换了地方睡不着,再晚都会回去。”
洛铭跃诧异看他:“……”
她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同他说起过。
江之礼笑了笑,没说旁的。
耳旁都是雨声,两人之间难得这么安静过。
虽然在频北时,洛铭跃劫后余生,两人相拥,或多或少都发现了些什么,但始终没戳破。即便日后共同出入朝中,也朝夕相处,但都刻意回避了尴尬。
当争执的时候,也真的是在争执,仿佛还同早前一样。
反正,不戳破,就都同早前一样。
像眼下这样,街道上人冷清无人,雨声渐隐,晨曦微露,心中都有些不同。
“洛铭跃,我有事同你说。”江之礼轻声。
“哦。”洛铭跃应声,难怪了,他一直等她,“怎么了?”
江之礼道,“我要同罗大人一道出使苍月,南顺两国。”
出使?洛铭跃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是他们鸿胪寺缺人手吗?”
江之礼笑道,“陛下让我去。”
“哦,那也是,日后,你也不会一直在翰林院。天子比先帝更重视周遭诸国,你日后要拜相,总要出去的。”洛铭跃心如明镜。
江之礼不置可否,继续道,“这一趟要去半年。”
洛铭跃:“……”
洛铭跃支吾,“半年,算挺快了……”
江之礼笑了笑没说话。
“什么时候走啊?”洛铭跃好似随意问起。
“今日。”江之礼忽然出声,洛铭跃愣住。
两人都自觉驻足。
“怎么,这么突然?”洛铭跃意外。
江之礼看了看她,没同她说起,他昨日就想告诉她,她忙到这个时候,他就一直在等。
眼下送她回府,他就要去城门处同罗寺卿会和。
江之礼目光落在她身上,“我不在京中的时候,别同旁人起口舌之争,虽然陛下会护着你,但若次次如此,必然会招致不满。平日同你争执的人是我,旁人不会真觉得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老大人过世了,你眼下只是他的侄孙,除却洛老大人的学生,也都是情面上过得去就是了,再大的事,心里再忍不住,也要忍。”
洛铭跃看着他,江之礼已经很少同她说这样的话了……
“拿着。”江之礼将伞给她。
她木讷接过。
好似在这一刻,春雨停了,周遭无人,晨曦光露也正好映在她脸颊上。
他凑近,吻上她侧颊。
洛铭跃楞在原处。
他低声道,“我走了。”
洛铭跃忘了出声。
清晨的光晕里,她看着他渐渐走远。
其实他等了一夜,只是同她道别的,洛铭跃想起很早之前,她要去频北,江之礼的担心,还有那盒栗子糕……
她都记得。
她也记得好像自从定州认识江之礼起,他们就一直在一处。
除了频北那次,就是眼下……
“江之礼!”她朗声。
江之礼转身看她。
她收伞,遥声道,“一路平安。”
江之礼眸间噙着笑意,嘴角微微勾起,没说旁的。但转身后,垂眸间都是暖意。
***
等到接连休沐两日,上朝的时候,洛铭跃才忽然意识到江之礼离京了。
她好像从未觉得从府中去宫门的路上有这么远,没有人同她在车马中拌嘴,她也没有江之礼的肩膀可以靠着当靠枕。上朝的路上,好像真成了旁人口中那样的,晨间早起,马车上晕晕乎乎,入宫等待时,三五同僚在一处闲聊……
她早前以为的早朝路上也是如此。
但有江之礼在的时候,好像连上朝都与眼下不同。
江之礼在的时候,她在早朝上开小差时,江之礼会轻哼;她偷偷打盹儿时,江之礼会扯她衣袖;就是她义愤填膺,不合时宜也想在朝中参本的时候,江之礼会压着她,“回去。”
但眼下,她要时时提醒自己,别开小差,别打盹儿,现在开口是不是合事宜,会不会火上浇油……
江之礼不在的日子,翰林院照旧很忙。
可她还觉得不够忙。
因为足够忙,就不会觉得江之礼不在了。
“陛下,此事交予微臣吧。”
“陛下,微臣愿意领旨。”
“陛下,我可以。”
“陛下……”
到最后,天子都单独留她在明和殿中,“洛铭跃,手上的事是不是太多了?”
她不假思索,“江之礼都去鸿胪寺了,微臣总不能一直在翰林院。”
天子看了看她,忽然笑了,“原来是这样。”
洛铭跃:“……”
原来是哪样?
天子没有再看她,一面低头看着奏折,一面道,“佑安,再过三两年,翰林院编纂赵修志赵老大人就要告老还乡了,翰林院要有人在。”
洛铭跃会意,是让她留在翰林院。
翰林院编纂位同副相,天子是对她寄予厚望。
见她许久没应声,李裕抬眸,“朕的意思,听明白了吗?”
“臣领旨!”
从明和殿出来,洛铭跃忍不住心中激动。
她要是真的能接赵修志赵老大人的班,做翰林院编纂,爷爷肯定为她骄傲!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告诉江之礼!
又忽然想起那时候安心同她说,如果你遇到很高兴的事,有特别特别想告诉的那个人,如果那个人不是你家人……
洛铭跃:“……”
江之礼不是她家人……
但她,好像一直把他当做最亲厚的人。
六月天,洛铭跃掰着花瓣,想我,没想我,很想我,不太想……
最后一瓣花瓣停留在“没想我”的时候,洛铭跃忽然不舒服了,她就知道!
就这样,洛铭跃在她那个没人知道的下本本上,过一日,画一个圈,终于,这六页圈都要画完的时候,江之礼应当要回京了。
洛铭跃每日都开始了盼头。
但从十月盼到十一月,一直都没见江之礼的影子,最后,洛铭跃去了鸿胪寺窜门,“罗寺卿他们还没回呀?”
鸿胪寺官员告诉她,“罗寺卿有事去燕韩一趟了,江大人回了。”
洛铭跃:“……”
她也没说呀,这哪只眼睛看出她是来打听江之礼消息了?
对方嘿嘿笑道,“下官知道~洛大人您同江大人不对付,江大人不在朝中,都没人同您争执,您这是想多过些清净日子,理解,完结理解。下官打听过了,江大人是回长风了,但没回京中,回家中见老爷子去快了……”
回家中了?
鸿胪寺官员再凑近了些,八卦道,“江大人也老大不小了,听说家中着急了,给他安排了好些亲事。老爷子发话,江大人只能先回去,哎哟,恐怕这次回来,江大人的婚期就定了。”
婚期就定了……
回家中的路上,洛铭跃一直在想这句话。
她和江之礼的宅院里有一道小门连通,江之礼不在的时候,她时常过去替他浇花,眼下,一面浇花,一面想着今日从鸿胪寺官员口中听到的事,再想起临走那日,他亲了她脸颊。
洛铭跃忽然恼意,“臭不要脸!江之礼!”
洛铭跃扔了水壶!
***
等到腊月年关,风雪交加,洛铭跃打发府中的下人回家团聚,自己留在府中过年时,也就只有包饺子了。
冷清是冷清了些,但爷爷还在的时候,就是她同爷爷一道包饺子的。
但今日是年关,她自己一人……
饺子下锅一半,捞起,热气腾腾。
好吃是好吃,但洛铭跃吃着吃着,忽然不香了……
想起去年江之礼还在京中,她去江之礼家中曾老陈做的年夜饭的时候,虽然也会同江之礼拌嘴,但吃得嘻嘻哈哈,尤其是她特意气江之礼的时候,江之礼气得快成一只河豚了,但年关,不好发作,都一直忍气吞声着……
想起那时候的年关,洛铭跃忽然笑了。
很快,眼前的浮光掠影一过,又成了眼前这盆热气腾腾的饺子。对面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
洛铭跃出神许久,直到敲门声想起许久,洛铭跃才去应门。
大过年,谁这么气急败坏砸门!
洛铭跃开门,正一脸恼意,却见是江之礼。
洛铭跃愣住。
江之礼恼火,“洛铭跃你长进了,你小门上什么锁?”
洛铭跃忽然想起那次浇花的时候,越浇越来气,最后扔了水壶,回头又让何叔给门上了个锁。
那处僻静,上了锁,敲门也听不到,所以江之礼应当是开不了门,要敲了没人应,最后无奈大过年得跑来她门外敲门。
洛铭跃:“……”
洛铭跃看他一脸恼意模样,想也不想,“啪”得一声将门阖上,幸好江之礼眼疾手快,放了一只腿……
这一幕实在有些熟悉,两人都愣住。
江之礼无语,“洛铭跃,你闹什么!”
他赶了好几日的路,就是怕她一人在京中过年,前两日大雪,他路上迟了,到这时候才到,一口热饭都没吃过。
许久没有这么熟悉的争执氛围了,洛铭跃瞬间进入角色,然后脱口而出,“你不是回家定亲了吗?定好哪家的世家千金了?婚期在几月?什么时候发喜帖!”
江之礼:“……”
江之礼头都大了,但见洛铭跃一脸“你就说吧,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不听”的表情,江之礼噤声。
洛铭跃看他。
他也看她。
四目相视里,他忽然抱起她往屋中去,洛铭跃惊呼,紧张道,“江之礼!你你你!礼义廉耻……”
江之礼忽然笑了,早知如此,他早前就不同她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