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只狸腥蝙坠落于地,陆枫延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瘫倒在满是狸腥蝙尸体的洞中,两眼放空望着洞顶,疲倦的神色遍布他的脸庞。
他身上鲜血淋漓,许多地方被狸腥蝙咬出破洞,血流不止,如今已是衣衫褴褛仰趟在地上一动不动。
姝姝的情况比他好一些,没有他那般狼狈,她松开陆枫延手上的藤条后她就摸索着退到一边,看着陆枫延自己拿剑斩断脚上的藤条,跃起来朝那些黑鸟洒了一把不知是什么的药粉,挥舞手中的剑,像切瓜一般,将那些黑鸟削成两半,狸腥蝙的尸体若下石雨般掉下来,直到铺满整个洞底。
空中横冲直撞的狸腥蝙越杀越少,剩下的也不逃,依然在负隅顽抗,撞在陆枫延的刀上,鲜血四溅若飞蛾扑火。
还剩下十数只时,姝姝深深松了一口气,捂住胸口慢慢平缓紧绷的胸腔。
她手臂上的衣衫破了好几处,但并没有被蝙蝠噬咬的伤口,只是因为被狂飞的蝙蝠翅膀抽中,衣衫被抽裂露出几寸被打得红肿的肌肤。
反观陆枫延身上惨不忍睹的血口子,想起来自身从小天生异体,未曾受过任何飞鸟蚂兽的叮咬,她才恍然明白,方才这些名为狸腥蝙的黑鸟,并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不过刚才它们成群结队地冲进来,几乎堵住了整个月洞门,若是陆枫延不杀了它们,它们长时间彷徨在此地,她依旧出不去,还会被蝙蝠拍打致死。
这些狸腥蝙飞过来,很明显就是不想让她过去。
许是她出月洞门时不慎触发了陆枫延所说的机关,所以才引来了这些怪物。
姝姝在裂开的布料上打结,遮住露出来的肌肤,一边想着陆景元掉下来时,也经历过这些么?
下一瞬她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应该不会的。
她醒来时并没有看到狸腥蝙的尸体,哪怕是一只,这就说明他并没有触发那些机关。
可眼下,他究竟去了何处?是不是也在想办法回到石室中去寻她。
那边陆枫延偏头,见少女抱着自己的手臂陷入沉思,打断她道:“女人,就是麻烦。”
姝姝收回自己的思绪,望见他嫌弃的目光,提醒他道:“方才是我救了你。”
陆枫延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放肆笑起来,笑得胸膛抖动不止,“不是你,我能掉下来?”
他还躺在那堆狸腥蝙的尸体上,浑身的血没止住,和狸腥蝙的血迹混在一起,发出浓浓的腥气,姝姝捏住鼻尖,道:“还不是你想伤我,我才,我才......”
她话说道一半,止住话语,心想着还是不要激怒这个男人,他刚解决掉这些黑鸟,后边的路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艰险在等着她,他既发过毒誓答应她不再伤她,那么便会有所顾忌,更何况她便还需要他的身手护上一段时日,直到出洞寻到陆景元。
等出去后,她也要跟着陆景元习武,免得今后再遇到这种事,她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姝姝决定不再同陆枫延耍嘴皮子,忍着腥臭味朝陆枫延躺着的地方走过去,问道:“你还好么?若是休整好了,我们便早些走罢。”
陆枫延道:“你哪只眼睛看见爷好了。明知故问?”
姝姝迅速斜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口,他看起来似乎确实不大好。
她踌躇片刻,道:“你不起来包扎一下么?”
“没力气。”陆枫延懒洋洋回应,还顺便闭上了眼睛。
“那你换个地方休息吧,这里多脏呀。”
“不想动。”
姝姝默了默,用看猪头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独自站起来,往门外行去。她可管不了这个臭脾气的公子哥。
还躺着的公子哥听到响动,睁开眼喊道:“喂!你去干嘛呢?”
姝姝不理他,继续往前迈出步子,陆枫延以为她又要强行走出去,生怕她又触发机关,引来那群不知死活只顾横冲直撞的狸腥蝙。
这一波还好,再来一波他铁定受不了。
“行行行,你回来,爷上会子疮药,马上就走。”陆景元坐起来,朝姝姝的背影喊道。
姝姝顿住脚步,满意地折回来。
其实她根本没想要走出那个月洞门,只是想要过去看看门外的情况,还适不适合走这条路。
不过既然那男人胆子这么小,误会了她的意图,那她便顺水推舟,激他早些起身也好。
姝姝刚回到陆枫延身边,就看见陆枫延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撕开衣襟一件一件脱去自己上身的衣衫。
直到褪去里衣时,姝姝慌忙捂住眼背过去,道:“你脱衣服干嘛!”
陆景元瞧她局促的模样,轻蔑地笑笑:“不脱衣服怎么抹药?”
“那你快点。”
身后的男子嘶了一声,没再说话,姝姝背向着他,试不试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
就这样背向一个陌生的男子,跟他同处一室,还是之前欲伤害自己的男子。
姝姝不经有些心慌意乱,生怕他突然兽性大发,毫不顾忌地扑上来,那她该怎么办?
但她也不敢回头去看,生怕瞧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届时会长针眼。
她惶然了一会儿,其间身后除了穿衣脱衣,偶尔混杂着男子抽气般的喘息声外,再没有别的响声。
陆枫延突然唤她:“喂!”
她以为他擦好药了,转身却望见他还光着膀子,又着急闭上眼:“做什么?!”
“帮我擦药,背上看不见。”公子哥用着命令的口吻使唤她道。
见少女红着脸站立不动,半天也没反应,陆枫延不悦道:“想不想走了!还是你想看着爷血流尽而亡?”
“没看过男子的身子?爷让你瞧了身子是你占了便宜,爷还觉得吃亏呢。”
听听,这是人话么?
姝姝的嘴角抽了抽,几乎想上去用狸腥蝙的尸体堵上他的嘴。
陆枫延扯着嗓子,不停吵吵嚷嚷,再加之洞里臭气熏天,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行,那今天就睡这。”男子耍无赖道。
姝姝咬咬牙,心一横放下捂着眼睛的手,怒气冲冲走向那个耍泼的无赖。
“药呢?”她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像在盯一只小狗。
陆枫延板着脸,唇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抬起手:“这呢。”
姝姝拿过他手心里的药瓶,蹲到他的背后,拧开瓶盖子,里面可见浅杏色的胶状药膏,她用指尖挖出一点,就想往陆枫延的背上抹。
反正早死早超生,她给他弄好背上的伤口,就不要再管他了。
然而她敷药的手却骤然停住。
眼前的景象,令她大为震撼。
男人的背上,全是密密麻麻丑陋的伤痕。
有刀伤,箭伤,剑伤,烧伤,鞭伤等等不计其数的痕迹,一层又一层大小不一,纵横交错地绞在他的背上。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来的伤痕,这些痕迹似一条条粗劣的毒蛇,蜿蜒盘桓在他背部的筋骨上,吸食他的血肉。
其中有道刀伤狰狞犹甚,从他的左肩劈到了右腰际,留下的伤疤极深,依稀可见当初深至见骨,如果当年再劈深些,他铁定就没命了。再加上刚才狸腥蝙留下的咬痕,他的背再次受创,已是血肉模糊。
“你的背......”
“与你无关,快抹药。”
姝姝本想问几句,陆枫延不耐烦地打断,她也便不好再问,闭上嘴默默替他上药。
一切收拾好后,两个人重新检查了一遍洞里,寻遍了整个洞也没有发现任何暗格。
看来想要出这个洞,就必须从那个月洞门走。
这一次两个人都谨慎了不少,找到触发狸腥蝙发狂的地砖后,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块砖,成功步入隧道中。
隧洞尽头的亮光还在,姝姝和陆枫延凭借这点光,探索许久,终于走到隧洞出口。
洞外白茫茫一片,除了雪一样的白光,什么都看不见。
两个人伫立在洞里,谁也不敢先迈出第一步。
“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吗?”姝姝问陆枫延道。
“不知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问爷,爷问谁呢。”
姝姝无语,默默阖上唇,她垂下头,想要思考一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时,地上一块白色碎布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俯身拾起那块布料,瞧见上边以银丝绣着白云暗纹。
她眉心微动,睁大了双眼。
这不是陆景元穿的那件外袍的料子吗?
将布料翻过来,背面居然还沾上了几点血迹。
见到那已经干涸的墨红血迹,她的心跳霎时慢了半拍。
陆景元,陆景元他现在还好吗?该不会遇到什么险境了吧?
姝姝不敢多想,异常珍视地将那一小块碎布,放入陆景元给她的青莲黑缎香囊中,重新挂在腰间,这一次她不再犹豫,直直走入白光之中。
“喂!你......”
陆枫延见她一声招呼也不打,头也不回就进去了,小小惊愕了一番。
随后他亦加快脚步,跟着她大步迈进白光之中。
在石室里,他见她带着面具,便有三分怀疑她是雪女。
方才经历狸腥蝙一事,此时他已有十分的把握,笃定她就是一个雪女。
这里的机关,只对寻常人有效,却不能伤及雪族人分毫。
唯有她在身边,他才能顺利逃出这些死路。
而那陆景元,此刻怕是已经成为一具白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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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刺眼的白光,姝姝发现自己又到了一间石室。
这次的石室与之前的不大一样,之前的石室,地上除了碎石和石雕别无他物。
这个石室比之前的大出数十倍,里面摆放了不计其数的方形立镜,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立在石室里,每一面镜子都能照出她的身影。
一面面镜子像是一堵堵墙,在石室中排成一个巨大的迷宫。
石室顶部悬着一个硕大的夜明珠,亮白的光线从珠子里射出来,照亮了整个石室,这些光线投射到镜子上时,镜面将光线反射,最终聚焦在洞口处,形成一个巨大刺眼的光圆。
难怪在洞里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洞外的景象却什么也瞧不清,原是如此。
姝姝挡住直照眼睛的强光,避开光束走到一边去,她扯下一根绡纱,蒙住眼睛,以防强光伤眼。
面前的镜像迷宫中,支路无数,她正想着应该如何通过这个关卡,陆枫延闯进来,看见她也来到她的身侧。
“你不要命了?胆子这么大。”
姝姝只道:“你看。”
陆枫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这就是传说中的镜宫么?
这个石室里,连墙壁上都悬挂着立镜,空中的夜明珠缓慢旋转,光线不断在每一个镜子间跳跃。
陆枫延想起自己曾在外祖母那边得知,镜宫不仅会迷惑人的视线,还乱其心神,使迈入镜宫中的人产生幻觉。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陆枫延扯过姝姝的衣袖,往镜宫其中一条小道中疾步而去。
“确定是走这条路么?”
“不确定。”
“啊?”
“先走了再说,每条都试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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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镜宫中的夜明珠下方,姝姝和陆枫延绕回来。
“不行了,不行了。歇歇好吗,我走不动了。”
姝姝慢慢坐在光洁的地上,这已经是他们第六次回到夜明珠下方的位置,不管他们怎么走,走哪条路,就是走不出这个镜宫,不仅重复走回老路,连沿途做好的标记也会凭空消失,眼下她心力交瘁,又饥又渴,半点儿也不想再挪动。
陆枫延抱着剑,嗤笑道:“真是一朵小娇花,这点路就喊累。”
话虽如此,不过她比他那妾室,倒是要好上不少。
他的妾室容宜,平日里出门游个园都恨不得坐轿子去,走不了两步路就嫌痛嫌累。
他一道想着一道摇头,女人果然都是麻烦精。
除了给他添麻烦,她们还会些什么?
若非他此时需要容姝伴他出去,他才不会纵容她数次顶撞于他。
陆枫延讥讽地瞧了眼脚下昏昏欲睡的困顿少女,盘腿坐下来,打算稍微眯一小会儿,养精蓄锐。
而他一闭眼,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一张女子的脸。
他骇然睁眼,望入对面镜中,竟看见那个女子浮现在镜子里,唤他:“延儿,延儿!”
女子朝他伸出手,她的长相极美,浑身带着古典江南美人的气质,梳了一个温柔的堕马髻,头顶簪上一朵鲜红的芍药,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
陆枫延满脸震惊之色,口中喃喃:“娘,娘......”
女子保持微笑,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细细的嗓音声声引他:“延儿,延儿快到母亲身边来,快过来。”
陆枫延蹴大了眼,紧紧盯着那个镜像,他的理智还没有完全消失,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娘早就死了,别被迷惑,这些都是幻像!
他狠狠地摇了摇头,不再去看那边镜子,而呼唤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陆枫延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额头沁出点点白汗,他索性闭上眼,试图强迫自己对那声音不闻不问。
谁知他一闭上眼,身子就像坠入了冰冷的冬湖中。
张口,无数寒冷苦涩的湖水往他的肺中灌去,几乎冻裂了他的躯壳。
他连开口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断在水中挣扎,却越陷越深,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溺毙时,一个男子跳入水中,迅速朝他游过来。
那是他的父亲。
高高在上的南安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