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金陵有个小舅舅>第69章 .金枷玉锁父女初见

  厚重的夜色像只吞噬万物的巨兽,盘旋在紫禁城的上方,爪牙牢牢地抓住下方贪婪的世人。

  宏阔的文渊阁此时寂静无声,高悬的宫灯照下来,照出了桌案前垂坐五人的深穆面庞。

  内阁首辅程寿增垂垂老矣,坐在正座面色萎黄,将手前一纸“票旨”推至众人眼前。

  “……此为恳请储君登临帝位的票旨,老夫已画押,想来诸位皆无异议,都将自己的名字署了吧。”

  陛下昨日晚间传来昏厥的消息,到了深夜,东宫亲卫已然同护卫禁中的亲军卫各分天下,大有取代亲军卫之意。

  在场四人均静默无声,盛实庭唯丈人马首是瞻,不过上下掠过,便行云一般署上了名。

  内阁原有七人,顾知重抱恙已久,只在内阁挂了名,另一人上月丁忧去职,如今内阁除去程氏翁婿,便是封长胥,高辅秦,以及顾以宁。

  高辅秦乃是程氏翁婿的附庸,自是随在了二人之后,封长胥垂眸不言不动,良久才将目光投向顾以宁。

  顾以宁将手搁在票旨之上,指节轻叩了几叩,良久才在昏昏的灯色下,抬起了眼睫。

  “传位该有诏书,而不是内阁进言,此票旨,我不会签。”他站起身,颀秀的身影遮住了头顶一点光,使得他眉眼深秀如河谷。

  “你我身为内阁大臣,此时该关心的,是陛下如今境况究竟,而不是假传圣意,置陛下之安危于不顾。”

  他起身向外去,高辅秦唤他一声,似有相劝之意:“此时文渊阁外,皆是东宫之近卫,顾大人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顾以宁并不理会,在踏出门前的那一刻,两名东宫近卫已然拔剑相拦,意图逼退。

  顾以宁面上不兴波澜,手下却迅疾,将两名近卫之剑推拒开来,旋即身形微动,已然出得正门,两名亲卫立惊讶过后,提剑追上,却忽的脚步声雷动,又有人领两队亲卫军持剑而来,将顾以宁护在了正中心。

  来人正是亲军卫指挥使罗映洲的亲信,名唤迟存己,此时他将顾以宁护在中心,面向正厅诸人,高声道:“本将奉陛下旨意,请诸位臣工往寝殿一去,请诸位同我来。”

  程寿增岿然不动。

  陛下身中丹砂之毒,命只在旦夕之间,太子殿下已然接管朝政,外有吴王压城,这天下势必归在东宫之手,此时再去觐见陛下,有何意义?

  即便顾以宁有亲军卫护送,也无回天之力。

  迟存己的话音落下良久,阁中唯有封长胥起身,向身后几人拱手作别,随顾以宁往外而去。

  一路匆匆往乾清宫而去,路边驻守的,亲军卫中夹杂着东宫护卫,衣着服色皆不相同,一看便知。

  迟存己脚步匆匆,低声向顾以宁说着前情。

  “陛下昨夜服用丹药过量,疑是东宫动了手脚,深夜时便咳血不止,今日便昏厥过去三次,太医束手无策,如今唯有厄芙片能解除此丹药之毒,延缓寿命,只是此时宫中被围的铁桶一般,末将曾派手下以及宫娥出宫,皆被拦在宫门前,不得出入。陛下眼看着……”

  “今日一早,诸皇亲家眷、边境驻防将军之亲眷,皆被征召入宫。您的祖母梁太主也被质押在宫中。”

  顾以宁脚下不停,袍角划出利落的弧线,他不置可否,只一时才道了一声知道了。

  三人在殿前被拦下,罗映洲急走而来,高声向殿中呼号:“内阁大臣顾以宁、封长胥觐见。”

  良久,才有内侍来请,顾以宁匆匆而至,但见正殿里,太子殿下梁甫深正襟危坐,面有哀色,见顾以宁并封长胥而来,急步上前,哀戚道:“皇父念二位爱卿已久,快些去。”

  说罢,竟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顾以宁微微颔首,携封长胥入得寝殿。

  那龙榻上正歪躺着一人,形容枯槁,双目无神,唇边血迹斑斑,像是将将呕过血。

  顾以宁快步上前,屈膝扶住了陛下肩侧,在他的合谷穴、阳陵穴轻击数下止痛,这才低声道:“陛下疼痛可有缓解。”

  此二穴专司苦痛,仁明帝缓缓睁开眼睛,疼痛似有缓解,他在顾以宁的耳边,低声道:“东宫心术不正,加害于朕,逼朕让位,齐王……朕属意齐王承继大统,”

  他咳嗽起来,好一时才停下来,“他没走远,就在彭城,叫他来勤王。”他复又挨近顾以宁,低声将一些紧要之事,说与他记下。

  顾以宁闻言并未有情绪波动,只蹙眉望去。

  陛下印堂已然发青,显是毒入五脏六腑,东宫如此嚣张,显是笃定陛下活不过今夜。

  如今亲卫军万人仍在陛下手中,当务之急,是要为陛下取来合芙片,陛下若能再挺三五日,等来齐王救驾,或许此事还有转圜。

  他主意打定,只在陛下耳边道了一声是。

  “臣,咄嗟立办。”

  仁明帝自重用顾以宁以来,听从他之言以修心抵丹药之瘾,虽常常抵御失败,却深知丹药之苦,清明时深觉顾以宁之用心,此时见他应承,这便疲倦地阖上了双目。

  顾以宁同封长胥大步流星出了乾清宫,罗映洲在外迎上了他。

  前夜东宫异动,罗映洲第一时间便奉陛下之意派人知会彭城,此事顾以宁也早已知晓,却不知东宫昨夜便发难,速度可谓十分迅疾了。

  那丹药里被做了手脚,御前到得一个时辰前才知晓毒因,对症之后便去配解合芙片,却发现宫中缺失许多味药材,如今东宫死守宫门,无法派人出去。”

  顾以宁沉吟一时,低声道:“在宫门各处点火,趁乱送出人去,多多益善。”

  罗映洲依言照做,顾以宁又向着封长胥道:“你我二人,往奉天殿那里走一遭。”

  奉天殿乃是群臣聚居之地,此时在东宫眼皮底下往那里去,无异于火中取栗,倘或太子起了杀心,二人便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他二人由文渊阁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站在了东宫的对立,当下刀山火海的,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走。

  待在奉天殿中安抚群臣后,顾以宁同封长胥依旧往乾清宫去,一路上果见四处有火光四起,途径坤宁宫时,忽见由殿中走来一人,正被殿外护卫拦着,那身形纤柔,火光一映,显出白似雪玉的清透面庞来。

  顾以宁心念一动,急步上前,喝止了护卫,将她牵在手中下了玉阶。

  烟雨同梁太主一道入宫,此时被困在坤宁宫中不得出,此时见了顾以宁,砰砰乱跳的心才安定下来。

  她知道今夜事关重大,见小舅舅身边亦有人,便规规矩矩地欠了身,唤了一声大人。

  封长胥见状,走至远处等待。

  顾以宁眉眼微蹙,和缓道:“此时无人,可唤我名字。”

  烟雨一怔,来不及去想旁的,只仰脸望住了他,眼睛里全是担心。

  “今早我去向太主娘娘讨主意,正碰上宫里传召,我就跟着来了。”她有点儿怕小舅舅责怪她,垂了垂眼睫,旋即又抬起头来,“您没事就好。太主娘娘在这里坐了一个白日,好在她辈分高,旁人也不敢怠慢她,您别担心……”

  顾以宁嗯了一声,问道:“那你呢?”

  “我也很好,我带了几块蒸儿糕,肚子也不饿,您从昨夜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吧?”她把兜里的手帕拿出来,打开仔细捡了一块糕点拿出来,举在小舅舅的面前,“您尝一块?”

  这一时哪里还有心境吃糕点,顾以宁将她手里的糕点接下,又放回来,重新为她包好放在了她的手上。

  “你好好陪在祖母的身边,她会护你无虞。”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眉宇间虽平静如初,却仍能瞧出来一些烦的端倪。

  “小舅舅,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迟疑,又不愿意为他添乱,“我心里有点怕。”

  顾以宁嗯了一声,嗓音和缓,同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不过是一宗小事。需要一味名叫‘合芙片’的药来救命罢了。”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面,往坤宁宫里推了推,“去吧,我在。”

  烟雨不愿给小舅舅添麻烦,心里虽然担心,却仍乖巧地回来坤宁宫,太主娘娘正在暖阁里躺着,见她来了,坐起身,拿指节抵了抵太阳穴,道:“殿门前可见着内侍宫娥的了?”

  烟雨摇摇头,偎了过来,悄声在太主娘娘的耳边,将见着小舅舅的事说了。

  梁太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一时才看着烟雨道:“你可有胆量走一遭?”

  倘或她有胆量走一遭,能为小舅舅消解灾厄,她有何不敢的?

  烟雨定了定心神,点头应是,接着不待梁太主言语,出主意道:“您就装心腔子疼,药在家中,若是不吃的话,就会……”

  梁太主接口道,“若是不吃药,即刻就死给他们看。”

  她定定地瞧着烟雨,说了一句罢了,烟雨却摇摇头说不能罢了,她眨眨眼睛,“就是开个口而已,说不得不给出宫呢!”

  梁太主摇了摇头,烟雨却打定了主意,扑在了太主的身上,高声哭道:“太婆婆,您怎么了……快来人啊!”

  这一声喊,果然惊动了陈皇后,她提着裙子过来,见梁太主捂着胸口歪倒在榻上,急促地喘息着,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

  陈皇后今日一天对着这些内命妇们,也是气闷的紧,陛下那里也无法去,正是烦躁的时候,此时见梁太主犯了心疾,这便做起了筏子,大喊道:“赶紧来人,瞧瞧太主殿下怎么了?”

  烟雨扑通一声跪在了陈皇后的身边儿,哭着说道:“皇后娘娘,太主殿下有心疾,府里头备了专药,今日出来的紧,没带出来,您能不能准臣女出宫,为殿下取药……”

  陈皇后见太主殿下这副样子,也吓得六神无主,她本就是心肠软的妇人,此时气起来,也就不管不顾了,叫烟雨起来,她亲领着往坤宁宫外头去了。

  她指着那护卫道:“瞧好了,这是大长公主殿下的人,你们尽管去报我那太子皇儿,今儿这孩子我放出去了。”

  她将出入的令牌递给烟雨,叫她莫怕,“我叫我宫里的宫娥一时去宫门口等着你。”

  烟雨见能出来,便不怕什么了,只一味地向前走,穿过后宫宫殿与宫殿的甬道时,便听到后头有人喊:“什么人?站住!”

  她穿的不是宫娥的衣裳,走在宫里十分地显眼,到底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脚步登时便有些慌乱。

  她不停步,身后人的脚步就迅疾了起来,烟雨心里愈发害怕,见前方拐过去便出了后六宫,忙疾步转过去,却正撞上一个人,她向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一双惊惶的眸子抬起来,望住了眼前人。

  眼前人蓄了一把美髯,面容清瘦儒雅,视线同眼前惊惶的小姑娘撞在一起,忽然就凝住了,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烟雨怕的厉害,身后的护卫似乎快要追上来了,烟雨慌得立时躲在了一旁的夹道里,一双眸子紧紧望住侧旁这位大人。

  护卫的脚步声响起来,烟雨紧张地冒了一身的的冷汗。

  “辅臣大人,您可见到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跑过去?”

  盛实庭哦了一声,慢悠悠地抬起了眼睫。

  烟雨的心提在了嗓子眼,觉得这一瞬有如沧海变桑田,接着她听见这位清瘦儒雅的大人,慢悠悠说了一句。

  “向御河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