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朔漠黄昏>第4章

待他醒转时,已是第二日午后。他发觉自己僵倒在地,屋内空荡荡的,夏若云和张三李四都已不见踪影。他挣扎着要站立起来,可浑身酸麻乏力,连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他警告自己不能轻易死去,因为夏若云尚在人间,他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独活于世。念及夏若云,他心如刀割。她去哪了?是被张三李四抓走了吗?他们把她抓到哪去了呢?他反反复复追问着这些问题,只恨无人能给他答案。他想得困乏了,又沉沉睡去。

他没吃没喝,不记得过了多少天,但他还活着。这一日,他不再一如往前能够平静地睡去。他体内真气汹涌奔腾,有如江河决堤,又如同沧海惊涛翻卷,肆无忌惮,仿佛要吞噬他的生命。他试图运用父亲传授的内功心法引导真气流入丹田,最终功亏一篑。后来他身体鼓胀,轻飘飘地徐徐升上半空,体内浩瀚磅礴的真气似欲破体而出,以注满乾坤。他骇然色变,忆起母亲曾说,人死时就是化作一缕轻烟、一道霞云……飞离人世。他现在也飞起来了。他想这是死亡的征兆,霎时间悲从中起,放声长啸。

接着,他恍如进入幻境,一切都变得亦真亦假,如梦如幻。之后,他只觉那强大无匹、鼓荡澎湃的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像是在开经拓脉,至此痛苦中开始伴随着快感。再后来,真气由急转缓,绵绵不绝游走于奇经八脉,身体各处说不出的舒坦。他一腾身,人稳稳站直。即便已经几天几夜米水未进,精神气力却犹胜之前。他莫名其妙,呆愣了好半天,还是一头雾水。这其中的因缘际会,他是直至一年后巧遇武当掌门松风道长,得其悉心指点才恍然大悟的。原来他家祖传绝学“乾坤纯气”乃道家始祖李耳所创,修习者须有机缘巧合,采天地之灵气、置死地而后生方可大功告成,武当派自祖师爷张三丰以后,此功便已失传。他李少迟家之所以世代传此绝学,想必是李耳后人,但由于他先人们机缘不够,修成者寥寥无几。他罹遭张三李四封死穴道,本来非死不可,但是他少小修习“乾坤纯气”,因祸得福,死中求生时突破“乾坤纯气”的玄关,从而臻入武学至境。

李少迟想得入神,一壶酒已悉数倒入肚肠。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泪滴不尽,相思不绝。李少迟一声长叹,将酒壶抛出窗外,道:“朋友既已到来,何必偷偷摸摸?”窗前人影一晃,一人已掠进窗内。来人而立之年,身着一件浅灰色长衣,英俊挺拔、雄姿勃发,两目炯炯有神,不问可知绝非寻常人物。李少迟与他对视了足足有一盏茶时间,谁也不说话,但他们眼里都已充满战意——没有敌意的战意。

来人淡淡一笑,横掌击向李少迟右侧。李少迟不急不躁,挥掌相迎。他的掌法是从幻影剑法演化出来的,招式灵动、变幻莫测。来人一招受阻,第二招又至,他的掌法柔中带刚、快慢交加,每一招都挟着强劲真气。两人以快打快,一刹间交换了三十余招。数招之下,李少迟辨出来人所施乃“柔云掌”,而普天之下能将柔云掌练至这等境界的人只有刑部总捕头张悠远一人,他浅笑道:“张总捕好闲情呀!”

来人正是张悠远,他被李少迟叫破来历,潇洒一笑,不慌不忙道:“李少侠好眼力,咱们比比掌力如何?”李少迟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张悠远右掌竖起,长驱直拍。李少迟分厘不让,立掌迎上。两掌相交,李少迟甫觉张悠远内力弱于自己,当即收回三成真气。掌力相撞,二人身体各晃了晃。张悠远收掌抱拳道:“李少侠武功惊世骇俗,张某佩服不已。”李少迟恭谨道:“张总捕掌法精妙、功力深湛,李少迟甘拜下风。”张悠远笑道:“李少侠太谦虚了,咱们意气相交,就不讲这些客套话了。张某此来是因听闻杨萃杨捕头与你一道住在此处,特来寻访,劳烦你带路。”

二人来到杨萃房前,李少迟敲了敲门道:“杨捕头,张总捕来看你了。”杨萃没答话,房内却传来陈杉的声音:“大哥,你们先在外面等着,千万别进来。”李少迟心底犯疑,道:“杉儿,你怎么在杨捕头房里?杨捕头在吗?”

陈杉结结巴巴道:“她说有事,刚刚跳窗出去了。”张悠远身为刑部总捕头,警觉性远较常人为高,他在房外嗅了嗅,皱紧眉头沉声道:“李少侠,这里有股异味,很像是迷香,恐怕杨捕头已着了鼠辈的道,咱们破门而入再说。”李少迟暗想他的推断不无道理,心道:“杉儿一心要报复杨捕头,此刻又在杨捕头房里,想必杨捕头已落入她手里。”想至此,他忙叫道:“杉儿,别干傻事,快开门。”陈杉急道:“大哥,你们先等等,我马上来开门。”

张悠远心系杨萃的安危,事急从权,劈掌破开房门,挺身冲入。李少迟正待跟着入内,陡听陈杉冲着张悠远大叫道:“你快把眼睛闭上。”他稍作迟疑才蹑足进到门内,室内情景一览无遗:陈杉手忙脚乱地替神志不清的杨萃穿衣,张悠远老红着脸窘在当地。他见状已有八成了然,料是陈杉趁杨萃疏于防范时,用迷香将其迷昏,然后脱光杨萃的衣裳,准备任其丢脸以示报复,而他和张悠远不早不晚来访打乱了她的计划,她虽报复心切,但毕竟本性善良,事到临头大彻大悟,自觉过分,于是心焦如焚地阻止他和张悠远的入门,不料因此反引起张悠远的怀疑,造成了眼前这尴尬场面。张悠远望向李少迟,摇头苦笑。李少迟心中明了,张悠远必是不小心看到杨萃裸露的胴体。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先出了房门,坐回窗旁小酌,暗怪陈杉做事不分轻重。

过了一会,张悠远颓然坐到他前面,抓起一坛酒仰头牛饮。李少迟道:“杨捕头醒了吗?”张悠远连饮数口道:“让她好好睡一觉,今晚的事就别让她知晓吧!”

“这样也好。”李少迟道,“此事都是我义妹的错,张总捕无须自责。”张悠远不想多说,只顾举酒大饮。

夜悄然流走,陈杉低头走到李少迟身旁,一副任打任骂的乖怜样。李少迟这次动了真怒,不去理睬她。陈杉轻轻拉了拉他衣袖,低唤道:“大哥!”李少迟甩开她的手,举杯浅酌一口。陈杉讨了个没趣,老大不快,哼道:“我没错,谁叫她把我绑在树上了!”李少迟充耳不闻,连干三大杯。陈杉轻啮下唇,狠狠瞪了他几眼,一脸愀然地转身回房。

张悠远正人君子,无意间窥见杨萃玉体,内心深自负疚,一口气喝下一大坛高粱酒,难免有几分醉意。他道:“李少侠,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酒后吐真言,李少迟乐意倾听。张悠远目光游离,苍凉望向窗外。午夜露冷,雨打秋窗有种说不出的戚伤。他又猛饮两大口酒,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做捕快吗?”李少迟摇头,静候他往下说。

张悠远黯然道:“是为了一个女人,她是我一生的挚爱,名叫锦儿。”他停顿下来,沉默许久,像是整理思绪,而后续道:“我是个孤儿,小时候又体弱多病,在村子里只能任人欺凌。锦儿是村长的女儿,她美丽大方、温柔贤淑,当我遭人欺负时,她就会挺身而出保护我。久而久之,我爱上了她,但我不敢向她表白,因为我总感觉自己配不上她。她处处关心照顾我,我每日只要看见她就心满意足。只惜好景不长,那年我山上砍柴救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人,他叫钟世鼎,是忠良之后,相貌堂堂、文武双全,因遭奸宦迫害才会受伤流落到我们村子。锦儿知晓此事后,时常帮我照料他。钟世鼎的伤一个月后才痊愈,这一个月里,他和锦儿朝夕相对,互生情愫,最后做出了逾礼之事。钟世鼎念念不忘报仇,毅然离开村子。锦儿伤心欲绝,却没有阻拦。钟世鼎离去后,锦儿便有意和我疏远了。可一个多月后,她却趁夜来找我,求我帮她一个忙。原来她与钟世鼎一夜温存后珠胎暗结,现今肚子一天天凸出,已难以瞒住他人。她不想被人讥骂不知羞耻,也不想孩子生下来后让人笑为野种,更不能叫父亲的声望受损,所以要我假意答应与她成亲,作对假夫妻。我听了这些话,虽然心在滴血,但还是答应了。我们在第三天就拜了堂,婚后的日子,她总是郁郁寡欢。三个月之后,钟世鼎寄来一封书信,说他已和礼部尚书千金成亲,叫锦儿另择佳偶。锦儿不相信曾经的海誓山盟都已成空,她瞒着父母和我,挺着大肚子,孤身前往京城。我知道此事后,匆忙赶赴京城寻她。途中我遇上怪侠洪天波,得他传授上层武艺,这一来一去已过了一年。我到京城时,没找到锦儿,却恰逢钟世鼎儿子满月之喜。我当时又是嫉妒又是愤恨,闯进钟府。钟世鼎见我出现,热情招待我。我满腹怒气在他的隆情盛意下便发作不出来,只问他是否见过锦儿,他却告诉我锦儿并没有去找他。”

“锦儿没去找他,那她去哪了?会不会出意外?我脑子轰轰作响,失魂落魄出了钟府,便忘记告诉钟世鼎锦儿也怀了他的孩子。接下去,我耗费五年光阴,才在扬州找到锦儿,可她已沦落风尘。谁能想到她离开村子后,竟为一群恶徒所劫持,惨遭凌辱,以致流产,最后还被卖入青楼。她虽身不如死,但不再见钟世鼎一面,死有不甘,因而忍辱偷生。于是我携她去往京城找钟世鼎,不料钟世鼎居然避而不见。锦儿心灰意冷,又觉无颜面对我,当天悬梁自尽。她一死,我的心也随她而去。但我牢记着她曾告诉我,江湖中有个邪恶盟会,专门绑架美貌女子以满足淫欲,等玩腻后就将她们卖入青楼。我为了铲除这邪恶盟会,便加入刑部,化身一名捕快,这样晃眼已虚度了七个年头。”

李少迟心绪急转而下,坐立不安,惟恐自己日思夜想的夏若云步锦儿后尘。张悠远觉察他神色有异,问道:“李少侠,你有心事?”李少迟心想他这些年一直都在追查邪恶盟会的事,必已斩获不少线索,便不厌其详地将夏若云失踪之事坦诚相告。张悠远闻言神情转为凝重,慰解李少迟道:“李少侠且莫忧急,相信夏姑娘会吉人自有天相的。”

第三章 惆怅蛾眉心婉转 纵横利剑气萧森

李少迟愁绪萦怀,只要饮酒、只顾饮酒。夜雨止歇,晨曦微露,新的一天降临人世。短短半夜,李少迟仿似老去十岁,两鬓青丝霜雪白,七分醉三分累,目光呆滞迟钝,黯然销魂。陈杉想必一夜未眠,眼圈微肿,她出房乍见李少迟犹若变作另外一人,惊得目瞪口呆,失声叫道:“大哥,你怎么了?”李少迟怨气无处宣泄,怒道:“干你甚事,你给我闭嘴。”陈杉碰了一鼻子灰,忿忿不平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人家好心好意关心你,你这样待我算什么了?”李少迟俊目一翻,冷瞪向她,寒气皴肤。陈杉吓退一步,呐呐道:“凶什么凶嘛!”

这时,杨萃也已醒来出房。她经过陈杉身旁时,狠盯陈杉一眼,然后走向李少迟和张悠远。她异地见到张悠远,微奇道:“总捕头,你几时到的呀?”张悠远暗忖她必是不知晓昨夜发生的事才会有此疑问,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些,道:“我昨晚就来了,和李少侠痛饮一夜。”杨萃隐约露笑,望向李少迟,柔声道:“烈酒伤身,你往后别滥饮了。”李少迟一愕,不明她何以对自己这般温柔。

他哪里知道,杨萃因为内力深厚,中迷香后并未完全昏迷。她半梦半醒之际,迷迷糊糊闻得他在叫门,随后门即破开,而她又没能睁开眼看清来人,只以为撞开门目睹自己身体的人是他李少迟,她自想既然身子已为他所见,那只好以身相许了。李少迟道:“扬捕头,昨夜睡得还好吧!”杨萃又不禁忆起昨夜玉体毕露之事,玉脸转红,低下螓首,活像邻家害羞少女,全无昔时豪爽女神捕的作风。

陈杉暗骂杨萃矫揉造作,冷言冷语道:“哎呦呦,真羞死人了。”杨萃不揪不睬她的冷嘲热讽,偎近李少迟坐下,唤小二上早膳。陈杉饱受冷落,火气填胸,复见小二殷勤招待杨萃而怠慢她,导火索迅速引燃。她一把抓住小二上臂,使劲外拉。小二不懂武功,受她一拉一扯,顿时立足不稳,摔个四脚朝天。陈杉拍了拍纤手,得意洋洋地俯视着小二,笑嘻嘻道:“小二哥,地上舒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