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禽兽王朝>第10章

  卫映从昏迷中醒来时室内一片黑暗,他起身想点灯,却被人从背后抱住。他顿时惊慌地挣扎起来,试图呼救时嘴却被一只手捂住,身后传来男人温柔的声音:“阿映,是舅舅。”

  是舅舅。卫映稍稍冷静了些,心中涌上万千想同高珩说的话,到了嘴边脱口而出的是他最关心的:“阳渊呢?”

  “你就只想着知道他怎么样吗?”高珩问。

  卫映明显感受到高珩的身体僵硬些许,可他实在太想知道阳渊的下落,他低声道:“他是我二舅,我当然该关心他。”

  “你知道他是你二舅,就该知道他是我弟弟。”高珩淡淡道,他声音中的那丝冷漠令卫映有些抗拒,在记忆里,高珩对亲近的人不会用这样冷厉的口气,更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他心里对阳渊的处境更加担忧,推开高珩不管不顾道:“我要见他.......”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一见我就只关心他?”高珩把他拽了回来,卫映恐惧地想躲开,待发觉高珩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后才略略放松了些。感受到卫映的恐惧,高珩心中一酸,想到他在卫映身上的遍身伤痕,更是舍不得再为阳渊的事生他气,“我到了北康没有找到你,邺城又传来消息说高桓为你发丧,我既知道高桓做得出个这样的事,又不肯相信你真的死了,等挖出棺材发现里面是空的才把心放下了一点......”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感受到高珩放柔了语气,卫映才找回一点从前被高珩圈在怀中时那种安心与温柔的情感,与此同时又有了敢于在高珩面前袒露的幽怨与委屈,“你知道我在哪里,你却不来救我......”

  “我见邺城的墓里是空棺,虽然情愿相信你没有死,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只觉得你若是逃了出去,必然会去恒州找你三叔,或者去朔州号令旧部,待我到了朔州亮明身份,他们却告诉我,邺城中的人已经送来了我的尸首,是你亲自指认过的。”

  “你服毒那夜,我被押到王府,高桓给我看的尸首,确实是你。”卫映颤颤道,有些冰凉的手指探着高珩的耳畔,摸到了那一点凸起,“我看了这颗痣,就知道是你.......”

  “那确实是我,可第二日后就不是我了------我早有安排,若是传出我死讯,一定会有人盗出我尸首,等三日后仍不醒来才下葬。”高珩拥着他,喃喃道,“阿映,我死的当夜,你怎么不守着我啊.......”

  他本是无意的一句,怀中的卫映却忽得剧烈颤抖起来,黑暗中他只能朦胧看见他的眉目轮廓,却能察觉到他在歇斯底里地大哭:“我怎么守着你啊?高桓打我,折磨我,要我抱着你被他操弄,待他累了就要我到门外跪着,我不听他的话他就要对你下手.......”他哭得越来越委屈,嗓子都嘶哑了,高珩心如刀绞,卫映仍近乎绝望地哀嚎控诉着,“他们找得出千万种办法来对付我!在群臣面前作践我,把我当成奴隶一样折磨......”

  他忽得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也揭去了脸上的伪装,抓起高珩手狠狠按住他脸上的火印:“他们还在我脸上刺字、烙火印,给我浇酒、浇油想活活烧死我.......那时候你在哪里啊?你不救我......不是你救的我......”

  高珩如五雷轰顶,在刹那间意识到自己到底铸下了怎样的大错,极短的一瞬间,却似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同他远去了,令他惶恐无比。他捧起卫映的脸,近乎无措地亲吻着他的眉骨眼眶,然而于卫映而言他这样的亲近令他感受到的更多是难以克制的疲倦与想要躲避的怯懦。

  高珩吻他一次他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金车上木箱里那些人把玩他的样子,高珩遥远的温柔的手指在脑海中成为扭曲的幻影,头疼欲裂间,他痛苦地摇摇头,哀绝地低嚎着:“你怎么不守着我啊......”

  是他没守着高珩,还是高珩没有守着他?不可避免的信念一转,他想起了阳渊亲吻他时的样子,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高珩和阳渊的不同,阳渊会逗他、惹他,可一旦他露出抗拒和恼怒的神色阳渊就会即刻紧张地停下来,可高珩,高珩对他好,处处温柔不会疾言厉色,可他是一团柔韧的丝绵,他能在边界内放肆,却不能真的违逆高珩的意思。

  他在此刻格外思念阳渊,脑海中本能并不以为负罪地思念着他,却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不该在高珩面前想着阳渊的。

  他感到面颊上有湿润的泪意,冰凉彻骨,不是从他眼中滑落的泪水,高珩放开了他,他伸手探向他的面颊,心中一凉:他从没有见过高珩哭。

  负罪感令他一时间无所适从,他知道如果能未卜先知、亦或是算无遗策,高珩也绝不会让他落到那样的境地中,他不能怪高珩,而他这样的抗拒与恐惧,对高珩也是折磨。卫映深深吸了口气,强自按捺自己的心绪,反过来安慰高珩:“舅舅,我只是怕。”他极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抬起手指擦拭高珩的泪水,“有我不喜欢的人也那样碰过我,我需要准备下.......”他字字艰涩,在那一刻恼恨起自己的懦弱与胆怯,身前的沉默不语的高珩近在咫尺,又像令他无法触碰,他忽然觉得所依附在他骨架上的每一分皮肉都是那样地恶心,连自己都厌恶至极.......他如同触电般收回了手,禁不住放声大哭:“你不要嫌弃我,不要不理我......我不听话了,你会不要我的!”

  一片黑暗中兼泪眼朦胧,他是看不到高珩的神情的,只听到他亦极度克制,连呼吸也凝重艰涩:“我怎么会不要你……是我的错,我发过誓要把最好的捧到你面前,我发誓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我怎么把你害成这个样子啊?”

  他们拥抱在一起,在宣肆的泪水和迸裂而出的情绪中暂且忘记了痛苦与隔阂,许久等情绪略微平静,高珩伸出手抚摸着卫映脸颊上的伤痕,碰到了烙印最深的一点时。隐痛令卫映从怔忡中惊醒,他下意识避开高珩的手指:“我......丑。”

  “你刚出生那会儿,皱巴巴的,跟个猴子一样,一点不像你阿爹阿娘,可我抱着你,还是觉得喜欢得不得了。”高珩勉力笑了笑,再次抱住他,抵住发顶的动作像他从前做得那样。

  “我没守着你......没听你的话。”他有些刻意地又说,高珩吻了他他的额头,“是舅舅没先把话跟你说清楚,你怎么听啊?”

  “我没拦着高桓发疯,教北齐大军压境.......”

  “高桓是个疯子,你要错也是错在没一刀杀了他。来日我一定将他千刀万剐。”

  “我提剑想杀你......”

  “这哪是你的错啊?”高珩终于失笑,两个人的距离贴得极近,能感受到彼此间火热的欲/望,“阿映还做了什么事,一并和舅舅说了。”

  “我,我还喜欢了别人。”卫映的声音终于有些惴惴不安,“我......”

  他的话止在了半边,高珩轻轻吻住他的唇,点到即止的温柔,仅仅是一个示意。须臾,他吹熄了灯,垂下手温柔摆弄,声音却仿佛真的毫无波澜:“无妨,舅舅在阿映长大前,也喜欢过不值得的人。”

  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情事,纾解欲望后便借倦意哄着卫映睡去,待确信卫映睡着后,高珩披衣起身,提灯走到屏风后。

  那里摆着一张胡床,透过屏风的缝隙,是能看到室内几分情状的。高珩默默看着阳渊手脚绳索捆绑处的血迹和脸上的泪痕,取出了堵住他嘴的白绢。阳渊抬起头,眼圈中还带着赤红的血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高珩不语,低垂着眼神辨不出情绪,阳渊的声音更高了几分,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时的处境?为什么不同我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知晓你为我做过什么?”他情绪起伏更加剧烈,那嘶哑的声音如同破帛,“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吵到阿映了。”高珩截断他话头,坐在阳渊身前,阳渊紧紧盯着他胸膛,手指微微蜷曲,却真是没有再出声了,高珩把目光从他手指处移开,又道,“阳重源,纵然我告诉你我当时处境,你又能如何?是要我抛下妹妹同你逃走,还是你跟着我回邺城为人鱼肉?你本来就只有一个选择,何苦又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呢?”他感受到自己情绪的激动,没有提灯的另一只手掐住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重新放平心绪,能不露出破绽地继续若无其事开口,“还是你觉得有愧于我,如今终于悔恨背信弃义,不该为了那要同你白头偕老的人对我痛下杀手。而宇文羿驾崩后,你又觉得处境艰难、枕边寂寞,想着你到底也没有真做出什么不可逆转之事,想要再诱骗我?”

  他一连串的质问如尖刀扎向阳渊心扉,既令他痛苦不已,又觉察到一点古怪:高珩喜怒不形于色,说话向来不会这样尖酸刻薄,这令他感到一丝迷茫,博弈间本能的警觉令他意识到他现在身心都陷入高珩的节奏。

  他强自打起精神,摆脱内心那交集的情绪示敌以弱:“我知晓我愧对你,可我没想骗你。”眼前高珩的神色更加冷淡,他心里骤然涌出一丝委屈,想到刚才高珩对卫映的温柔纵容,心中竟生出一丝羡慕,“你根本不给我机会解释,你只愿意以为我做何事都是居心叵测,你,你怎么就不想想我那时视你为唯一神明,哪怕是为人鱼肉,我也情愿案板上多了我,你便少受一分刀俎的苦......”

  他越说越委屈,却强自告诫自己莫要自乱了阵脚,内心百感交集之际,他忽得又听到高珩微微的叹息,他抬眸,微明的灯光间,高珩双眸明星般灼灼,许是错觉,阳渊在其中甚至看到了些许期待的意味,而他出口的声音又含了些微的怅然与试探:

  “你是说,哪怕早知晓跟我回了邺城会是什么下场,你也会跟我走?”

  .......

  太广十七年,晋阳。

  山洞外雨声不绝,阳渊抬起头,望见咫尺之外的篝火边正低头侍弄着柴火的高行,火光明亮,照暖了他玉样的面容。

  他心底骤然升起一丝不可抗拒的、想要亲近的冲动,披起衣服坐在高行身边,状若无意地抵住他手臂,高行并未对此有什么抗拒,只是低低道:“你知不知晓我父皇为什么要你来谈和约?”

  “为何?”他对此并不感兴趣,可既然是高行问出的话,他就有了兴致答下去。

  “他让我带你回邺城。”高珩看着他,声音中的情绪叫人辨别不出,“我把你拐到这里,就是要趁机抓你走的。”

  洞内的气氛一时凝固,窗外雨声嘀嗒。阳渊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剧烈的情感波动,只觉心中被微微牵动:“那他会杀了我吗?”

  “不会。”高行静了静,道。

  “不会杀我啊。”他喃喃道,倏忽轻笑,而后他将手伸到高行面前,注视着他们那相似的黑眸,“他不杀我,那我跟行哥走。”

  柴火焚烧的声音在耳边分外清晰,而高行的脸色似乎白了几分,那一瞬间阳渊感到他身上萦绕着一种克制的惊愕。须臾,高行低低道:“你知不知晓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阿爹了。”他说,那一刻高行清晰地感受到阳渊脸上没有了萦绕的笑意,露出一点茫然与讨好般的神色,“长安和邺城,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可邺城有行哥。这世上我只找得到行哥一个表哥还是有情面的,不若跟行哥走。”

  他的手放在高行的膝盖上,感到高行并没有抵触,便更生出了勇气,上前抓住高行的手:

  “行哥,带我走吧。”

  .......

  阳渊看着眼前高珩冷凝的面色和眼底的戒备,心中那物是人非的苍凉与无奈更令他心生怅然,多年前的那一点孤勇在此刻游离进了神思之中:当年他若是真的同高珩到了邺城,不论他们彼时的处境会有多艰难,如今这彼此提防、相互算计的情形却也不会出现。

  “你会这样问,想必是后悔了。”他说,想到高珩那两句“不值得的人”,心中又是作痛,“放走一个总是在骗你的人,是不是很不值得?”

  “你原来知道你总是在骗我。”高珩说,他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亲昵至极,却连他的名字都不肯直呼,“阳重源,我怎么信你啊?”

  他手掌冰凉得教人生不出依赖与亲近的情感,恍然间他想起多年前在那个山洞里,他握了许久高珩的手,也只能感受到些微潮腻的暖意。他垂下眼睛,低声道:“你现在活着,便是赖你还肯信我,不然你怎会吃下那颗药?”

  “你在挟恩图报吗?”高珩笑了笑。

  “你我都到了挟恩图报的一步了吗?”他反问。

  高珩神色似乎也有些微动容,他放下手掌,沉思片刻,复而问道:“阿映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

  “我听到你死讯,怎么不去探听?他身处险境,我又怎么不去救?”

  “那你救他,是因为知道他是你的外甥,还是因知晓我并未身死,想拿他来要挟我呢?”

  阳渊一时间惊怒交加,又觉失落失望,他盯着高珩,恨恨道:“你以为呢?”

  “我以为是后者。”高珩冷笑一声,紧紧盯着阳渊,“不然,你怎么会明知我未死,还引诱他同你相好呢?”

  阳渊脑海中如五雷轰顶,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高珩现下会对他如此敌视,心中不由也苦涩万分:卫映的事种种情难自禁与阴差阳错,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他若非身在局中,也难以相信自己清白。

  高珩若是信他是无意,那他尚可辩驳一二,可高珩不信他,他便是真的百口莫辩。

  “我是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他仍试图做最后挣扎,带着赌博般的心态辩解道,“再有相好之事,你情我愿,你为何就认为是我一人引诱......”

  他后半句话说的极忐忑,也不知他是能辩驳还是反而将高珩激怒,高珩深吸一口气,斜睨着他:“你这么说,倒是阿映来引诱你了?”

  “何必非黑即白.......”

  “孰黑孰白?”高珩冷笑,眉眼间又溢出几分温柔,“阿映是我一手养大,从幼年起,无论何事,凡我心中不喜爱的,他从来不做。他既敬我如神明,不似你天生反骨,若非你引诱,怎会短短两月间,就对你也生出恋慕?”

  从那温柔中,阳渊却觉察出几分森然寒意,想起卫映曾说过高珩再纵容他他也不敢真的触怒忤逆高珩,又想起方才屏风外的情景,卫映分明痛苦到几欲崩溃,高珩一不做声,便强自按捺委屈反过来讨好高珩。

  也就是这么一个瞬间,他明白了卫映所谓的他与高珩的不同究竟在何处。他摇摇头,对高珩道:“你既知他视你为神明,便该知晓以为你死了他该多痛苦。我救下他时他已经不成人样,况论救下他之前他吃了多少苦。你杳无音信,却以为他必然仍视你为唯一神明,你是视他为外甥,爱侣,还是禁脔啊?”

  “我视他为何,不必你插足,你只需要知晓,阿映比你乖,比你听话,不会惹我生气,更不会背弃我。这么一个我放在心尖上疼惜如命的心肝宝贝,如果有一天告诉我他喜欢上了旁人,我当然会认为是旁人的错。”

  阳渊了然,明白于高珩而言,被背叛的恼怒正支配着他情绪,使他无法绝对理智地衡量情势。高珩舍不得怪卫映,就只有怪他,念及此,他心中也有了几分怅然,感叹道:“行哥可真是偏心啊......”

  “我很不喜欢你这样叫我。”高珩淡淡道,“我知晓,我对于你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有时候想起来,我也很疑虑,你其实没说过多少假话,可总是在骗我。”

  “所以你不肯信任我,有罪过也情愿推给我,我无话可说。”阳渊说,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嘲的笑容,似乎无奈道,“所以你宁可和尉迟肃合作,也不肯再对我有期望,来了灵武,更怕我会在背后算计你,找到阿映后第一件事便是控制我。”

  高珩无言默认,阳渊轻轻叹了口气,倒是在绝境之中看到了几分圆满的希望:“高从瓘,我以我父母之名、以我们身上一半相同的血脉立誓,我自知晓身世,从未对你有过欺瞒之心,亦未曾对阿映有过用心不纯之时,你若对我还有几分信任,我自全身心襄助你,你若信不过我......”他抬起眼睛,“就把我关起来吧。”

  卫映从睡梦中醒来后感到身边的气息不对刚精神绷紧,他枕边的人伸出手臂把他笼在怀里,柔声问:“可是梦魇了?”

  卫映抓住那抱着他的手臂,仰头望见那人冠玉样的脸孔,等意识到是高珩,才松开了手乖顺地靠在他怀里。

  他舅舅回来了,这样清晨的缱绻时分,本该是他熟稔的。他埋首在高珩怀里,摇摇头说:“没有。”

  “那怎么一副恹恹的样子?”高珩道,他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孔,冰凉的手指逐渐温暖起来,“都不对舅舅笑一笑.......”

  “阳渊呢?”

  高珩垂下手,不答。卫映拔高了音量,说了半句却又把声音放低了回去:“他呢?二舅呢?”

  “北周的遂国公,兼领大司马大将军,能在哪里呢?”高珩淡淡道,他抵住卫映的额头,彼此目光中唯有对方,安抚起人来,却又温柔细致起来,“阿映,此前两个月不过是场噩梦,你在中间遇到什么、想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你是我的外甥,是大齐的留朔侯与煌昭将军,从前我谋划政事时,你也知晓,该教你的我会一点点教你,你不该知晓的最好提也不提。”

  高珩、留朔侯、煌昭将军,曾经那几乎同他打上烙印的名字与称呼,过了这两个月却仿佛已经是隔世之事。卫映捻住了被角,喃喃问:“我不该知晓他在哪里吗?”

  “你该知晓吗?”高珩似笑非笑,目光中含有审视。

  卫映想要问出口的话止在喉头,旋即摇摇头。高珩满意一笑,拉他起来坐下,拿起梳子轻轻梳他的头发。

  几月奔波,他头发早不比在邺城时顺畅,高珩再小心,不时那梳齿便会卡住成结的头发。卫映也不叫疼,心中却有种错位般的荒诞感:他竟觉得在高珩面前,他也该是提心吊胆、时时算计的。

  他急迫地想要知道阳渊的下落,高珩却不肯对他说,那他便要一时示弱,伺机去探听真相,就像他曾经在高桓、高构脚边所做的那样。他隐隐也猜得到高珩所不愿告诉他真相的原因,阳渊是北周重臣,与高珩天然便是对立,阳渊以为高珩死了,才能在他面前放肆地思念高珩,可现下处境,如何能兄友弟恭呢?

  况论又有那一层误会在.......

  “舅舅。”他低声叫了高珩一声,铜镜中高珩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两年前,你在狮城同我写过信吗?”

  “‘葡萄甚好,归予汝’,可惜路途遥远,次年才吃到。”

  “舅舅记漏了。”卫映望着铜镜,一字一句道,“是‘至狮城,遇故人,葡萄甚好,归予汝’。”

  高珩手一顿,卫映回头,黑眸中有着高珩所不甚喜欢的冷色光亮:“舅舅,故人是谁啊?”

  “阳重源。”高珩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可阿映,你既提及狮城,便该清楚北周最后并未遵守盟约,我彼时视他为故人,相见不胜欢喜,如今则未必。”

  “背盟非他之意!”卫映有些急切地替阳渊辩解,“舅舅也知道他并未在前线,北周的俘虏也未曾提及他与此事有关。他......”

  “你又怎知他是否是在哄骗你呢?”高珩截断他话头,反问道,他将卫映的脸掰了回去,叫他只能在镜中模糊地望见他的面影,“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倒教你觉得我心中有刺,可阿映,你若是知晓两情间微妙处,就该明白,我很不高兴你在我面前提他。”

  说到这一步,便已经称得上是警告了。卫映欲言又止,高珩也未在说他,温润玉质抵在发间,仿若又是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