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侠义风月传>第19章 .

  夜幕初落,狼嚎渐起,凄厉的叫声如幽魂一般吓得他一个激灵,短刀也失手落下。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洒下大雪,恍惚间,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白森森的像是发着光。裴秀卿凑近一看,才惊觉那竟是几根残缺不全的白骨,在朦胧的夜色中反出惨白的颜色。

  眼前山径渐渐就要被大雪遮去踪迹,裴秀卿一想到若是在这里自裁,死后便要被野狼分尸,落得和这些无名白骨一样的下场,便觉得背脊一阵发寒。他虽不畏死,也不想死得这样没有体面。自己这一生已经如此多舛,总要留个全尸来生才可投个好胎。

  于是他狠心咬牙,捡起了那几根白骨,沿路丢下充作记号。这样顶风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听得狼群呼声愈来愈远,头上肩上都落了不少风雪,才看见面前道旁终于出现一所破败的木屋,仿佛是座荒废的驿站。

  裴秀卿见之大喜,知道自己终于逃过了一劫。此时他身子冻得发僵,也顾不得屋子有没有人,二话没说便推门进去。那里头果真空空如也,除了简单器具什么都没有。他没奈何拆下了块门板,就地劈碎了生火取暖。这厢刚刚缓过口气,屋外却传来急促的砸门声,头一下惊雷似的,后来一下弱似一下。裴秀卿屏息谛听,总觉得那声音不像是野兽,于是他小心提刀在手,贴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栓。

  一个血人冷不防跌了进来,猛扎进他的怀中。

  那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他身上的血腥气顿时充斥了满屋。裴秀卿手忙脚乱地放下长刀,强压着恶心探了探对方鼻息。此人命大,好几处创口都深可见骨,本以为该是半死不活出气多入气少,但探之鼻息竟然暖融炙热,倒不像会那么轻易就去见阎王。

  屋里只有一张小床,裴秀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人拖到床上。那人紧闭双眼任他摆布,像是清醒知道自己为人所救,伸手拍拍自己胸口。裴秀卿朝他示意处一摸,摸出包药粉,心忖这大约是止血的伤药,只是不知道究竟外敷还是内服。他还未及开口,那人便握住他手在伤口上一摁,裴秀卿触到他炙热带血的胸膛,吓得赶紧松开,却也立即懂了,外敷。

  “多谢。”男人音色低沉,语气诚恳。

  裴秀卿心道我还没答应要为你疗伤呢,怎的你就断定我会是个好人?转念一想大家都是半斤八两,一同落难到此也是不易,自己顺手救他一命,就当为来世积攒福报了。

  于是他转身准备从门外掬雪烧水,出门前不慎在地上踢到一物,脚尖钻心疼痛,禁不住弯下腰去。阻他去路的是支铁棍,大约是那男人一路拄着过来的,上头满是血迹,也不知何时被扔在地下。裴秀卿定睛一看,只以为自己眼花,再看仔细了,脸上神色倏变——那物精铁铸成,内里中空,竟是一柄军刀刀鞘!

  他脖子发僵,回头看向被自己放在角落里的长刀,长短粗细,刀柄纹理,就连磨损与豁口均与这刀鞘堪堪匹配,不是一对是甚?

  “需要帮忙么?”男人大约是半天听不到动静,主动问道。

  裴秀卿立刻拾起长刀,护卫在自己身前,刀尖指向床上:“不不,不用不用……天气太冷,手脚都给冻僵了,所以走动……难免慢些。”

  “还有柴吗,需不需要再劈些把火烧旺?我可以帮你。”男人说着要扶床起来。

  “柴?”裴秀卿疑惑地看向那块被自己劈烂的门板,又把目光移回对方脸上,“你……是看不见么?”

  男人嗯了声:“先前与人缠斗被暗算下药,虽然逃过一命,却也因此眼盲。日后能否好转,要等进城找大夫看过才知道。”

  这样天大的事,在他说来竟也仿佛蚊叮虫咬般不值一提。裴秀卿心觉这人当真强悍,但听罢也终于松了口气,明知故问:“那你身上这伤也不是被狼咬的咯?”

  “狼哪有人狠毒?有时人比狼更难测,也比狼更狡猾。”男人一哂,“野兽尚且要感到危险才会攻击,人只消内心恐惧,便会不计一切地去害旁人。”

  裴秀卿还当他发现了自己动作,当即背手将刀藏在身后,又探头确认了一次,发现他双眼确实未曾睁开,是自己心虚多虑了。

  “你说的……倒也没错。”

  且不论这男人是什么来路,与裴秀卿杀掉的兵卒有什么关联,但眼下他伤得这般光景,怕是也不能玩出什么花样。裴秀卿刚背上一条人命,并不想再添业障,放下刀重新拎起水壶出门铲雪。他融雪烧水,撕下了自己的衣襟沾水替男人擦拭伤口。敷药时男人全程痛得直抽冷气,却兀自强忍,一声不吭。

  裴秀卿:“要是真疼得厉害,你就出声,我下手轻些就是。”

  “无妨。”

  裴秀卿见他顽强,便试探着问:“你说被下药是在来这儿的路上与人缠斗,这地方偏僻荒凉,怎么还会遇到仇家?”

  “并非仇家,只是来路上遇见个将死之人,我本好意援手,不想却被他反咬,这才害自己落入这步田地。”

  裴秀卿敏感停手:“反咬?为什么?”

  男人淡道:“世上人越是在绝境,便越生防人之心,未必个个都肯像你一样,乐意无私为人。”

  裴秀卿羞愧:“有些人助人也未必全是无私,兴许,只是为了恕罪而已。”

  “功罪不能一概而论,若有人为祸人间,那惩奸除恶便是替天行道,何罪之有?”男人坚定道,“世间公义皆在人心,若是立心持正,那便无愧天地,无需介怀。”

  裴秀卿:“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何身份并不要紧,你只需记得,救命大恩,来日定当相报。”

  他伤得面目全非,身上仅着中衣且又褴褛不堪,根本瞧不出来历。但裴秀卿觉得以此人说话气度,绝不似一般山野小民。他心怀疑虑,手上也不敢稍停,继续揭开对方的残衣为他擦拭伤口。

  男人臂上一团暗红色的血污被缓缓擦去,隐约露出一截刺青。裴秀卿见这纹样熟悉,依稀是军中惯有,心中一凛,立时加快动作。须臾间纹样显露,赫然是个篆体的“神”字!彼时各戍边官军为防逃兵,均令将士在臂上刺青以作记认,而神武营威风赫赫,更是在整个北疆都远近闻名。

  裴秀卿的手悬停在半空:“原来你是,你是……”

  男人知道自己臂上刺青被他发现,并未显出惊慌,抓住了裴秀卿的手说道:“我说过,我是何身份并不要紧。你我既落难到此,难免各有苦衷。你不需问,我也不需疑。”

  “原来你一直在装傻!”裴秀卿终于恍然,“那人要反咬是因为看发现了你份属同袍,怕你回去通报他逃营,为了防范万一所以才对你下毒灭口,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也料到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只是先前为试探我,才一直诈作不知。”

  男人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那人确是怕我回去报信才会抢先下毒。但你是何身份,我却没听他提过。我是看见他身上刀伤,又发现他不见了佩刀,才猜到动手之人一定就在附近。”

  裴秀卿将信将疑:“真的?”

  “他还没来得及提起你人就已经死了,你要个死人如何开口?”

  裴秀卿:“所以,真是你最后杀了他?”

  男人点头。

  裴秀卿防备:“那你……现在想要如何?”

  “你于我有恩。”

  “但这世上恩将仇报的本来也多如牛毛。”裴秀卿道,“你既是行伍中人,那擅杀同袍更是重罪。现在我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有什么理由不将我封口?我又该如何信你不会卸磨杀驴,趁我不备取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