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江海浮生曲>第七十一章 盘根错节

  同样的夜,同样的星光。

  潜江白府的废墟充溢着血腥和焦糊的气味。这座很多年前便经历过烈火与屠戮的府邸仿佛又有了一丝活气,一种垂死的活气。

  晓云深独自一人坐在那座破败的石桥上,靠着栏杆,手里拿着一个酒壶。

  目光所及,是当年母亲死去的地方。那间屋子早已烧了,什么也没有留下。那个地方,只是一片焦糊荒芜。

  今日这样血腥的余迹,仿佛又将他拉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年,他只有五岁。

  他跟着父母亲来到潜江白府,母亲临产,擎天会的杀手追袭而至,与父亲在白府外浴血拼斗。当时白府的夫人也同样临产,府内一团混乱,白府的家主白兆琳将他托付给下人桂婶,便冲出去与父亲并肩作战了。

  他看见了父亲满身是血,又被桂婶护着退回内院,听到了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叫声。

  当时他完全是懵的,只是觉得,父亲和母亲都活不成了……

  直到产婆和丫鬟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满手满身都是血,哭着对桂婶说母亲难产,产妇和孩子都快要不行了,他才从昏聩中醒悟过来,哭着叫着要进去看母亲一眼。

  桂婶无奈,带着他走进了那间血腥的产房。

  可是,他看见的并不是母亲一个人。有一个女人正站在母亲床前,手中拿着一把染血的尖刀。她的手中,倒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儿。

  母亲和婴儿都没有动静,很显然都已经死了。

  他哭喊着娘亲要冲上去跟那个女人拼命,桂婶却抱着他惊愕叫了一声,“小姐!”

  那个女人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露出一张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

  之后他便没有了记忆,似乎是晕过去了。再次苏醒时,桂婶已带着他离开了白府,来到一个小渔村里。

  桂婶受白府家主之命,将他秘密转移到了自己的老家,躲避擎天会的追袭。

  那时候,他便知道,父亲和母亲都已死了。擎天会也只是顾忌着白府的一种武功秘笈才最后退去。从那以后,擎天会对潜江白府的关注转成了一种威压的姿态,紧紧盯着他们手中的秘笈。

  他问过桂婶,那个出现在母亲产房中的女子,是潜江白府家主白赵琳的胞妹,白汀沙。那时候,她已离开白府多年,了无音讯。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那里,还是那样血腥的方式,谁也无从知道。

  无论如何,他记住了白汀沙和擎天会这两个名字。

  家破人亡,从此之后,天地之大,孑然一身。

  他的武功是父亲带着入了门,可是,他却没有学到父亲真正的剑法,身上带的,只有母亲总结的一本剑谱。他以那本剑谱为基础,潜心练功,竟渐渐悟了剑道。那些年来,桂婶一直照顾着他,也追随着他,隐姓埋名,去过很多地方。他以高超的悟性,曾师从多位高人,并且游历江湖,结交了不少奇人名士。

  太泽湖中烟霞岛,枕风阁上晓云深。

  期间,潜江白府被擎天会所灭,府邸付之一炬。

  那么多年过去,他淡泊如云,深藏不露,名满江湖。他总是行云流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可是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没有忘记家破人亡的切齿仇恨。

  擎天会是江北第一大派,想要对付擎天会,冒进绝不是上策。他一直做的,是隐忍和坚持,后发制人。

  还有,便是白汀沙。

  这个女人仿佛消失在了天地之间,江湖这样大,他认识的人也这样多,可是,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耀月门,因为白府唯一的幸存者白江晓嫁入了耀月门,白汀沙若是活着,最可能有联系的,便是她。

  所以,他才会让醇艺和茗薰暗中跟踪潜出耀月门的白江秋,一直跟到了雪顶山。

  他早已收到醇艺和茗薰的消息,知道耀月门那个带着面具的人在雪顶山遇到了一个姓曲的小姑娘,并且一直在同行。后来又接到了燕芳菲的消息,反复说着这个姓曲的姑娘多么有意思,多么让人喜欢。

  姓曲……这个姓氏,让他有种天然的亲近感。这是他原本的姓氏,因为隐藏身份,他才改了母亲的姓。

  那天在烟霞岛初遇,他第一眼见到她,心里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不仅仅是因为她姓曲,更是因为,那一眼,便再也放不开。

  他知道自己此后的情感有了莫名其妙的转变,他从一个淡泊的人,变得开始在乎很多东西,尤其是在意她做的事,她说的话。他在意她每一个眼神,更在意她如此关注白江秋。虽然白江秋与他的姑姑无关,更与母亲的死无关,他也同样很怜惜潜江白府的遭遇,可是他就是对白江秋有种天然的隔阂感。

  他当然懂得,那是什么。

  原来,那种天然的亲近竟然是因为,他们是亲兄妹……

  眼前仿佛再次闪过倒提在白汀沙手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婴儿。

  他仰起头,将酒壶靠在唇边,让辛辣的酒灌进喉咙里,体验着烈酒在胸口一路下行的灼烧。

  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他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他还有一个妹妹……

  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流泪。

  两种情绪交织着,让他的头脑一阵阵昏聩,根本没有感受到另一个人接近的脚步声。

  此时,听琴浦上停着一条小船,醇艺和茗薰站在船头,远远看着隐隐烟尘中那个孤寂的身影。

  一个曼妙的粉衣身影走上石桥,慢慢走近,在他不远处停住脚步。

  “岛主。”燕芳菲温柔的声音响起,“你想喝酒,为何不叫芳菲作陪?至少,芳菲还可以给岛主歌舞助兴。”

  闻言,晓云深怔了怔,回头看了看她。

  “燕坊主何出此言。”他苦笑着,继续喝酒,“何必在我面前自贬身价,你知道,我从未将你当作……”

  “当作什么?”燕芳菲微笑着打断他,“岛主将我当作什么都无所谓,我只认,岛主永远是我的主人。”

  她走近几步,在晓云深面前跪下,抬头看着他。

  “跟随岛主以来,我从未有一天看见岛主如此狼狈。你从不对我说起你的过去,但我知道,岛主心里一直藏着很深的伤。既然你不愿说,我便也不在意。但是至少,在你伤心时,让我陪着你吧……”

  晓云深垂着眼,沉默半晌,将酒壶放在身边。

  “有什么好陪的。”他笑了笑。沉寂的星光下,这原本柔和的笑容也带上了孤寂的意味,“桂婶来了么?”

  燕芳菲一怔,在那一瞬间,他眼前的晓云深便从方才的失魂落魄中抽离了出来,又变得温和而淡泊了。

  “来了……”她有些忐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面对着他柔和的笑意,她便会莫名心慌。反倒是方才狼狈的样子让她感觉更容易接近。

  “叫她来吧。”晓云深没有动,依旧靠着栏杆坐着。

  “是。”燕芳菲闷闷应了一声,退后几步。刚一回身,便看见桂婶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正走上石桥。

  “阁主,我来了。”她与平时一样,迈着有些蹒跚的脚步,目光透着看向自己孩子的温柔。

  她走到晓云深身边,将食盒放在地上,“阁主一天都没有吃饭,这样下去身子会受不了的。这是阁主平日最爱喝的莲子粥,好歹尝一点吧。”

  她一面说,一面蹲下身,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个小碗,开始将粥罐里面的莲子粥慢慢盛到小碗里。

  温暖的甜香在夜色中荡漾开来。

  晓云深沉默看着。

  桂婶盛好粥,端着碗递过来,“阁主,趁热喝一点,好不好?”

  晓云深目光凝在那个小碗上,手却没有动。

  “桂婶,我有很多事实在想不通,所以,只有来问你了。”他盯着那个小碗,喃喃道。

  桂婶依旧双手稳稳捧着碗,“我让阁主失望了。”

  晓云深的视线从碗上抬起来,移到桂婶脸上,“你要让我相信,这个世上,竟然没有一句真话?这么多年,我身边,一切都是假的,是么?”

  桂婶的手抖了抖,双腿动了动,改成跪着的姿势。

  “怎么会呢?不是这样的,至少现在,你身边有很多人拥护你,信任你,爱你。”她双手捧着碗,低下头,“这么多年,虽然我身上背负着很多任务,传递过很多消息,也做过很多对不起人的事,但是恕我冒犯,我真的将阁主当成了我的孩子……”

  晓云深锁眉不语。

  桂婶叹了一口气,“今日我便将一切都告诉阁主。我……我就是张子杭的妻子,与他一样,也是擎天会的人……”

  夜色弥漫,寂静无边。

  无论是晓云深,还是站在桥头的燕芳菲,都没有说话。

  当年,擎天会埋在潜江白府的暗线目睹了白汀沙为晓风荷剖腹取胎的过程。当年,潜江白府的下人桂婶带着晓云深走进了那个房间。

  晓风荷就死在那个房间,白府的人却不知道她已被剖腹取胎。

  桂婶亲眼看见了白汀沙,白兆琳却并不知道离开多年的妹妹曾经回来。

  根本就不是白府的家主托付桂婶,让她带走了晓云深。或许,在白府的人眼中,曲靖之和晓风荷的儿子就在那天夜里失踪了。

  这么多年,张子杭和桂婶夫妻两个,一个带着一双儿女在雪顶山监视白汀沙和曲星稀,一个跟随着晓云深,成为了他最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