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云深站在江风中,青衫飘举,神态淡雅,还是那样镇定自若。可是,没有人看到,他衣袖下的手臂上,肌肉已紧紧绷住。
擎天会。
自从耀月们平湖园藏宝大会,江湖各大门派齐聚,擎天会也派了几个门人前来参加盛会,还在平湖园被白江秋打得武功尽废之后,擎天会还从来没有明面上的动作。但这不代表他们已经离开梦州,只能说明,他们的行动从明处转移到了暗处。
擎天会乃是江北第一大帮派,势力范围虽然主要在江北,擎天会的人却遍布天下。可以说,在潜江白府覆灭之前,耀月门是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的。也只有顾忌着潜江白府这么多年那个神秘的虚名,顾忌着其中万一隐藏的绝世高手,擎天会才没有一统江湖,独步天下。
擎天会对潜江白府出手,便是猛虎南下攻击的第一步。
即使在潜江白府覆灭十年后,擎天会对江海诀的追查也没有停止过。而如今,江海诀就在眼前,而且,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传说。
晓云深目光淡淡看着面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此人眼角眉梢满是傲慢与蔑视。
擎天会护法葛峰。能让擎天会护法在这里等候他的,只有擎天会的总舵主,南廷朔。
他果然来了。
晓云深微笑,向葛峰拱手道:“好,有劳了。”
葛峰侧身伸手相让,“晓阁主,请!”
跟着葛峰上了楼梯,来到客栈的雅间,晓云深目光微凝。这个雅间,竟然就在方才他与曲星稀和白江秋一起吃饭的那间屋子对面。
看起来他们所有的事情,南廷朔已是了如指掌。当然,这也没有在意料之外。他们的那些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招数,对付耀月门里面那些人还可以,瞒过关注耀月门的那些江湖人或许也没有问题。但若说要瞒过南廷朔,恐怕是白费力气。
葛峰推开门,躬身相让。晓云深对他点点头,举步进屋。
茶香满室,迎门的几案上设着棋盘,一个身着麻衣,头戴斗笠的人侍立在旁,屏风后隐隐有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
葛峰关上门,低头行礼道:“总舵主,晓阁主请到了。”
衣袍簌簌声,屏风后的男人迈步走出来,站在晓云深对面。
年近五十,依旧英姿俊朗,眉宇锋利如刀,双目亮若明灯。眉间和唇角刻着深深的纹路,更增添了这张脸的凌厉与威严。
他身上披着一件织锦披风,里面宽袍大袖,威严中透着儒雅气质。
晓云深镇定的双眸毫无躲闪与他对视,良久,那人终于满意地笑起来。
“好好好,果然不错。”
他满面笑容,盯着晓云深的双目越发明亮。
“鄙人南廷朔,久闻阁主风雅,今日可有兴趣手谈一局?”
他说着,伸手指着那边的棋盘。
晓云深点点头,走到座位旁,拂衣坐下,伸手拈着棋子道:“南舵主今日叫在下来相见,难道就是想要下棋?”
南廷朔面带微笑走到对面坐下,也拈了棋子,眉眼一挑,看着晓云深的目光深邃而明亮。
“琴棋书画,君子之好。与欣赏的对手对弈,乃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着意将“琴棋”二字说得很重,手中的黑子已经毫不客气地下在了棋盘星位。
晓云深手指夹着一颗白子,眼睛却盯着自己的手背。
“南舵主雅兴,在下怎敢拒绝?只是……我这手前不久受了些轻伤,虽未伤筋骨,却留了些许小疤痕。今日用这只带疤的手与舵主对弈,有些失礼。”
说着,“啪”的一声,白子紧跟黑子,截断其气。
他的手光滑白皙,手指透润修长,就算仔细看,也很难看出有什么疤痕。
南廷朔皱眉道:“是么?晓阁主还年轻得很,可得要当心啊。如此才貌,若是落下残疾,就不好了。”
晓云深叹气道:“我何曾想要与人相争?或许是因为江湖上有些虚名,便被人盯上了。有人甚至不惜追到烟霞岛上,直接动手。说起来我被如此重视,也是惶恐得很。”
他说着,抬眸看向侍立在旁边那个麻衣斗笠的人,微笑道:“是不是这样?张护法?”
那人斗笠低低地遮住半张脸,闻言微微一滞,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一抱拳。
南廷朔道:“晓阁主与张护法认识?”
晓云深笑道:“也算不得认识,只是慕名已久,也与张护法见过几面而已。”
南廷朔垂眸,声音对着身边,“退下吧。”
那位张护法立即躬身行礼,走到门口刚一开门,便愣在那里,没有出去。
南廷朔抬眼看去。
雅间门外,一位身着粉红衣裙的女子仿佛是正好路过。美艳如花,亭亭玉立,一见之下已是恍若仙子,再看更是勾魂摄魄。
她见这间房门打开,微微一笑,还向里面的人点头致意。然后,便迈步走过去,并未停留,好像只是路过此处。
张护法没有出去,又关上了门,转身站着。
南廷朔继续落子。
“晓阁主的棋艺不差,一开盘就大开大合,针锋相对,当真是有魄力啊。”
晓云深道:“南舵主手法气势恢宏,无坚不摧,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话音中,棋子交错落在棋盘上,传来清脆悦耳的玉石之音。这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很,与远处传来的涛涛江水声相应。
南廷朔道:“江南的风光以秀美雅致为主,然而这大江,却如此豪迈洒脱,绝不输塞北骏马秋风的壮阔。晓阁主风雅之人,也喜欢江上的景致么?”
晓云深道:“何出此言?难道南舵主的棋艺,不是壮阔与风雅并存么?”
他指点着棋盘,“我这两个棋子,已然被制,能否重获生机,还须拼一拼了。”
南廷朔冷笑了一声,伸手落下一子。
“这两个棋子虽小,地位却颇特殊。我想晓阁主不到最后一刻便不会抛弃,而我,不到最后一刻也不会放手。”
晓云深笑道:“我当然不会抛弃他们,而且,我也相信,南舵主想断这两个棋子之气,基本是没有胜算的。”
南廷朔听了,挑眉道:“哦?看起来晓阁主早有准备了?”
晓云深看了看他,微笑着再落一子。
棋子落处,啪的一声,仿若大江之上,风起云涌,滚滚波涛染着凛凛杀气。
南廷朔眉尖微微一抽,抬眼看着晓云深。
“晓阁主,天高地迥,宇宙无穷无尽。人在江湖,眼光还是要放得长远一些。”
晓云深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南舵主说的何其有理!只是,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人活在世上,能真正达成一个目标,就已经不错了。好高骛远,徒增遗憾而已。”
南廷朔冷笑道:“黑子已经占了先机,即使你此处得脱,将来也是插翅难逃。”
晓云深道:“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眼前之事,不奋起一搏,何谈来日?”
说着话,手指按下,再落一子。接着,从容不迫地一连提起五个黑子。
他舒心一笑,仿佛是松了一口气,“承让,我这两个子,得救了。”
一语刚落,房门被猛然推开。
葛峰带着满是寒气和湿气一头冲了进来,满脸急怒,喘着气刹住脚步。
他开口想说话,但看到屋里的情景,一时未敢开口。
“张护法,关门!”南廷朔皱眉。
张护法上前关好房门,转身背靠门抱着双臂,站在葛峰身后。
“葛护法,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南廷朔双眼看着棋盘,脸色阴郁。
葛峰立即抱剑躬身行礼,“启禀总舵主,我们的人江上失利,死伤了几个兄弟。已经……撤回来了。”
南廷朔缓缓抬起眼睫,看着对面的晓云深。
“晓阁主,一盘棋,输赢不一定在眼下。是么?”
晓云深将手中的棋子一抛,笑道:“那是自然。人的一生虽短,也有几十年时间,眼下之事,难论输赢。这一盘,和局?”
南廷朔微微一笑,“和局。”
晓云深长身站起,向南廷朔抱拳道:“今日已经尽兴,正如南舵主所言,来日方长,下次再分输赢。”
他正要告辞,南廷朔起身道:“晓阁主留步。”
晓云深道:“南舵主还有何指教?”
南廷朔道:“指教谈不上,只是想要问一句,晓阁主名满江湖,武功高绝又智谋高远,不知师出何处,哪里人氏?”
晓云深闻言,眯起了眼睛。
南廷朔道:“南某此言,是否冒昧了?”
晓云深苦笑,“南舵主客气了。在下是北方人。”
“哦?”南廷朔一笑,“原来我们都是北方人。这样很好。人无论走多远,总要记得自己的来处,更要记得自己的使命。”
晓云深一向柔润的脸有些苍白,眉眼渐渐染上了些许很少出现的冰冷之气。
“南舵主说的不错。”他垂眸沉默了一瞬,又抬起头,打量了南廷朔一番,便侧头看着门口的葛峰和张护法。
“我当然记得来处,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我方才说过,人生一世,能真正做好一件事,达成一个目标,便已经是不错了。得偿所愿,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