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奉君书>第90章 功过骨

  翌日, 拐过山峪,近出剑南,迎面撞上一行自山崖俯瞰, 浩荡包抄而来的朝廷命官时, 贺重霄并没有感到过于惊异。

  高公公高茂才正骑高头大马行于队首, 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马鞭, 显然已候多时,见了贺重霄,他扬了扬下巴, 略一颔首:

  “贺将军。”

  当年郑御女投毒一案中的乌鸡汤正是高茂才亲手端至御案, 他本该有着莫大的嫌疑,可其不光全身而退, 反而在这些年来斡旋游弋煜宫, 终至跻身大内总管,其后必定藏有玄机蹊跷,但眼下贺重霄却已无暇思及太多。

  “……是陛下么?”勒绳沉默良久, 贺重霄哑声。

  高茂才扯了扯嘴角, 他那满布褶皱的脸仿佛只是一张挂在骨架上的苍老面皮,皮笑肉不笑间透出几分阴森的寒意。

  并不直言回答贺重霄的问话,高茂才淡笑若哂:

  “您觉着呢?”

  贺重霄阖眸。

  “放他们走。”

  “贺将军。”高茂才敛眉朝空抱拳, 似做恭敬,“奴才虽是残缺阉人,却也敬您戎马一生威震四海,可您便是再英武、再威风, 杀得了胡虏蛮夷, 却也抵挡不过天命。天若让一人死, 便一人死;天若叫万人亡, 便无一人可以幸免——您说是吧?”

  高茂才一抬眼睑,半眯的眼中诮意寒光一道流转。

  “老奴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还请您勿要为难。”

  奉命?奉的谁的命?

  答案已是再清楚不过。

  高茂才有意拖长的尾音未落,把玩马鞭的手却已一滞,下一瞬,官兵抽箭列队,箭雨铺天盖倾泻而下。

  重霄众人也并非毫无防备,瞬间便有手持藤盾者趋步上前,聚集成墙。这些刀枪难入、独产西南的藤甲正是巂州百姓先前所赠,却不想在此派上了用场。高茂才只手一挥,早有准备的兵官便换了沁有桐油的箭矢,火箭激发,飞矢如蝗,那藤盾却反倒成了天然的导.火.索。

  炽热的火光盖满眼帘,熊熊火光中似有焦黑人影在奔跑,利矢破空,兵戈铮然,如河的鲜血凝聚干涸。

  刹那间,峪口顿陷火海炼狱,但却无一重霄男儿屈步后退。

  “放手!暮暄她才几岁啊?你想让她出生便没了娘,又这么早就死了爹?”

  燎天烈焰中,白骙附在白骁耳边大声咆哮着,他的声音被四周连绵不绝的刀剑轰鸣与作响火光所吞没。但即便这些话被白骁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护着瘸腿哥哥的手却依旧紧握着不曾松开。

  “你再不放手我就没你这个弟弟!”

  又听“嗖然”一声,数柄长.箭交织为网凌空罩射而来,而白骁运刀替自己挡住了那箭矢,而自己却被一箭射穿左臂,白骙又气又恨,他知道以自家弟弟的武艺若是不管自己自保并不是问题。

  白骙心下焦急,拼了命地想挣开白骁的环护,他稍一使劲,白骁原本箍握住他的左臂却瞬间垂颓了下来。白骙心下一惊,往白骁伤处看去,便见紫红色的污血自他紧捂的指缝间缓缓渗出——那箭上却是有毒!

  “哥、哥哥,我是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反手又斩下一偷袭者头颅后,白骁以长刀尖刃撑地,豆大的汗水自他鬓边滑落,他的嘴唇已因双管而下的失血与毒素几近青紫,可满脸血污的他却仍向睁大双目满面不敢置信的白骙挤出一个笑容:

  “……就像当年别人都骂我是怪胎,说是我克死了母亲,可只有你依旧陪在我身边,替我挡下那些中伤蜚语,说阿骁是个好孩子一样。”

  “无论在哪,咳……我都要和哥哥一起……”

  话音未落,身侧一官兵乍然暴起,在其把手中长.枪送进白骁腹部时,替白骁挡住身后射.来箭雨的白骙亦随之跪倒血泊。在白骁意识消散前,一只同样染满鲜血的手颤巍着勾住了他的手。

  像是没有痛觉般,贺重霄抬手拔掉穿透肩胛的那只弩.箭,对来向搭弓引箭,下一瞬,那滴染着他鲜血的弩.箭便已回射,穿透数人眉心。而那几个趁乱绕至背后举起刀偷袭的小兵亦被贺重霄回刀摘了头颅。

  “喝哈——!”

  又是数杆长.枪夹击刺来,贺重霄俯身压于马背低身躲闪,伴着踏雪嘶鸣,却是那数人击撞一团,被贺重霄所射弩.箭趁乱夺了性命。

  踏雪一路高嘶疾驰,贺重霄右手握刀,左手持弩,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手起刀落,无人生还。

  这些兵官大多久居京都王廷,虽对贺重霄如雷贯耳的“杀神”名号早就有所耳闻,可如今一见方才知晓——原来沙场上那个浴血满身,眉目凛然威压神祗的黑色身影真的便是来自炼狱的索命厉鬼。

  从始至终贺重霄虽未发一语,只是不断面无表情地挥刀引弓,可看着那些四周在狼烟烽火铁马金戈中被蚕食得几近殆尽的重霄将士,他心中早已肝肠寸断,而那熟悉的煜廷盔甲亦像柄柄利刃,刺伤了他的双眼。

  世上最可悲的事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和一个将军没有战死沙场。

  在这之前,贺重霄曾千百次地以为自己最终的归宿该是捐躯疆场,马革裹尸,像杨老将军那般埋骨英魂,死得其所。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没有死在北狄的乌兹弯刀下;没有死在南蛮的烈火猛禽下;而将要这般窝囊地死在这该死的阴谋阳谋,死在自己人手上。

  何其可笑,又是何其可悲。

  漆黑怒涛般的悲怆从贺重霄瞳中倾泻映出,他抡刀纵马,直逼高崖。

  “放箭!快放箭!”

  断未料到贺重霄竟能在如此强烈的攻势下支撑如此之久,高茂才心下大骇,忙尖声命箭手再添箭弩。

  “摘下这叛将佞臣头颅者赏百——”

  高茂才“金”字还未脱口,下一秒,勒缰跃上山崖的贺重霄控弦如风,伴着一声惨叫,他便已应声栽落下马,殷红鲜血自他斑白的鬓角缓缓滑落,被当枪使的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呼……”

  温热粘稠的鲜血顺着贺重霄的掌心海蛇般蜿蜒流下,映得原本雪亮的刀锋更显寒凉。贺重霄一甩手,落下一串血珠,刀柄已近滑不可捏,而贺重霄的每寸盔甲衣袍亦被不知何人的鲜血浸得透湿。

  又是一阵箭雨遮天蔽日般笼袭而来,贺重霄没再挥刀抵挡,而是任其没入皮甲,但与此同时他亦引箭,高崖上的几名贪官奸佞随之大叫着坠落山崖。

  “别别别……我我我……不是我要杀你啊,我……!”

  见贺重霄御马一纵,奔至高崖,见其明明已身中数箭,血染袍衫却仍双目赤红,携肃杀杀意,那唯独幸存的奸吏当即腿软,瘫倒在地吓得屁滚尿流,惹出一身膻腥,但贺重霄却看都没有看其一眼,只是腕臂微沉,一刀封喉,止了那人跪地求饶。

  连斩数名奸佞后,贺重霄喘息着,略显踉跄地来到了方才一直躲在角落的年轻人面前,贺重霄认出这人是新晋的探花郎孟平志。

  阴影伴着浓厚的血腥味悬笼至面前,孟平志瑟缩着闭上了眼睛。他还年轻,才封了个小小史官,正还因此心下郁郁。但在官场中备受排挤的他还没来得及施展胸中鸿鹄大志,便被无奈卷入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屠佞除奸”,马上便要这般同样莫名其妙地成为这叛将手下陪葬的亡魂。

  见贺重霄已然举起了陌刀,年轻史官连忙闭上了眼睛,可疼痛却并未如他意料中那般如期而至。

  “铮——”

  贺重霄挥刀,斩断几支箭矢,但旋即却有更多长箭破空袭来。一支利箭穿刺腕心,陌刀坠地,贺重霄亦伴着踏雪哀鸣摔落马下。

  “你是好官,我不杀你,咳……”

  贺重霄轻咳一声,霎时便吐出一口鲜血,他以刀尖点地,勉强稳住身形,胸前穿刺而过的是一柄极长极利的矛。

  “大煜的江山还要留给你们去守、去护……”

  孟平志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是从一个被冠上谋逆之罪的叛将口中说出的,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伴着汩汩涌出的鲜血,低沉到几近喃呢的话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箭雨停了,万物静了,放眼峪内血流漂橹,尸横遍野,十万重霄儿郎悉数埋骨伏尸于此。

  猎猎长风过耳,卷起一地枯枝落叶,金黄渐埋猩红,若是满峪尽带黄金甲。

  贺重霄生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屈膝俯首,而他跪拜所向正是京都。

  *

  煜宫,南熏殿。

  御医方才给大病初愈的萧憬淮号完脉,便有一得了上官传令的小黄门推门入了殿内。

  “陛下,重霄已灭。”

  “你……说什么?”

  方才饮了药膳正欲歇下的萧憬淮见忽有下人闯入殿内先是不满皱眉,正欲斥责一通将之撵出的他忽听此句,脚下步履却顿时一滞。

  那小黄门心下诧异,那传信的上官分明同自己说的是重霄乃逆军,其将领贺重霄更为佞臣叛将,陛下欲诛之为快拍手称好,可怎么眼下却显得这般惊骇?

  与此同时,一个红木托盘被送上御前,那小黄门亲眼看着萧憬淮用颤抖到无以复加的手掀开那氤泅着血迹的雪亮白布,尔后却在看到那叛将首级后,本就含着恹恹病色的面颊失了血色,霎时瘫软在地。

  “陛下您……?”

  小黄门有些发懵,他试探着小声出言询问,而下一瞬,仿佛被抽剥了魂魄的萧憬淮骤然弹起身来,几近癫狂地扑向角落的暗阁,像护住什么珍宝般地把那半枚凤血玉捧握在左胸前。

  冬雪初遇,上元相诺;佛前立誓,仲秋表意;儋州相守,再到母妃暴毙……这近三十多年来的回忆如飓风疾雨般铺天盖地地朝他席卷而来,最终停在了二十八年前的金殿初登——

  太.祖病急,骤然驾崩,虽说萧憬淮已位居东宫,可因其出身,朝中反对不满者仍旧此起彼伏。正当殿内众臣窃窃私语,丝毫不顾忌年轻的新君已端坐明堂之际,宣政殿大门訇然洞开。

  玄袍少年手提剑入殿,剑锋剜地,坠下点点猩红,众人认出,那剑却是先前一直同东宫叫嚣的中书令薛源家中的祖传宝剑。

  少年走至堂前,面上还染着未干的血渍,他抬手将那宝剑随手往诸臣面前一丢,眼锋凌厉,睨视众人一圈,尔后屈膝稽首,施礼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一时陷入空寂,但很快随之响起的便是斥盈满殿彻响九霄的叩拜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新帝初登时下的第一道诏令不是立后,不是封妃,也不是赏赐功臣,封赏国公国丈,却是封黑袍少年为云麾。

  将那两块玉璜握在手中相吻相对,面色惨白的萧憬淮却是痴痴笑了,尔后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在下人们的失声惊叫中,如断线提偶般径直栽倒了下去。

  天地杳阔,山河重归永寂。

  *

  “煜桓帝,太.祖五子也。母姚氏县令女,出微陋,然有大志,聪慧英武而礼贤下士,貌嶷然,有龙凤之姿。少时尝奉太.祖命破突厥,受诬谪儋时治旱蝗著有奇功……建元三十二年,太.祖崩,出震继离,改元元曜。四年,行柔政,与回鹘、南诏交善,立安北、安南都护二府;五年,清佞党,钟、司马、林氏尽灭,同年冬,怀化大将军贺重霄攻吐蕃,河西四镇尽复。”

  “……然上晚年志狂,赏封庸才,大兴土木,欲起兵戈,百姓怨苦,镇军大将军贺重霄屡次上疏,不听,且国本党争,朝中多奸佞宵小,后至重霄冤案。辅国大将军斐栖迟尝与之友,固敛其骨,郁郁不乐,后携妻子隐,不复入朝……元曜二十七年,上崩,盖棺定论为‘桓’。”

  “那照爹爹这般写的,那他们都是坏人咯?昏君和佞臣?”

  孟府书房内,听着自家负责修撰《煜史》的爹爹一面凝神起草,一面断断续续自言自语地絮叨着,因接连梅雨而被迫留在屋内不能出去撒欢的小孩忽而一个激灵,懵懂问道。

  “胡说!”

  似在沉吟思索些什么,孟志平方才暂停了挥笔行文,前来送饭的妻子王氏便已把手中食盒朝已为谏议大夫的孟志平桌边一放,半带威胁地扬眉叱:

  “什么昏君?平志你可别瞎说教坏小孩了,要是这小崽子一不留神说漏了嘴可不知道得惹出多大.麻烦来。”

  “呜呜,娘亲好凶……”

  见自己那素有“母夜叉”之名,行事雷厉风行的娘亲进了屋,小孩当即便往孟志平身后躲,撅起小嘴面露委屈。

  “可爹爹史书上是这么写的啊!不对不对,重霄冤案……那该是年老昏聩的君主和受诬蒙冤的忠臣!”

  “你这嘴上没把门的小崽子……”

  见自家儿子越说越离谱,王氏很是无奈地抬手扶了扶额头,尔后略带嗔怒地甩给自家呆子相公一记眼刀:

  “你说你也是的,整日干这些做什么?即便你来日真得还了重霄军一个清白,那汗青史册上留的又不是你的大名,与其有这闲心还不若好好管管你儿子。”

  终于,最后一笔落成,孟平志眉目舒展,放下了手中毫锥,略一揉缓腕臂,抬手揉了揉自家小儿的发顶,温和笑道:“当然不是。”

  当年重霄覆灭之景给予了亲睹这一切的孟平志极大震撼,待他回了京又逢新帝初登,他便也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修撰史书之职,便闭门谢客数年潜心修史。

  “好人会有污点,坏人也会存有善心,圣人也同样会有犯糊涂的时候。”孟平志说着,抬手轻抚过他为给重霄十万儿郎光正身名而违背上意,偷偷编纂数年的史书,神色温润若水,“爹要做的事啊……并不是为给自己谋得多高的清望,只是想对得起这杆毫笔,对得起清望史官的官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还有那惨死峪口的十万英烈忠魂,孟平志在心中默默。

  被爹爹圈在臂弯中的小孩歪了歪脑袋,他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却也能知道自家爹爹好像要干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但他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在肚子的咕咕叫声与王氏的吆喝中将其抛之脑后,转而尨犬求食似的撒丫子跑去了娘亲身旁。

  在自家娘子带着关切的嗔骂中,孟志平笑了笑,亦放下了手中的卷宗转而去了食桌。夏风穿堂,纸页哗啦作响,最终停在的那面上书着的正是元曜纪事。

  *

  五十载功过,付予酒一盅;留身后名氏,说与山鬼听。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今后就算尸横荒野遭万人白眼唾弃,我.他.妈都不会给你收尸!”

  可到最后,却还是他收的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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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终章,解释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