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憬淮在姚充媛的墓前跪了三天三夜。
与其说是墓碑, 倒不若说那是一抔土堆——
因为至死都还背负着残害长乐公主的罪名,莫说入皇陵,姚横波甚至连墓碑都没有。
在萧憬淮脚边, 不知何人放来的一枝原本洁白胜雪的荼蘼花已然打了蔫儿, 在磅礴雨水的冲刷下, 花瓣泛黄耷拉着, 片片凋零。
依照祖制,守孝本可以略进糜粥,但萧憬淮却依旧固执的不吃不喝, 直到三天后的夜里他终于体力不济地昏倒了过去。
在高烧的梦中, 萧憬淮脑海中迷蒙回放的一直是自己提剑闯入宫闱时和皇帝萧功成的对话。
殿外狂风大作,骤雨疾驰, 这场磅礴的暴雨正如天兵神将般铺天盖地地砸在了宫闱寰宇的飞檐翘角粉墙黛瓦上, 发出令人窒息的闷响。明明是白昼,可却因这场狂风暴雨而天昏地暗,两仪殿旁的苍天古槐上不时传来几声寒鸦叫丧, 好似悲鸣。
此时, 偌大的两仪殿中只有萧功成一人背手伫立在堂中里,殿门洞开,仿佛在等着萧憬淮的到来。
少年提刀奔殿门, 他气喘吁吁着,双目赤红,仍带单薄的背脊随着喘息而上下猛烈起伏,宛若一只虽困犹斗的野兽。
还来不及平稳气息, 少年便开了口, 嗓音嘶哑得骇人。
“……您都知道的对吗?您既然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母妃做的, 那您为什么还要这样!您不就是觉得这般不去深究, 让母妃背了这口黑锅当替罪羊是最为省事的选择?”
说着,少年嗤笑了起来,眉眼神色皆是一片凉水般的悲戚,那低笑在殿内盘桓回响着,正应了吹拂过窗棂的呜咽风声:
“呵,是啊……母妃没有娘家,没有好友,没有权势,也没有恩宠,她一无所有,是最让人省心的选择。”
“这样多好,多方便呐……反正槐妹已经死了,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了,您心中的悲恸无处发泄,当然可以把这一切的过错罪名推到母妃身上,这样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都不会因此产生任何异动,既堵住了悠悠众口,也缓释了您心中的痛苦……毕竟,母妃先前已经接下了巫蛊偶一案的脏水,哪里还介意再多背这么一宗罪名?”
萧憬淮垂眸悠悠说着,却陡然提高了音量,像是想质问些什么般的,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歇斯底里,面上亦带上了几分愤懑癫狂:
“可是凭什么?又凭什么!母妃她一直谨小慎微温柔贤淑,她到底又做错了什么?错在没有勾心斗角残害皇嗣拖人下水吗!?”
母妃死了。
就在他马上就要加冠的数月前,就在他本可以告诉她,让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能抱上小皇孙的前几日。甚至母妃她便是死了,依旧要背负那平白无故、不清不楚的恶名,成了千古唾骂的罪妇。
萧憬淮觉得,自己算是看透了面前这个被自己称为“父皇”,坐在龙椅上睥睨天下的薄凉男人。
人面兽心,沐猴而冠。
如此的恶.心,如此的令人作.呕。
“……您真狠心。”
萧憬淮哑笑着,手中长刀的“哐当”一声颓然掉落在地。
裂缺霹雳,飙举电至,一道电光划破天际,像是要把灰蒙晦暗的苍穹就此撕裂般地,旋即便又是几道惊雷自远处接连轰隆而来。那电光映照得明堂内明晃晃的雪亮一片,那些藻井龙纹在此时全部纤毫毕现,却无不蒙着层凄怆的惨白。
萧功成从始至终都只是沉默着并没有说话,一直是萧憬淮自己在赤红着双眼,无力咆哮着,制造出夹携着痛苦愤恚的浩大声势。但他却仿佛渺小得像是在蚍蜉撼树的可笑附蚁,反而那个站在宝座前背对着他的凉薄帝王却显得无比高大。
他就像一个小孩,因为保护不住属于自己的玩具,所以才在这里无理取闹地撒泼诘问、哭喊砸抢。
萧憬淮一直都清楚,愤怒不过是失败者无力的体现,可是眼下,他只想、亦只能做个无能懦弱的败者。
“你说得对。”
先前一直沉吟不语的萧功成此时才终于转过身来走下玉阶,缓缓踱到了萧憬淮面前,他看着这个与自己最像、却也最固执的庶子,轻轻叹了口气。
“朕是狠心,那你呢?”
“你以为做过的那些事情,所用的那些伎俩朕就真的一无所知吗?五郎,你算算,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踩着多少人的前程寒骨才换来的?
见萧憬淮沉默不答,萧功成也不催促诘问,只是背着手,再度踱回了那龙椅宝座前,他一拂身上的明黄袍袖,指尖摩挲过面前那象征着滔天权势金碧龙头,垂睑沉声。
“五郎,这宝座好么?”颓跪在地的萧憬淮依旧神色木然,萧功成却也并不期待得到他的回答,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虽然不答,可你,包括你兄弟们的答案朕又怎会不知?”
“是好啊,当然好,纵横驰骋,生杀予夺,万里锦绣江山皆归于麾下股掌,看起来是何等光鲜威风?要不然为何天下苍生万民都想坐到这宝座上?你们身为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的王子皇孙,若是不想才是稀罕古怪,这都无可厚非。”
“可是,在这王座上坐久了,心却也会随着它一道变得冰凉。”
萧功成沉声,摩挲着龙头的指尖骤然施力收紧。
“五郎,朕先前问过你该如何取舍,你没有回答,那么今日朕便告诉你朕的答案。”
“一个人永远比不上天下人,无论他究竟是谁,亲人也好,爱人也罢,都不过尔尔。你既想坐稳这江山,便永远不可把任何人任何事看得太重,这样予你,予他都不是好事……”
“……我今后,绝对不会如您这般!”
未等萧功成把话说完,萧憬淮便已横眉冷对,出言喝阻驳斥,斫发的眉目凌冽如锋。
“好。”并未因萧憬淮的喝斥面露丝毫不悦,萧功成只是神色淡淡地回首一睨,因苍老而略显瘦削阴戾的脸上面无表情,“朕等着。”
“但是朕希望你记着,哪怕你再怨、再恨,可你骨子里流着的,依旧是朕的血,生是萧家人,死亦是萧家鬼。”
“送五皇子回府。”
神情晦暗难定地说完这句话后,萧功成便转过身去,不再多加言语。很快便有两个内侍走入殿内,将瘫跪在地的萧憬淮“请”出了两仪殿。
在萧憬淮守着姚充媛的坟冒雨跪了三天三夜,回来便发高烧害了场大病,贺重霄一直很是担忧,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他因姚充媛的逝世而想不开。
可在退烧醒来后,萧憬淮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他没有哭闹,没有落泪,更没有想着去寻死,而是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去放在朝堂上。他开始利用林家,利用先前一直以来积攒下的人脉,开始广交豪门勋贵,开始在私下用自己的手段去尝试着探寻真相。
萧憬淮很聪明,尤其是在这些阴谋上他更有着胜于阳谋的过人才华,他谨小慎微却又大胆果决,就像是嗅觉灵敏的虺螣,天然便拥有着捕捉猎物的能力。
越是在这捭阖之道中混得如鱼得水,萧憬淮面上真正的笑意却是愈少,整个人愈发沉默寡言了起来。本就因小产而悲恸欲绝的豫王妃见状更是脆弱不满,饶是脾性贤良淑德如林似锦都受不了府内接连的低压,吵嚷着回了趟林府娘家。
贺重霄见状心下自是忧心忡忡,但是他却不知该如何规劝——
他没有这个资格。
何况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确实是存了些小心思,他确实怨恨晋王,恨不得能将其千刀万剐,若是萧憬淮能就此扳倒晋王,让其陷入万劫不复,他心下说不开心、不高兴定然却是假的。
“皇嫂。”
“对不起……”
两月后,当在宋王府的宴席散场,迎面遇上宋王妃娄攸宁,这个受命于晋王而导致林似锦小产的女人。面对对方的道歉,萧憬淮显得漫不经心,他只是略一敛衽道安,便转身将要离去。
“皇嫂这番话不必同我言说,小王受之不起。”
漠然留下这句话后,萧憬淮转身便要走,却被娄攸宁出言叫住。
“殿下留步!”
“……这个匣子中装的是妾这些年来掌握的晋王的罪证,只要殿下您再稍加撺掇,数罪并罚,想来让陛下将之黜去封地已是足以。”
见萧憬淮闻言不答,也不接过那锦盒,娄攸宁心下一急,俯身弯腰,将那锦盒朝前一捧,又亟亟补了句:
“殿下不必怀疑,妾身不会加害殿下,也不求殿下感激妾身……因为妾做这一切是为了妾的夫君,为了宋王殿下,殿下您若是要谢便请将之记在夫君身上吧。”
萧憬淮虽略有迟疑,可最后却还是接过了那个锦匣,在萧憬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后,豆大的汗珠自她鬓角滑落,娄攸宁却是捂住了因未及时拿到解药而一阵刀割般绞痛的心口。
当时去豫王府上给林似锦通风报信的女婢正是娄攸宁所扮的,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定会害得豫王妃小产、萧憬淮震怒崩溃,她知道这样她便会成了害死萧憬淮孩子的间接凶手。
但她受制于晋王,为了拿到解药,继续苟延残喘地陪在萧憬渺身边,她别无办法。
可这些日子,每当萧憬渺给她画眉点靥,为她吟诗作赋斟茶煮酒时,她心中却总会泛起一阵愧疚自责——
她也是女人,也是王妃,要是有人这般害死了她同宋王的骨肉,她心里又该有多么肝肠寸断?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她又何德何能配站在这个光风霁月、明月入怀的君子郎君身边呢?
既然如此,那便让她亲手结束这一切虚妄错误的镜花水月吧。
娄攸宁想着,又是一阵咸腥翻涌上喉头,她随即缓缓阖垂下了眼睑,在她意识消散前最后一刻定格着的画面,是走出厅堂便旋即变了面色,朝自己飞奔赶来的那一抹猗竹昆山般的翩跹白衣。
回到王府打开那锦匣后,萧憬淮发现其中满当装着的确然是萧憬澎这么多年来所触及的所有罪证:秘通外臣,暗建私军,赋性奢侈,居心叵测……条条列列俱是清晰明了,并且多已附上了书信文案作为佐证。
凭着这个锦匣,萧憬淮这么久以来的沉浮隐蔽、拉拢世家大族的心机手腕,以及贺重霄的助力。半余年后,皇帝罹病,这些年来行凶作恶的晋王终是自食其果,遭了报应反噬,罪行披露,御史台弹劾上书,圣上满朝皆惊,终是数罪并罚下诏被贬黜去封地。
“……萧景淮,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薄情家伙,你不得好死!!”
被押送着离京的临行前,晋王萧憬澎与进宫面圣的萧憬淮擦肩而过,他赤红着双眼,回头冲其高声怒吼。
萧憬淮这招着实设计得阴险,像是九连环般环环相扣,却是让他哑巴吃黄连般自讨苦吃,食了自己种的恶果。
面对萧憬澎不住的谩骂诅咒,萧憬淮并不说话,只是在路过对方身侧时,轻敛星眸睥睨轻睃了他一眼。
带着阴鸷森泠的冰凉视线轻扫过他的面颊,不知怎么地令萧憬澎噤声打了个寒颤,而待到被押出宫门,他才后知后觉地觉着这个眼神有些眼熟——
就像是先前“毒酒案”时父皇看他时的眼神。
秋去春来,又是半年,在萧功成病重,萧憬淮终于洗清了姚横波身上的罪名,终还她清白,后又被三书六诏、授印缓带册立为太子的那一天,他走到了冷宫,看到了神志已然癫狂的美人戴云薇。
当时,在争执中失手将长乐公主推下渠中,见再把她捞起后已是昏迷不醒,井喷般的鲜血自女孩额角那碗大的伤口流出时,戴云薇当即吓破了胆,她知道萧功成究竟有多么疼爱这个小女儿。
她骇得面无血色六神无主,惶惶不安之际便听从了晋王派宫人传来的教唆,在又害死了姚横波制造其畏罪自杀的假象后,连先前震动后宫朝野的巫蛊偶一案的脏水一道泼到了姚充媛身上。
在这之后的大半年中,戴云薇确实依旧凭借着其之美貌颇受隆恩,在后宫中如鱼得水,甚至还接连晋升至了二品充仪。
但这些日子她却过得并不遂心,她时常会从梦魇中惊醒,被那个纠缠她已久的噩梦骇得夜不能寐惶惶不安,终日活在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中。
而也正因如此萧憬淮不过对其和宫人稍加威逼利诱,演了出“活见鬼”的戏折,便没费什么功夫查清了事实真相,还了姚充媛一个清白。
“我、我我……我没杀你们!你们别、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的错……你们要找就去找晋王,不要找我啊啊啊!!”
萧憬淮步入冷宫时,戴云薇正蜷缩在破殿一隅,颤抖着手臂面色惊恐地指着面前并不存在的鬼魂。她披头散发,身上的裙袍拖曳至地,因许久没有清洗而显得邋遢肮脏,亦全然不复先前骄矜跋扈的飞扬神采,而是宛若枯槁,苍老得仿若不似一个还值桃李的年轻女子。
“你你你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见与姚横波面容相似的萧憬淮朝自己缓步踱来,戴云薇的神色愈发激动,面容亦随之扭曲,她活见鬼般地不住惊叫着,连滚带爬地连连朝后退去。但她当然比不上萧憬淮前进的速度,萧憬淮很是轻而易举便揪住了戴云薇的头发,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出口唾骂时,一个响亮的巴掌声便已在殿中响起。
“啪——!”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掴打得有些发懵,戴云薇暂时恢复了些许清明与神志,她一时认出了面前之人,扯着尖细嗓音高声惊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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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了啊!我现在已经是二品充仪,陛下可疼爱我了……你一个死.了.娘的小小庶出皇子居然敢打我?”
“这一巴掌,我是替母亲还给你。”
面对戴云薇的破口大骂,萧憬淮并没有说话,只是拽缠着青丝的手上又增了几分力道,在对方疼得龇牙咧嘴之际,抬手便又是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我是替天。”
戴云薇嗔目怒视,但还没等她开口,迎着她的便又是一反手。
“啪——!”
“这一巴掌,是为了我自己。”
“……陛下、陛下!”
捂着红肿的面颊,俯趴在地的戴云薇泫然而泣,哭得梨花带雨,口中不断叨念着的只有“陛下”二字。
“你别叫了,父皇是不会来的,这道赐死诏书正是他下的。”
“父皇他从来就没爱过你,他顶多不过是贪恋你这张与懿贵妃有几分神似皮囊与相像的脾性,可你现下没了那份娇俏明艳,你却是连一个替身都算不上。”
“你要记着,让你失去圣心害死你的是你自己,是父皇厌烦了你,看不惯你这般疯疯癫癫。他需要的是一个永远鲜活、永远灵动的懿儿,而不是一个只知道疑神疑鬼杯弓蛇影的疯.婆.娘。”
“你不过是一条以.色.侍.君的卑.贱.母.狗罢了,我都替你感到可怜。”
萧憬淮一字一顿地说着,他每说一字神色便愈寒一分,这些尖刀冰锥般的话语字字锥心,戴云薇仿佛听了进去却又仿佛并未听进去,她痴怔地听着,神色旋即流露出一丝痛楚,但很快却又再度归于仰天大笑的混沌疯癫。
萧憬淮拂袖而去后,两个手持白绫的宦扈从宦侍佞笑着逼近了,身后宫门隐去的是女人被活活缢.死时发出的挣扎与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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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二十四年,豫王淮破长乐公主溺亡薨案,去母姚氏恶名,还真相于昭白……晋王澎受劾,言秘通外臣,暗建私军,赋性奢侈,居心叵测且暴.虐.淫.乱。上震怒,勒去晋地,非诏不得还京……豫王淮诏受太子,就位东宫……时逢王妃娄氏呕血病逝,宋王渺大悲,数日抱其尸首不食,后遁入空门……”——《煜史·建元纪事》
作者有话要说:
屠龙的少年最终都会变成恶龙么?